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好好休息,我会叫丫鬟们来服侍你。”
他说完便离开了,只留下温婵坐在石桌前生闷气。
很快,一行女婢们便鱼贯而入,手里都捧着托盘,有衣裳有首饰,更有衣料香料瓷器铜器等日常用具。
温婵冷笑,眼前这一幕她可不陌生,被姜行留在骊山行宫的时候不就是这样,现在不过是又换了个地方,重现一遍罢了。
但岭南到底不是西京那等繁华之地,婢女比起骊山行宫也少了一些,也不是个个清秀貌美。
“请夫人更衣。”
托盘中那件十样锦色的衣裳,上头用银丝线绣的海棠,罩在红色纱衣内部,影影绰绰,南绣的风格,很是新奇好看。
首饰也不是金饰,看着像是苗银,但款式却并非是苗式,而是中原地区的样子,钗梳、凤簪、多宝簪一应俱全,上头镶嵌的宝石,也不是温婵见过的红蓝宝碧玺珍珠等,摸着像是一种玉,微微透明琥珀色,应当是当地特有的特产,黄龙翠。
温婵冷着脸,还是照叶长风的意思换了衣裳首饰,被婢女们按着梳妆,很快便到了晚上。
去往前厅时,温婵瞧着更远些的院子都挂了红灯笼,有丝竹之声,酒香气也隐隐传了过来。
“长风哥哥在前厅宴饮?”
婢女顺着方向瞧了瞧,恭敬回到:“并不是将军,是府上主人纳侧夫人,摆的宴。”
温婵皱眉:“这里不是叶府吗?”
“是土司府。”
“既然是土司府,主人便是土司宋家了?”
宋土司因为朝廷敕封,位同国公,但又享有皇家规格,所以与郡王一样侧夫人是允许有两位的。
她记得,小郡主的爹爹土司大人今年已经五十有六,土司夫人和侧夫人都已经满额,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侧夫人?难不成岭南如此视朝廷规矩如无物,纳妾也这般大操大办?
但这些不关她的事,记在心底也就不再问了。
领着温婵进了内庭,果然上首坐着叶长风,而她也见到了那位小郡主。
小郡主视线转移过来,忽的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将温婵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满脸的难以置信,转头去看叶长风。
“小郡主。”
温婵颔首算是行礼。
那小郡主脸上复杂的神色,让温婵完全无法忽视,叶长风却淡定如常。
“姐姐不必叫我小郡主了,那大宣朝廷的封号,我本来也并不在意,您叫我闺名兰月,就够了。”
“兰月姑娘。”
宋兰月又下意识看了一眼叶长风:“以后,姐姐在岭南住下,以后我们便是姐妹,是一家人,姐姐,实在不必跟我客气。”
温婵蹙眉,小郡主这话说的古怪,她乃是土司之女,虽然岭南土司全靠着叶长风,如今的土司不过是个空架子,岭南兵权全在叶长风掌控之中,这位小郡主能女扮男装给王府送东西,可见与叶长风感情不一般,可她说什么姐妹一家人的,让温婵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先吃饭吧,都不是外人,不必那么多礼。”
岭南物产是很丰富的,美食也很多,这场接风洗尘宴,至少府上的厨子是用了心的,有百花鸡,白切鹅,香芋扣肉,烧乳猪等当地名菜,还有一些温婵爱吃的西京菜。
“这是挺难当地的桂花扎,甜口的,你尝尝。”
叶长风亲自给她夹了一筷子菜,将那盘滴酥鲍螺放到温婵面前:“特意叫西京的厨子做的,你一直都爱吃这道甜点。”
宋兰月嘟了嘟嘴,有点不高兴,虽然是她出的主意,也是她亲自把温婵从西京偷天换日带出来的,可看到叶哥哥这样爱温姐姐,她又开始有点吃醋了。
滴酥鲍螺是用牛奶制作而成,西京临近玉门关,大梁收复南北蛮地后,每年都有大量牛羊进往关内。
岭南天气炎热,又多山地,没有关外那种牛,却有水牛,当地的水牛奶也是一绝,这道滴酥鲍螺就水牛奶做的。
感觉,没有西京樊楼做的那么香甜。
“岭南厨子会做西京菜的不多,过几日我再寻一寻技艺高超的。”
“不,不必了,这样已经很好。”
温婵笑的有些勉强,她可没打算在岭南这里常住,她要回西京,去找旭儿,一直在这里住着,主不主,客不客的算怎么回事呢。
“多谢长风哥哥,这么多年,难为你还记得我爱吃什么。”
其实滴酥鲍螺并不是她最爱吃的甜点,牛乳桂花茶冻才是她最爱吃的,而桌上这些所谓的她爱吃的西京菜,其实是她娘更爱吃的。
她比较喜欢那种街边,不入流的小吃,例如酱肉包,水盆羊肉什么的。
“虽是为我接风洗尘,长风哥哥和兰月姑娘怎么也没叫厨子做点自己喜欢的菜色,我记得,长风哥哥最爱吃芋头肉饼的……”
“叶哥哥不爱吃芋头肉饼阿,那东西都是辛苦脚力吃的吧,叶哥哥虽不是四世八公出身,也是贵族子弟,从小长在你们家,你连叶哥哥爱吃什么都不知道吗?他最讨厌芋头了,总说有种怪味儿,连荔浦芋头那么好吃,他一口都不愿意吃。”
温婵一愣,看向叶长风,她记错了吗?长风哥哥不爱吃芋头肉饼吗?可是她分明记得,她亲手给他做过,他吃的好香甜的。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她所爱的那个情郎,他们是有很多美好的回忆,他最爱吃她做的芋头肉饼,他的手特别巧,会给她亲自做簪子,他还会……
温婵觉得头有点疼,有点想不起来那青年的模样了。
如果那人就是长风哥哥,不过五年,他就能变了这么多?
“可能是我记错……”
“我自然是爱吃芋头肉饼的。”他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宋兰月。
“只是今日给你接风洗尘,自然要以你为主,以后有机会你再给我做。”
宋兰月满脸的不能理解,却在温婵转过来看到她的那一瞬,变得面无表情。
温婵觉得怪怪的,这一顿饭吃的别别扭扭,叶长风亲自把她送回那处有凤凰花的院子。
“饭也吃完了,你现在该回答我的问题了吧。”
“今天这顿饭,合胃口吗?”他却问了个驴唇不对马嘴的问题。
叶长风笑了笑:“我看你吃的食不下咽,膳房也许该换些人了。”
他说的云淡风轻,温婵却胆战心惊:“我吃的很好,厨子们做的也很好。”
“是吗?”
不知为何,温婵总觉得他变了很多,生怕他对不顺他意的,不让他满意的人做点什么。
真奇怪,明明记忆里长风哥哥不该是威势这么强的人。
“婵儿,如今你在西京,是已死之人,你已经得到自由了,不高兴吗?”
第94章
她怎么可能高兴!
叶长风要是非得让她离开西京,就把他们一家都带走,只把她带出来算怎么回事。
“以后婵儿妹妹就留在我身边,姜皇的温氏贵妃已经薨逝。”
温婵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此刻愤怒至极:“叶长风,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做这么大一出局,万一姜行知道了,我的家人会是什么下场?还有我的旭儿,好不容易,姜行已经答应会好好待他,让我们母子团聚,你却,你却!”
温婵并非不善言,嘲讽人时很会说话,此刻却气的胸口剧烈起伏,下面的话更是说不出口。
她捂住胸口,因为愤怒,脸上出现一丝薄红。
她真美啊,可这么美的她为什么就不能属于自己,爱自己呢?
叶长风贪婪的望着她,从头到脚。
对于叶长风的眼神,温婵颤了颤,熟悉极了,这种求而不得,夹杂着爱与恨的复杂感情,她在姜行身上看到过。
不,也有些不一样,有些不一样,叶长风心底好似有些更黑暗粘稠的东西,让她害怕。
“婵儿,你仍然在把温家那些人当作你的亲人吗?”
她娘亲,她姐妹嫂嫂们,小侄子,还有她的儿子凭什么不是她的亲人?
“若不是你爹娘,执意要让你嫁给萧舜,你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谊,你本应是该嫁给我,做我的妻子的。”
叶长风仿佛在看一个骄纵任性的女孩发脾气,平静的看着她,包容着她,骄纵着她。
对于温婵的指控丝毫不觉得羞愧:“你忘了吗,失去记忆后那一个月,你是如何的惶惶不安,一直是我在安慰你陪着你,可国公却瞧不上我,不顾你我自小一起长大的感情,更不顾你的意愿,强行让你嫁入王府,你忘了自己是哭着上花轿的吗?”
温婵不会忘记,当初有多么的惶恐不安,有多么的难过,什么都不记得,作为爹爹的温如兴却只让她好好侍奉萧舜,做个合格的皇家媳妇。
出嫁那日,她的爹爹还说,从此后她便再也不是温家人,而是萧家妇,是别人家的媳妇了!
她那时有多么的难过。
“国公爷把你当成联姻的工具,你却还在做个孝顺的好女儿?当初那般待你,你依然不计前嫌?”
温婵面色苍白。
叶长风笑着,说出的话却一直都在戳她的伤疤。
“让我猜一猜,国公爷为国战死,想必连你们的后路也没想过,你被姜行捉住,抓到宫中,按照你的性子,你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委身姜行,你那些亲人,是不是又劝你算了,就这么跟着姜行过日子,为了他们的富贵荣华,又一次牺牲了你?还给你冠了个大义的名头?”
温婵咬着下唇,双眸似有水雾,姜行看上的是她,她自然只有以身饲魔,换的家人一线生机,怎么能说她是什么牺牲品,若姜行看上的是大姐或是三妹,她们难道就会置身事外?
“现在你自由了,不必为家人所累,你可以追求自己的幸福,不好吗?”
温婵不怒反笑:“在岭南生活,被你庇护,就是所谓的幸福日子?”
幸福和不幸福,为什么要让别人来定义,她不否认,不论与萧舜还是姜行,开始都并不美满,与萧舜在赐婚前,她根本不认识他。姜行更是强取豪夺,甚至以旭儿作为要挟。
但,叶长风若是救便救个彻底好了,擅自的替她做主,替她做决定,在西京皇宫的那个温贵妃已经死了,把她自己带到岭南,身边没有一个熟识的人,孤立无援,强行让她跟过去的所有告别,让她做别人,难道就是对她好吗?
而且到了岭南,叶长风便会完全的尊重她,给她自由,让她自己做选择吗?
“你我自小的情谊,你在我身边,当然是幸福的。”
叶长风非常肯定。
“我将你带走,也是为了免得你难堪,婵儿,你爹没死。”
温婵一惊,扯住叶长风的袖子:“你在说什么?”
叶长风看到她拉着自己袖口,凑的如此之近,笑的更加肆意。
“我们得到密报,檀城之战你大哥确实已经死了,你二哥带着兵马转移最后不敌被俘,但国公爷一直下落不明,没有找到尸首,宣国的监察司便也默认他死了,可现在,国公爷出现了,还出现在了越州,萧舜的军队中。”
这个消息对于温婵来说,崩溃程度不下于听到父亲大哥已经死了。
“说清楚!”
叶长风紧紧盯着她拽着自己袖子的手指,葱白的指头因为用力,透出一点粉红,叶长风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愉悦。
“这个消息,我早就接到了,怎么,姜行没告诉你吗?”
姜行选择不告诉她,有自己的打算,但更多的是怕她心中烦忧,前朝是否因为此事而有所争论,对温家不利?
有的,自从接到情报,姜行一直按着不发,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接连五天,每日都有人上书参现任的温侯,孙相一派更是有人谏言,废温贵妃,杀了温氏一家祭旗。
若姜行不是实权皇帝,或者稍微软弱一些,温婵都要性命不保。
但他什么都没对温婵说,反而在左相一派闹的最欢的时候,带着温婵去了广陵山。
他把昭阳宫打造成了一个安静的世外桃源,让她完全不必为外面的事烦忧。
这一切,温婵并不知道。
叶长风怎么可能为情敌解释,更为他说好话。
“姜兴什么都不告诉你,心里怕是没有半点信任你。”
不是的,温婵在心里争辩,她不是个好坏不分的人。
“因为姜行的一点蝇头小利,你就忘了是他强迫你入宫为妃,拿你亲人的性命威胁你的事了嘛?你又爱上姜行了?”
温婵愤怒的盯着他,双目通红,却无法辩驳。
“我没有……没有爱上他。”
温婵艰难的在争辩。
可心里却有个声音在反驳,一开始姜行是强取豪夺,她最后也确实认命了,刨除这一切,换个角度,再看姜行,他们是那么的契合,姜行与她很多看法是一样的,他还很了解她,每每她还没说,姜行就已经明白她的意思。
就像是,他们认识了很多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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