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风不理他,朝着阿宁恭声道:“如此可是太麻烦姑娘了。我听阿信说了事情经过,若非姑娘机敏果断,没有听从小人谗言大开城门,想必眼下的云御关已是北蛮的据点。”
他拂起胄甲,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从前我们只知姑娘从商有道,心怀大义,为人正直。如今才真正了解到,世子说姑娘强于世上男子并非虚言妄语,流风甘拜下风,在此谢过陆姑娘。”
阿宁被他说的面色微红,忙道不必如此。
见状金绮笑着叹气,想起此前的情景只觉得后怕,凭心而论,若那时换做她是阿宁,只怕也会顺着杨伏虎和魏弃的诡计进了圈套。
她不得不承认,阿宁与薛敖,堪称天作之合。
“好了,阿宁面皮薄,你别这样,再说之后自然有世子谢过,你还不如把阿宁亲手做的糕点吃个精光,以免糟践她的心意。”
听金绮这般说,流风终于起身,将食盒放在城墙上,打开木盖,形状精巧的糕点映入眼帘。
阿信故意大声问她:“陆姑娘,这么好看的东西,咱们世子之前是不是天天吃啊?”
阿宁两颊一红,小声道:“他只吃过几次。”
“那感情好!”,阿信放声大笑,“我之后可要好好眼馋咱们世子。”
顺手抓过一块放进口中,阿信脸色骤然僵住,只觉得舌头都被咸辣的没了知觉。
“如何?”
阿信不愧是神獒军中首屈一指的主将,不过一瞬就将整个糕点囫囵个地咽了进去。
他被噎得眉开眼笑,对着阿宁发亮的眼睛竖了个果断的大拇指。
“人间仙品!”
见状金绮与流风也纷纷拿起糕点,只不过却在同一刹那猛地转头看向阿信。
三位出生入死的同伴互相对视,平静的神情中流转着痛苦和不忍的目光。
“人间仙品...果然是人间仙品,世子好福气,呵呵哈...”
——世子,您老人家的福气在后头呢。
遽然远方传来震动声,几人瞳孔瞬间瞪大,齐齐趴在墙上眺望来源处。
少顷,密密麻麻的大军如同万马浴河一般自远处奔腾而来,地动山摇的呐喊声在云头与山巅萦绕。
“赢了...”
“大捷!”
“赢了?!”,阿信最先反应过来,转头跑下去,嘴里充斥着兴奋的大叫:“开城门!快开城门!世子凯旋!我们赢了!”
阿宁盯着远方接踵而来的大军,即便看不清来人是谁,却福至心灵地觉得,跑在最前的那个模糊身影就是薛敖。
金绮抓起她夹在腋下,极快地卷出城门。
阿宁站在城门口,清晰地感受到地面鼓跳不止的震动。
为首的少年如风过境,头上盘旋着一只不断唳叫的鹰隼。高马尾扬打在空中,如星似月的英姿中满是澄澈的嚣狂和意气。
周边大军已经高呼“世子神威”。北蛮人身强力壮,凶狠残忍,开朝至今,大燕史上从未出过十八岁的主帅大败北蛮敌军之事,而如今的薛敖逆风翻盘,此后必是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阿宁被这欢呼声雀跃的激动不止,却在看清薛敖的模样时心头一酸。
那已经不能称作一个人,浑身浴血,衣衫狼狈,发红的瞳孔里还有未褪净的战意。
她的薛子易回来了。
“薛子易!”
薛敖跳下马,无视面前跪倒一片的部将。
“阿宁...”,他一身狼狈,铁甲不在,银袍被浸泡的看不出颜色,雪白覆红的脸上露出振奋,“我赢了。”
“我亲手杀了布达图。”
阿宁一怔,看少年眼眶发红,抿紧的嘴角溢出一丝哽咽,“我要用他的血祭奠爹的亡灵。”
“好,王爷一定会很骄傲的。”
阿宁擦拭他眉心迸溅的血滴,又用指腹轻抹薛敖额上艳丽的红绸。
她的动作小心认真,像是在对待一件极精美易碎的瓷器。
“自今日起,辽东境内再无异族,黎民百姓不受战乱。我的子易不过十八,却带着薛氏百年的使命平定北境。他会是大燕最年轻的异姓王,是莲白山命定的护山神獒。”
“薛子易,你赢了。”
薛敖忽然朝着她一笑。
笑意苦涩,满眼悲怆。
阿宁看到他染满血污的下巴,心头钝痛。
从前的薛敖,是大燕数一数二的贵子,父亲尚在、家世显赫,一身张牙舞爪的喧嚣。如今的他仍是世无其二的天骄,却突逢巨变、担起大梁,竟是孑然一身的狂傲。
“阿宁,我们回家吧。”
谢缨冷眼看着二人依偎在一起,手中缰绳越攥越紧,面上凉薄的笑意再也掩盖不住,翻身下马,走至二人身前。
“奉天成运,皇帝诏曰——”
人声鼎沸的大军瞬间寂然,随着薛敖下跪的动作齐齐弯腰伏身。
“自先帝治世,朕及不如,以江山社稷为上,以黎民百姓为重。然北蛮异域骚乱不止,边关民生苦不堪言。幸而薛氏肉身成事,内理民生,外御蛮夷,无可轻觑。北境薛人护道者,当称国脉。辽东王薛启骁勇仁善,以身殉国,朕心悲愤,特追封为北卫大将军,万民悼怀。”
谢缨话音刚落,伏地接旨的薛敖眼眶生红,伸出接旨的手臂抖动不止,“臣,代父接旨,谢主隆恩。”
大燕境内无人不知景帝如今缠绵病榻,上京与各州的政事皆由五皇子与七皇子统筹代理。
可如今却命他的心腹远赴千里驰援辽东,并昭告天下对薛启的信诚,倒让人怀疑以往景帝对薛启的忌惮是否太过于流连表面。
“尔京武禁军副都指挥使薛敖,乃北武将军薛惊城之孙,辽东王薛启之子,有炳烺光华之器质,武神护国之昭茂,宜承乃父之鼎业,号为辽东王。自即日起,辽东王薛敖务必驱逐蛮夷,还辽东生计。北蛮扰燕已久,待已得胜者,辽东王当收复北境全域,永熄外族异心,一统北地,于姓燕民。”
谢缨跨过一步,将圣旨整整齐齐置于薛敖掌心。
他俯视薛敖瞪大的瞳孔,正色道:“陛下还不知布达图已死,我军大败北蛮的消息,不过我已命人八百里加急传回捷报,想来此时举朝皆知。”
“但陛下的意思是,北蛮欺我燕人已久,王爷当一鼓作气,永绝后患。”
谢缨称呼已变,察觉到薛敖身后的大军嚷杂不止。
前排的阿信等神獒军部将并未有太大的反应,他们早知薛敖的野心,只是会震惊一向守旧的景帝竟会如此果断。
文虎面露不满,意图反驳眼前这位高高在上的红衣少年,却被文枫一把按在身边。
“你拦着我做什么!陛下如今让世子一统北境,可王爷尸骨未寒,世子也没成家,薛家如今只有世子一人,若他有个万一,这辽东要给谁?!”
文枫低声斥道:“你以为世子想不明白吗,世子早有这般打算,你莫要生事!况且你如今还敢提这茬,忘了那日的军棍是何滋味了吗!”
文虎屁股抽痛,想起那日口不择言冒犯了阿宁挨下的军棍,讪讪摸了摸鼻子,面上还是忿忿不平。
文枫又沉声嘱咐:“你记住,如今我们该称王爷了。”
文虎一怔,望向身前那被血色浸满的身影,重重点头。
阿宁眉心微蹙,唇瓣发白,担心地望向薛敖冷硬的下颌。
景帝的打算可谓太过精明,他对薛家人信爱不假,却也忌讳这边关数十万的虎狼之师。如今一是给了薛启前所未有的追封,稳住大燕民心,二是顺应局势命薛敖承袭王位,转头就攻打地广物稀的北蛮。
若是薛敖大败北蛮,景帝则是一统天下的千古名君,若薛敖不幸战败,势必会落得个与薛启一样的下场,届时薛家无人,皇族自然会收回兵权,重分边关。
她扣紧掌心,忍不住想要去摸一摸薛敖血肉模糊的指尖。
从八月至今,历经三月余。薛敖从死局翻盘,一路屠狼杀王,将北蛮驱逐出境。其间军心诡谲,亲父身亡,薛敖却挺直了脊梁,从始至终。
年幼时这人的捣蛋泼皮历历在目,如今阿宁却只能在他身上看到历经世事的沉稳和可靠。这或许是黎民百姓希望的统治者,可却不是阿宁记忆里那个肆意妄为的少年。
忽然手背微凉,阿宁眸中映入一只修长狼狈的手掌。
薛敖在众目睽睽之下朝她笑出一颗虎牙。
还是那个莽撞又鲜活的少年。
阿宁手背一轻,是少年将她不小心撸上去的衣袖拽了下来。可奇怪的是,薛敖明明双手血污遍布,却在触摸她之时没有沾染到阿宁身上一分一毫。
薛敖站起身,手中捧着明黄的圣旨,若是仔细看,便能看到这象征着至高无上尊贵的圣旨上,全是血迹。
谢缨一梗,心道这小子就为了摸阿宁,竟然拿圣旨净手。
薛敖直视潋滟生姿的谢缨,大声道:“臣,定不辱使命。”
第76章 雪人
“王爷, 老武他们说很多十六七岁的男女仰慕王爷英姿都来投军,如今亟待修整。”
文枫一顿,余光里是薛敖银白泛光的靴边, “只是神獒军人数不少, 不知如何安排。”
衣物的摩挲声响起, 文枫微微向后避开。
薛敖将十三雪渠挂在银钩上, 转头走向门边。
“王爷...”
薛敖一怔,反应过来他如今已是辽东王。
“神獒军不编入辽东军,由阿信整顿, 几日后会前往神獒关镇守在附近。辽东军的军牍文书这次都要仔细盘查,一个月后我要带兵攻打北蛮各部, 你们看着办。”
见文枫点头, 薛敖继续道:“文姨, 文英他们不输给军中任何人,这下也该冒头了。”
“是。”
脚步声渐远,文枫才抬起头来望着被风扇动的门帘。
日前大军凯旋,带着薛启的英体回城, 当日百姓长街相送,多少人哭晕了过去,漫天的白幡与纸花落在那厚重的黑棺木上,像是与棺中人诉尽不舍爱戴。
一代高山摧折崩塌, 引来了这座城的挽留。
辽东满城素白, 就连最厌恶白色的谢缨也是一身素服,唯一亮眼的是那扶棺而行的薛敖, 头上一抹血色的红。
红绸乱飞在缟素中, 满门忠烈,雪掩薛墓。
辽东王妃强撑着操持完薛启的丧事后便病倒在床, 心神恍惚。如今辽东百废待兴,薛敖新王上位,忙的脚不沾地,又要顾及母亲的病体,难得有些力不从心。
文枫有些心疼他年纪小却担此重任,又慨叹薛敖如今再不是那个莽撞易怒的懵懂少年。
这些时日他处理事务实在果决的叫人心惊,薛启刚勇却心软,可薛敖无需顾及这同僚之情,几番雷厉风行的手段叫下面心思叵测之人苦不堪言。
又栽养自己的部下插于城中各处,这般的掌控欲不愧为是薛启的儿子。
文枫暗笑,若还有人看不清如今的辽东城是谁的,怕也要活不长。
战事并未波及到城中,虽是旧主逝世,可辽东城仍旧有着如同以往一般的生机。
不比去年那般可怖的大雪,如今腊月正浓,街上到处都是冒着热气的蒸馍与街巷乱窜的糖葫芦,晶晶亮亮的极其好看。
刚从王府中看过母亲,薛敖眉宇间有难掩的郁气。如今的一切来的太过突然,可他除了迎头而上,别无他法。
“雪..薛子易!”
披着银缎氅衣的少年抬头望去,险些被飘过来的雪花迷了眼。
会仙楼的二楼窗口,一段极俏的月白从中探出,素白的手腕纤弱惹眼,正朝着他摇晃不停。
薛敖眼神一紧,大声喊道:“回去!”
阿宁被他喊的一愣,乖乖地缩了回去。
几息后就见薛敖脚步匆忙的赶了上来,又在外室将周身烤热了才入座。
薛敖已经两天没有看到阿宁了,眼下见到她娇娇俏俏地坐在这里,身上堆着的白狐裘将整个人围的乖巧娇憨,只露出一张小脸,心口忍不住胡乱跳动。
“你这几日在忙些什么?”,阿宁给他倒了一盏热茶,“好久没看到你了。”
薛敖趴下身嗅了嗅茶味,咂舌道:“你现在怎么喝这么苦的茶,谢缨那厮就喜欢喝这东西,你可别跟他学。”
见阿宁翻了个白眼,又道:“城里事情多,我娘又病倒了,所以忙一些。”
阿宁喊人给他换了茶水,又端上来一盘核桃糕,点头应是,“我昨日去看岑姨,倒是比前些时日好了些许,想来天气寒冷,好的也会慢一些,你别担心。”
“我知道”,薛敖见阿宁躲在狐裘里面动也不动,没忍住伸出手指戳她的额头,只是小姑娘皮肤细嫩,轻轻碰一下都会留印子,倒是被戳出来个红印。
阿宁懒得把手拿出来,只左闪右避地躲着,险些摔下凳子,幸好被薛敖接住,拢在怀中困起来。
见阿宁泛红的额心,薛敖不自然地紧了紧手臂。
“你这身上的淤青可散了?”
阿宁连忙点头,她可忘不掉那天薛敖听说她被隹丘尔摔下的时候,跑去鞭尸的样子。
为免他再发疯,阿宁紧接着问道:“魏弃可有被审出来结果?”
“没有”,薛敖嗤之以鼻,“被谢狐狸打折了腿,也不知道是吓得还是怎么,现在还昏迷,一问三不知。”
“早晚会有结果的。”
薛敖“嗯”了一声,鼻息里都是清甜的青梨子香,心中着实不想松开双臂,就这么一直抱着他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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