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顿,她又道:“皇姐做这些,是想送皇妹一个人情,求皇妹帮一个忙。”
景阳闻声抬头,似乎回过味来,她抬眼看她,心中已然有了几分猜测。
“我大盛眼下内忧外患,江山岌岌可危,恳请皇妹让杨将军出手相助…”
他们曾经狼狈为奸,如今同室操戈,昔日偏僻宫殿的烈火熊熊燃烧,皇兄死前决绝的眼神尤在眼前…
景阳失了神,思绪被拽的很远,片刻后不禁哂笑道:“皇姐是不是低估了杜如冰在杨将军心里的位置,你做这些,以为他还会帮忙吗?”
车上的帷幔随风飘荡,耳边风声飒飒,景阳跳下與车离去,这次没有人拦她。
“我不后悔…本宫知道你心中有怨,但本宫不后悔所做得一切,你我之间到底隔着深仇宿怨,本宫算计人心、争权夺位,不过是替父兄报仇,拿回本该是他们的东西罢了。”
似被身后浓厚的仇恨冲击到了,景阳停下脚步,身后传来一声叹息,声线渐渐柔和下来,变得无力,“这姐妹情深的戏码演的久了,本宫也分不清几分真几分假了,本想着你和杨清中间隔着血海深仇,设计你嫁给他,再让他的未婚妻出现在他面前,把你的日子搅得一团糟,本宫会很开心…”
景阳心头如被锤击,不可置信的回头,只见帷幔里的人垂着头,笑了笑,却无计谋得逞的一丝欢悦,反而无比悲凄,额间垂落的发丝中夹着根根银丝,在阳媚的光线中十分惹眼,好似整个人突然老了十岁。
“或许此时只有杨清能理解本宫心中这份又爱又恨的郁结吧!景阳,本宫不后悔今日之事,本宫低估了杨清对你的心意,虽算计了你,但你嫁的也是挚爱之人,今日事了,杜如冰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算是本宫还了欠你的债,你我就此两清…这份又爱又恨的情意着实折磨人,杨清也许也是如此吧!他一直等着你,听皇姐的,随他离开吧,往后的日子海阔天空,再也不要回来了。”
她的话一向不多,今日似乎想一口气把所有的话都说完一样,景阳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筹谋划策这么多年,怎能轻易认输?可话音一落,她摆摆手,與车渐渐消失在视线中,落寞的身影随着與车摇曳,徒增一抹寂寥。
是了,杨清无故夜宿上清宫,她以为醇酒醉人,从未怀疑有她,难怪…难怪此事后杨清对她那么冷漠,莫不是他以为是她设计的这一切?
之后的两人对此事守口如瓶,但消息还是不胫而走,闹得沸沸扬扬传入皇兄的耳中,如今听完这一番话,景阳终于明白,这都是三公主的手笔,原来自己也在她的计划之中。
再然后,本该官运亨通的杨清仕途受阻,被迫成为她的贴身侍卫,揭皇榜,卷入了显帝遗孤的事件中。
三驸马也曾大魁天下,是位玉堂人物,可在娶了皇姐之后,满腹诗书和抱负只能埋没在公主府中的后院饮酒消愁。苏扬拓对她和三公主本就心中设防,如今回头看来,景阳更是明白,皇兄从未想她嫁人,回想梁夫人与公主府的纠葛,怕是梁夫人受意她在坤承殿大庭广众下请罪也是三公主的意思,逼得皇兄不得不让她下嫁。
“原来你从未想娶我,到头来,竟是我为难了你,呵!”
景阳苦笑一声,身体不由得战栗,视线开始模糊,她向前迈了一步,却像一脚踩在了棉花上一样,熙来攘往的人群中,蜷缩着身子蹲在地上,哭得像一个孩童。
她一直以为是她在救他,在帮他,可到头来,他不过是三皇姐报复她的工具,之后又是三皇姐要挟他的软肋。
她的恩情,从来都是她带给他灾难后强加给他的,她从未问过他愿不愿。
第79章 误会解开
马龙车水, 喧嚣的声音盖住了她的声音。
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了些,一侧磨损甚是严重的靴子映入眼中,他身体的整个重量落在右腿上, 左侧的腿无力的搭拢着, 在拥塞的道路上为她遮出一片天。
“陆…陆大人。”景阳有些意外。
陆达“嗯”了一声, 不闻不问,一摇一摆的跟在她身后,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景阳故意放慢了脚步, 微微侧头观察着身后, 可陆达并没有因为她放慢脚步而跟上来,始终保持着一人的距离, 直到回到了住处,景阳终于转过身,看着对面局促不安的人,“陆大人进来坐坐吗?”
皇兄不算一个明君, 可在众叛亲离之时, 唯有陆达率领十二卫宁死不降。
他这条腿是为皇兄断的, 可惜, 似乎并不值得。
陆达释怀的笑着摇摇头,拒绝道:“不了公主,上京城要乱了, 我就在这附近,有什么事随时喊我,在下誓死保卫公主。”
说着,他躬身拱手作揖, 可他从来都不是她的侍卫,他看她的眼神就像曾经她看杨清一般, 她如何不明白他的心思?
他护过她,却从未跨过君与臣的界限,如今这眼里蒙了尘,那份深藏的心意瞧不见分毫,他做这些,并不是出自他的情意。
景阳喉咙一哽,试探道:“是…是他让你来的吗?”
“是。”
陆达并不想隐瞒,坦言道:“上京路要变天了,你不走就困在了局中,他让我留下保护你。”
“这次,他选择了谁?”
是与瑞王作叛臣贼子,还是助新帝稳定朝局?景阳殷切的看着,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答案。
“我不知道。”
陆达话音落地,但景阳的心并没有随之安定,反而悬了起来,她并不在意苏弘贞的皇位稳不稳,只是她这个皇叔所作所为实在算不得磊落。
和亲是假,欲借黎国之手杀了杨清才是最终的目的,为此瑞王不仅让亲信西武将军把西武关拱手相让给黎国,还让宜抚郡郡守等人对二人赶尽杀绝。
叛君卖国,绝不可容。
是夜,将军府的灯火一夜未灭,杨清手中捏着宜抚郡内信鸽腿上的信桶并无半分困意,这上面的纹路分明出自临裕州的官邸,那里正是瑞王的驻地。
当年惠帝谋权篡位,架空显帝势力把控朝局,苏弘贞虽尊为太子,却无法扭转乾坤,唯能借瑞王之手假死逃离东宫,欲置之死地而后生,他和瑞王原是一心同归,许是这条路太过艰难,付出的代价太大,亦或是欲益先损,两人最终兵戈相向,而横空出现的杨清战功显赫、手握邑化关的兵权无疑成了新的变数。
杨清瞳孔中的光亮暗了下来,脑海中浮现出瑞王丧子后神色憔悴的模样,五子命丧战场,连刚刚成年的小儿子也未能幸免,偌大的瑞王府独留他一人,驰骋沙场的人手上从不缺人命,腥红的手心更是从未洗净过,他的心早就和石头一样硬了,却还是不免无声叹气。
书房内的烛光微微摇晃,齐五推门而入,拱手垂腰道:“将军,陆达来消息了,公主愿听将军的一切安排,并送来了一封信。”
闻言,杨清如释重负,临危不乱的人竟深深呼了一口气,紧忙拆开书信眸光一亮,吩咐道:“快,按计划,速速将公主送出城。”
夜深人静中,一行人捂得严严实实的从侧门出来,迅速钻入早已准备好的车輿中,随后匆匆消失在夜色中。
四周静得只有车轮和马蹄的声音,一颗心七上八下,快要不能呼吸,可在西武关被追杀、危在旦夕时,景阳都不曾这样难安过,身边空落落的,冰冷的车壁没有一丝温度。
不知怎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了年少时常常做的梦,无垠的黄沙,英勇无畏的将军…
那时她不知两人的爱恨纠缠和其中的因果,仅仅那一个背影就让她沦陷到甘之为其付出所有,包括清誉和名节。
恍若隔世的画面,明知不可回望,她还是忍不住一遍一遍重温着,身旁竟好像真的有了一丝温度,心也慢慢平静了下来。
“公主,出城就安全了,在下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景阳闻声看向窗外,“有劳了。”
陆达见她神色比出来时好了很多,心下安然,笑了笑,拱手道:“公主保重。”
…
與车行驶了整整一夜,天边露出了鱼肚白,景阳时不时看向陌生的窗外,一旁的李嬷嬷似乎瞧出她的紧张,安慰道:“公主不必担心,将军已经都安排好了。”
景阳颔首笑了笑,表示安心,随后放下车帘食用些点心,这回的点心果真和秋芜做得口味一模一样了,她愣了一瞬,拿着点心向與车外的李嬷嬷的问道:“李嬷嬷,这点心…”
看着她希翼的目光,李嬷嬷便知她定是想秋芜了,她躬身道:“回禀公主,这是将军特意寻宫中的御厨做得,想着公主常居宫中,还是宫中的老人更了解公主的口味。”
景阳失望的“哦”了一声,郁悒的回到了车輿。
“不过将军确实传了消息,说卫副将寻得了线索,正顺着这条线索深入黎国寻找秋芜姑娘,将军也已派人去支援卫副将了。”
“真的?”
景阳喜出望外,见李嬷嬷点点头肯定的答复,露出久违的笑容,赶忙又吃了几块糕点。
“…你们想我死不是?这么关键的时候马车坏了,万一,万一叛贼追过来了呢?你说,你们是不是故意的?想让我死不成?是不是景阳让你来的,是不是她?我知道就是她,她就是为了报复我,自己清誉和名节与烂泥无异,毁了我名节不够,还想要我的命不是?”
景阳饱腹后刚准备打个瞌睡,就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随后传来愈来愈大声的叫骂,李嬷嬷赶忙招呼马夫改走另一条路。
但景阳不是聋子,一听这声音便知是杜如冰的声音,飘动的车帘隐隐约约看到她正掐着腰怒骂着底下的下人。
“她怎么了?”她向李嬷嬷询问道。
“回公主,车毂坏了,赶不了路了,可郡主又不会骑马,护卫想带她一同骑马,但郡主又觉得乱了尊卑,下人刻意占她的便宜。”
说话间,耳边又传来杜如冰颐指气使的声音,“纵然我名声坏了,也不准你们这帮奴才狗人看人低,跟本郡主同乘一匹马,你们这些奴才也配?”
景阳并不意外看见她,她信中表明:篡权谋位皆为逆贼,无论他人是谁,只要杨将军愿镇守朝纲,她便听从安排。
这一句话便是她心中认定了她的父亲惠帝和皇兄苏扬拓皆是逆贼,同样,瑞王也是,为了避免狗急跳墙,杨清一定会送杜如冰离开。
许是刚刚得知秋芜还活着的好消息,许是同情她的遭遇,景阳还是吩咐道:“让她上我这辆车吧。”
李嬷嬷惊恐,“公主,我们和郡主不顺路。”
想必杨清为两人安排了不同的地方。
景阳不以为然道:“总归我们二人安全,你们就算完成了任务,又何必在意最后的落脚点呢?”
一场意外,原是去往不同地方的两个人坐在了同一辆车里,四周的空气都胶着了,景阳自顾自的吃着糕点茶水,相比之下,杜如冰反倒如坐针毡了。
每一下颠簸都让心尖颤了一下,这条路变得格外漫长,眼见天亮又天黑,车厢内的视线也朦胧起来,杜如冰“噗呲”一声笑打破凝固的空气,然而对面的人并不为所动。
景阳早就料到她不会安分,定会做些什么,索性任由她表演,反正此时的她一无所有,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应该也不会心痛了吧。
“你是不是以为清墨一直喜欢的人是我?”杜如冰忍不住,终于开口。
景阳路途颠簸困乏,闭目养神,丝毫没有睁眼的意思,而这个问题她心中也有了答案,说是名正言顺的未婚妻,不过是亏欠和愧疚更多些罢了,她与杨清一路走来后细细回忆,似乎并不是毫无爱意,包括两人每一次肌肤之亲,她都能清楚感觉到他炙热的心、强烈的占有欲…恨不能融化在她的身体里。
或许这只是男人的贪婪本性,三心二意的戏码,但是…都不重要了,他们已经从夫妇一体变成两个人了。
见她不为所动,杜如冰有些无趣,自言自语道:“我父亲与林家是世交,我打小就喜欢他,可我是商贾之女,我知道我配不上他,知道父亲与林伯父给我俩指了婚后,我开心的一宿没合眼,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跟在他后面了,可他从来都不会多看我一眼,不会对我好,偶尔说一句好听的也只是骗我,林家被满门屠戮之时,我就知道他不会回来了,因为他说他晚上回来给我带狮子楼的鱼和红烧肉。”
杜如冰苦笑,“可他从来都只会骗我,根本不会带我爱吃的菜。”
“后来我杜家因林氏遭难,他以为我死了…重逢时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可以凭借他的这份亏欠索取任何我想得到的东西,我别无他求,只想圆了我儿时的心愿,我要嫁给他,他并不像少时那般抗拒我,只说他已经娶妻了,如果没有娶妻,他愿意以任何补偿我。”
杜如冰笑了,好像看到自己穿着凤冠霞帔出嫁的模样,但,笑着笑着就哭了,“你知道吗?他是愿意娶我的,他愿意的,但就是因为你,他不能娶我,我就比你晚了那么一步,原以为他娶了什么样的天仙女子,到头来才知道他娶的竟是仇人之女,还是受形势所迫娶的,我以为只要我用些小伎俩和手段,他就会娶我,不曾想,他竟把我驱出了将军府,让我当了什么狗屁郡主。”
“你说这些,不会是因今日之事良心发现吧?还是要表演一出忏悔,请求我原谅的戏码?你又有什么诡计?”景阳似乎有些烦躁,根本不吃她这一套。
闻言,杜如冰一手抹掉脸上的泪水,忽然邪魅的笑了,“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个事实,清墨是真的爱你,我与他清清白白,他从未接受过我,当初他宁可你误会他也要将你囚禁于府中,就是为了不愿你被三公主、瑞王所利用。”
景阳并不领情,冷漠道:“但我们二人已经和离了,恭喜你,你的计谋已经达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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