酒酣之际想起曾在上京与岑苏苏几人一同醉酒的那日, 忽然发现自己离开父母兄友已经很久了。
薛敖前些时日口不择言惹了阿宁生气,眼下正是求人的时候。看着小姑娘欲盖弥彰的失落,薛敖自告奋勇要带着阿宁纵马跑山。
只是还没拉人就被谢缨一筷子打没了心思。
“外面下着大雪,你带人去跑马?脑子里全是浆糊吗!”
谢缨瞪着一双狭长的凤眼邪了一眼薛敖, 转头对阿宁露出一个极好看的笑,“今日可以多喝点酒,醉了也不怕。”
薛敖不敢在阿宁生他气的时候跟谢缨犯浑,只好搬着圆椅蹭到人身边, 附和道:“就是就是。”
阿信一脸没眼看的表情, 牛饮了一口竹叶青后瞥向金绮,小声问:“你说王爷这娶妻大业还能顺利不?是你的话会看向谁?”
金绮抬头, 对面的谢缨俊美昳丽, 笑得儒雅又风流;一旁的薛敖俊朗澄澈,龇出来的一颗虎牙显得他并不那么聪明。
金绮:“我...”
吉祥喝高了, 猛地拍案而起,举杯大声道:“我选王爷!”
素来稳重的流风也随之起身,醺红的俊脸上露出一丝腼腆,“我也是!”
薛敖目瞪口呆。
谢缨拍了拍他肩头,笑得极为开怀,“你人没啥意思,带出来的兵倒是有趣。”
阿宁笑得眉眼弯弯,薛敖心里一软,在桌下轻轻捏住她的手。
看她不躲避,薛敖晃了晃,又在她手心挠着。
阿宁努力不去看薛敖凑过来的脑袋,只是任由他将自己的大掌塞到手心中。
少顷这人像是玩累了,轻轻挣开。
阿宁手心还残留着他的干燥温暖,又被微剌的刺感激的一缩。
一只极为精妙的草蝴蝶正大摇大摆地躺在她手心。
薛敖轻咳一声,转过头不去看她。
只是腮帮微鼓,双眼又是湿漉漉的明润漆黑,看着像是只憨傻的小狗。
酒过三巡,阿宁命人将醉醺醺的几人送回住处。
谢缨微睁一双凤眼瞟着阿宁,里面潋滟的波光看得人口干舌燥。
这是醉了。
阿宁知道他醉酒后的早晨必是要头痛一番,故而再三嘱咐杜鹃好生照料,见被好好背走才算放心。
流风与吉祥早就睡倒在暖炉旁,阿宁看得好笑,叫侍从抬在偏房里歇息。
只有薛敖,仿佛屁股长了钉子一般镶在圆椅上面,任由阿信和金绮去拽也不抬身。
“我的祖宗啊!”阿信擦了擦额角的汗,愁眉苦脸地劝着薛敖:“您可别犟了,赶紧回去睡觉吧,这屁股也太沉了!”
金绮深吸一口气,想要硬扛着薛敖起来,却被他轻松震开。
“男女授受不亲。”
薛敖一脸正色,若不是眼神已经落不到实处,金绮是真想抽他。
他转过头看桌边站着的阿宁,又露出乖巧柔顺的表情。
“怎么了?”阿宁靠近,没忍住摸了摸薛敖头顶,“你又闹什么?”
“去看雪吗?”
阿宁笑道:“太冷了。”
“去跑马吗?”
“也很冷。”
薛敖抿紧嘴角,撇过头想了想,又问:“去睡觉吗?”
阿信一把捂住薛敖的嘴,宁可顶着个大不敬的罪名也强撑着笑意,“孩子小,孩子小,呵呵...”
薛敖也不反抗,只眨着一双圆眼,里面的瞳孔犹如水洗过一般清澈湿润。
阿宁被他弄得没有办法,只得点头,“一会睡。还有,我不生气了,薛子易。”
薛敖跺了阿信一脚,站起来摸了摸阿宁的发髻。
金绮见状拉着鬼哭狼嚎的阿信离开。
这时候谁还看不清,薛敖分明就是故意的。
阿宁将那只极漂亮的草蝴蝶别在髻上,“歪了吗?”
“没...”薛敖手指微屈,抚摸蝶翅下小姑娘雪白细腻的脸颊。
朔风寒雪,阿宁却觉得薛敖的手仿佛要将人烫化了。
她杏眸流转,指尖戳着面前少年的心口,轻声埋怨:“就知道你是装的。”
见自己被戳穿,薛敖也没羞恼,只是摸着鼻子,讪讪一笑。
他走至窗边,探头看明月高悬,朝后招手,“阿宁,你来。”
等人走近,薛敖将她按坐在圆椅上,将架子上的氅衣拿起给阿宁围了个严严实实才住手,又翻身跳出窗外。
阿宁好奇他去干些什么,正欲推窗之际,却听门外风雪声四起。
窗上叩出两声清响,薛敖兴奋的声音透过厚重窗扇传过来。
“快开窗,阿宁!”
几乎是见到窗外冰天雪地的同时,一声巨响传来,继而是漫天烟花铺满辽东上空。
火树银花,星耀月明。
阿宁耳上是薛敖有些凉的手掌,她抬起头,正好撞进少年明亮乌黑的瞳孔里。
“生辰吉乐,阿宁。”
......
陆府忙忙碌碌地迎着医馆众人走进走出,内外又充斥着熟悉的药味,连带着下人都是担忧的神色。
阿宁屋中薪炭添多,夜里贪凉未盖寝被。橘意并未随着她一同回辽东,等到第二日醒来时,这才发现人已经发了热。
薛敖以为是那日生辰时带她冒雪看了烟花才会这般,一时间又急又悔,顾不得谢缨的斥责,提着一干大夫就进了陆府。
年关将至,辽东诸事繁忙,如今更是离不开他。
薛敖分身乏术,只得看着谢缨照料不省人事的阿宁,又抽空过来守着她。
自从服用过雪渠花心后,阿宁的身子已不比以往那般羸弱,像此次的病来山倒更是少见。
可眼下一病倒,却是来势汹汹。
大夫说她是劳累过度又常有优思,寒气入体才致使这般虚弱。薛敖想起当时阿宁替他守城有多艰难,险些捏断自己的手指。
“好在陆姑娘身子已经调养好,眼下只要好生照料,应无大碍。”
等人都离开后,薛敖看着床上面色苍白的小姑娘,笑容苦涩。
他总说会护好她,却常常食言。
薛敖知道阿宁的身子,一旦发热不折腾个几天是不可能病愈的,看着她烧的皱着眉头,薛敖心下焦急,却只能轻声哄着,别无他法。
谢缨去了宝华寺找争卑大师求药方,他一连守了几日,见各医师用尽法子都没能使阿宁退热,只好亲自去爬莲白神山,求那争卑法师的药方子。
钟声清越,松枝断裂的声音一同缠绕在耳边。
谢缨被等候已久的小和尚迎了进去,见佛祖身前躬身站着一位和尚,心知这就是那位传有神通的争卑大师。
“施主是如何看待菩提此物?”
未等开口,争卑大师先行发问,谢缨眉宇微蹙,还是朗声回道:“此乃佛家圣物,明心见性,返璞归真。”
争卑摇头:“对,也不对。”
谢缨不愿与他打机锋,直言道:“我求一处风寒方子,大师只需告知我如何取得,我定双手奉上。”
“施主命格极贵,想要什么都是唾手可得。眼下这药方老衲不予,只是施主与身边之人都用不上。”
见谢缨面色不善,和蔼的老和尚解释道:“待施主下山回去后就知晓了。”
谢缨转身即走,又被争卑喊住。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争卑笑着看过去,声音悲悯:“施主是聪明人,与佛家也有命定的缘分。故而老衲劝诫施主一句,菩提无果,再强求也是徒劳。”
谢缨面色骤然变沉。
争卑并未停止,接着道:“施主陷入魔障颇深,幸而有贵人相助,成就一身命格。可这贵人自有她的姻缘命数,施主万不可强求。”
“若我非要她呢?”
少年眼波流转,眼底是细碎难辨的暗色,“若我斩断所谓的宿命,非要强求呢?”
争卑不语,少顷念了句佛号。
“大师久居深山,既然对菩提与修习百般了解,那可曾见过妙法源头的山河日月呢?”
谢缨跪在蒲团上,信手操起签筒,笑道:“尤其是北境的月亮,总要比其他地方大上许多。”
争卑颔首,阻止身后小沙弥近身搀扶。
“我幼时时常独自一人偷跑到月下岭,那里埋着一位我的故人。辽东如此之大,他的居身之所却小的可怜,故而我愤懑不平,觉得这世间被污浊侵蚀殆尽,日月无常。”
山雪肆虐,拍打在木门上咚咚作响。
谢缨手执签筒猛地一晃,一支竹签正面朝下的掷落在眼前。
可却无人去捡起,一探究竟。
“可却有人告诉我,那里虽小,却有全天下最干净硕大的月亮倾盖相护,无人能及。”
小姑娘蜷缩着手指靠在他怀中,被阴鸷的少年死死盯着也不怕,只是用温热的小拳头抵着他的脖颈,一字一句地安慰他。
其实那时候的阿宁怎么会说出这么完整的言语,稚子之言不过天真与懵懂,叫人欣喜或无奈。
他谢缨也不出例外。
被小孩子缠着、听着她娇气的声音、繁华的皇城和小小的坟包...这里的一切都叫他心生厌恶。
可那个荏弱的小姑娘却说,他的舅舅被最干净漂亮的月亮照着,是最干净漂亮的人。
若是二十岁的谢缨必定会一笑置之,可七岁的谢缨却仿若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自此心怀明月,心悦明月。
见谢缨低头不语,似是陷入回忆般沉思,争卑也不急,只静默无声地等着他回应。
少顷,谢缨抓上掉落在地的那只竹签。
“我对那月亮图谋不轨,对那皎洁念念难忘。我知我卑劣,知我晦涩,却对那光有了觊觎之心,恨不得揽之入怀。这光照在脊脉上,我的烦琐与私欲无处藏匿,恶行毕露。”
谢缨面容无悲无喜,看了慈眉善目的菩萨一会儿,“于是一株菩提自心底而发,我低头看去,是月亮藏在菩提树下。”
他起身,朝着争卑递过去一只折成两节的木签。
“我从来都是与人夺,与天争。此签不必解,世间无人可阻我。”
争卑轻叹,捻着佛珠又道了句“阿弥陀佛”。
一声木鱼敲得他微微回神。
谢缨背对着佛像,抬步迈向茫茫大雪中。
雪落松枝,莲白山顶银色铺裹,宝华寺香烟缭绕,仿若一尊泽世慈悲的佛像。
黑衣少年面色冷淡,迎着霜雪自山顶而下,不多时又被簌簌落雪掩盖踪迹。
“嗯...别..别哭”
薛敖凑首去听,那梦中的呓语带着几分哽咽和青梨子香的娇气。
见阿宁呢喃过后难受地在塌上挣扎,薛敖犹豫一瞬,又俯身去连人带被地抱在怀里,好叫阿宁靠在他手臂上。
他轻拍阿宁的后心,一下又一下地,直到她不再哭泣。
阿宁长睫微颤,又慢慢地闭上,只留下几处水痕。
薛敖知道,这是快要醒了。
又喊人将粥和药温好,他这才看向怀里皱着眉毛的阿宁。
“梦到什么了?”
阿宁肩头抽动,像是又要哭了起来。
“不问不问。”薛敖忙将人放倒在腿上,像抱孩子一般叫人枕在他小臂上,“谁问就打谁。”
阿宁蹭了蹭环在颈间的被子,将下巴藏得严严实实。
薛敖晃她,“你还睡啊?再睡就过年关了。”
听到这话,阿宁努力抬了抬眼皮,见薛敖正一脸兴奋地看着自己,忽然就生出了些难过。
或许是病中之人难免情绪低落,或许是适才那个记不清的梦,亦或是她看见眼前这个笑得一脸傻气的少年...
阿宁盯着薛敖,眉梢眼角都是委屈。
本来还一脸激动的少年忽然就无措起来。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意识到自己声音有些大,他轻咳一声,小声问她:“头疼?肚子疼?脚还凉吗?”
阿宁微微摇头,恹恹的样子看得他心头一疼。
阿宁这几日未进米食,即便是强行灌下去到了后半夜也都被吐了出来。
薛敖心里急,却只能看着她日渐消瘦。
如今隔着厚被都能掂出小姑娘轻了不少,他垂眸看向阿宁,吻向她的额头。
温软的触感使得阿宁一怔神,本就不够用的精神气更是反应不过来。
她意识昏沉,问薛敖现在是几日了。
“二十了。”薛敖哄道:“再有十天就是新元了。阿宁,带你去喝屠苏酒好不好?”
阿宁“嗯”了一声,鼻头微皱,又心满意足地拱了拱专心抱人的薛敖。
“别闹。”
薛敖被她拱的心口发痒,忍不住抠了把自己的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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