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来的秦王,甚至他还要走的更远,又怎么能克制不住喜怒心念。
“嬴、嬴长生?你……”
想是这么想的,可当他听到耳畔声不用伪音的疑惑唤声时,蓦然间,就好像回到了赵国西陲,他们初遇时的头一个月。
眸中哀色同麻木渐溢,透过这一声唤,他想起三年前,亦是凛冬岁月,眼前这人还梳着童儿垂髻,总是出其不意地蹲到他背后,重重拍他一下背,再嬉笑着唤他一声“阿生”。
头一个月,她还没厌了他。
无关风月,无关爱恨,在遇见她之前,嬴无疾自污糟凄厉的宫苑深处挣命似地长大,还从未见过,这世间怎么能有人通透纯澈,比西域贩来的琉璃还要光明透亮呢。
入质那夜,他原以为她是自作孽的痴儿纨绔,是命好没历过污黑,才有那等性子。可这些天,邯郸的探子来回禀,他才晓得,原来这人……早已独自走过憧憧暗巷,亦未必比他好多少。
不管怎么说,衡原君再浑噩苛待他母子兄妹,亦不至于想到用亲子做药人。他甚至记得妹妹无忧死的第三日,父君回来,亦是责罚过郑姬的。
鬼使神差地,嬴无疾收紧掌间纤腰,冷声问她:
“邯郸那妖道季越,可有……再遣人与你送药?”
这话问的实在不似他的风格,唐突又傻气。
可赵姝却一下停了起身的动作,她并不能觉出这话问的不寻常,只是瞬间红了眼眶,她略偏开些脸答道:“季国师亦算是我师父,他研制那毒亦是受王命所托,每旬的解药也极为难炼,你不是说邯郸出了变故,想是他还未及炼药……”
未说完时,她突然就被男人一下甩去了一旁,待从地上爬起时,就见人已经跨到了海棠门洞口,走的太急,采秠恰捧着个新酿要埋的小酒瓮要进来。
‘嘭’得一声酒瓮被撞的坠下碎成数瓣,采秠忙跪地要告罪,男人却未着一眼的越过他,头也不回地留了句:“在这儿等我回来。”
人走后,采秠哀嚎一声,伏去地上痛惜万分地去捞散落一地还未酿成的糯米酒:“啊啊啊,我晒了一冬的桂花啊!还有寻遍咸阳才得来的江南玉籽糯啊,就这么一坛没长毛的,呜呜,全完啦!”
赵姝拍了拍衣摆上不多的泥点,走上前象征性地安慰了采秠两句,她疑惑地望着那人离开的方向,虽不明白他怎走的那般急,又为何叫她等着,可她倒能觉出,嬴无疾的心境似乎未必比现在的采秠好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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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赤骥高扬铁蹄停在昌明宫朝东的恢弘正门前时,成戊正巧领着人从偏门小道出来,见了自家主君,他忙遣退侍从,小跑着两步上前。
宫门前官道空阔,他未及说话,就见男人跃下马,衣摆周身俱是泥点子,劈头就朝他问:“衡原还未知有药的事吧,药在何处,若他知道了,就说未必是真药,还要遣人去验。”
成戊不明所以,却依然庆幸十足地朗然笑着禀道:“不必验了,真真是万幸,主君您说世间何来那般凑巧的事儿,今儿我但凡先入宫面圣,晚来这昌明宫一步,衡原君只怕就得没了呦!您可没见,今儿君上发作起来,那生不如死的样儿,可是太吓人喽!那粒一下去片刻就醒转了,方才臣出来时,已着医官把过脉,说是之前那乱得不成样儿的脉象尽数好了,除了有些虚症,就同常人无异……”
他后头说些什么,嬴无疾皆是未曾留神去听,俊逸面庞上瞧不出异样,只是被污泥染黑的袖摆下,那只将将要伸出索药的手掌猛然间攥紧了。
——原来他父亲掺着丹药服下的毒,竟真是从邯郸国师府流出来的。
那颗药也是真的。
如此想来,即便他还未查清,缘何父君会同赵太子服了同样的毒,也该晓得,那颗仅有的药,或许……亦是她最后的救命药。
眉间狠狠一耸,嬴无疾收敛心神,颔首先问他:“下月攻楚的事宜可同芈嫣商议妥当了?”
得对方正色回应后,他又说:“你知道本君手里的虎符尚未握热,此战要紧,却得由昌明宫的来出面祖父才会首肯,他太过多疑,往后一月里,本君会暂避终南,将军中得力堪用全数派出去,还有,融弟不许他不去,给他个监军的名分,让章茂盯着。对了,让廉小将也同去。”
事关重大,成戊刚想立军令状叫他安心,却听嬴无疾又说:“只是攻楚国西陲,山川形势也摸透了,这次你不必随军。”他翻身上马最后补道:“小戊,你亲自带足人到燕国去一趟,不惜代价,要么再寻一份解药,要么……直接将那妖道捉回咸阳。”
成戊暗挑眉峰,什么也没问,拱手称是。刻意扬起的声调叫马上人侧目,他忽然就是想顶他一句,故意俏皮地对跨马之人道:“君上不用的药原是要扔了的,臣想着王孙或许有用,都叫宫中医官好生收了。人各有命,若是当真堪用,也够撑个数月半载的,王孙可切莫辜负浪费了。”
这话意有所指,简直是不敬了。
可嬴无疾只是眯了下眸乜了成戊一眼,说了声“知道了”。他无暇与他扯皮,扬鞭一骑绝尘地就入了昌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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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三刻后,当他揣着衡原君常服的丸药再次跨进兰台西苑时,就瞧见赵姝正端着个碗坐在秋千旁的石凳上,脚边是那只多日不见的大野兔。
她应是在吃早膳,似乎是碗面片野菜汤,那只兔子显然比她吃得快的多,她才吃得没几口,就从篮子里拨了两回草给它。
采秠在清理桂花,一边嘱咐采嵩烫储酒的瓮一定要小心。
可采嵩明显是对那只肥兔子更感兴趣些,一面催着赵姝多讲些养兔子的事,见采秠转头时,还总想偷偷去揪大野兔杂着白毛的灰色长耳。
“啊啊啊要死啊,你这爪子还能烫干净瓮嘛!”采秠回头逮住他,就是一顿臭骂,“吃喝数你最多,干活啥啥不行,仔细把兔毛弄进去!采嵩,你小子能不能靠点谱啊!”
赵姝在一旁瞧他两个实在有趣,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她放下汤碗,颇费劲地将兔子抱到腿上,她低头吧唧亲了口兔头,这一回却是笑着帮采秠说话:“酿酒很难的,你手上沾了兔毛,明年可就没桂花酒喝了。”
采嵩依言去冷水里随意净了净手,一双眼仍盯着那只不停大嚼动的兔*七*七*整*理子,十二岁的少年学兔子砸吧两下嘴,好奇道:“它怎么从早吃到晚呢,这么吃,会不会吃死呀,我儿时老家饥荒,好多人饿的没吃食,阿爷就去攫观音土和草杆树皮搅碎混成泥吃,好些人贪吃,就给生生撑死,死的时候那一个个脸都像个冬瓜肿着,贵人你是没见过,还有那些人的肚子……”
赵姝听不得这些,人饿到浮肿而死常要数月半载,是以即便是在战场上,她也从未见过这等诡异惨况。可她又不好打断采嵩,好不容易高兴了些,此刻就只抚着兔头垂首听着。
采秠尚算机灵些,见他越说越不像话,便佯作暴跳怒起,掬起一捧桂花干就朝他兜头扬去:“你个臭小子,口水都喷我酒坛里了,往常怎么没见你那么能说,去去,滚一边重新坐水来烫!”
三人一兔,日阳影绰,嬴无疾在一旁安静地看了许久,到那两个开始推搡笑闹之际,他终于看不下去,沉着脸跨进了那扇海棠门洞去。
他都未及换衣,仍是方才那件半边泥污的袍子。
遣走了采秠采嵩,嬴无疾从衣袖中摸出个二指粗的泛青竹筒,面无表情地递到她跟前,并将上回在岩洞里,如何误打误撞地用这药救过她一回的细节都说了个详尽。
赵姝原还猜测着不知他是用什么法子救的自己,此刻接过竹筒,她自知身子要不行了,也不掩饰,抱着兔子又坐回石凳,一面听嬴无疾讲时,一面就急迫地从竹筒里小心倒了一粒出来。
十余年来每隔三月她都要吃一回药,对着掌心一粒赤褐丸药,她神色紧张地细嗅了许久。
“气味颜色虽相类,只是成分绝不一样,或许……是同银针刺穴之法一种原理。”她将那药又倒了回去,摇头间掩下失望仰首苦笑:“还是多劳你费心了,不过,我体内寒毒,天下间怕是国师季越先生才可能解的,先生十几年来都在研药。”
嬴无疾想告诉她,其实那妖道早留了解药,不过是未曾给她罢了。
话到嘴边,他又想到不好解释自己的知情,只得肃目沉声问她:“银针刺穴或是用这替代的丸药,最多……能延命多久?”
赵姝想了想义兄从前的告诫,不甚有把握地答:“若要硬撑时,至多三季绝无法超过十个月。”
这么说出来后,她才不得不面对——原来不管采秠的桂花酿到头能不能成,邯郸若再不来送药,她应是,根本活不到明年。
捋了捋兔耳,她心口酸苦恐惧,也不知怎么的,顺嘴就低声问了句:“王孙国事繁忙,总问我这病症作甚,难不成还要设法,为我这等无用质奴去邯郸寻药不成。”
她声调低柔空寂,又似认命无畏,又似不甘伤怀,因着说话声太轻了,那若有若无得暗嗔便要随春阳微风而去。
可眼前人一下子就将这等暗嗔幽怨听着了。
“为何你觉着我不会做这些,为何你不早些让我救你。”他语速极快地一连发问,而后跨步上前,立在身前三寸,再次拢去她头顶日阳,下一句嬴无疾郑重:“四十日,我已让成戊出咸阳,四十日后,解药和季越,你会见到一个。”
赵姝愕然抬首,她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视线交错的一瞬,嬴无疾敛尽一切心绪,突然板着脸继续了方才采嵩的问题:
“这兔子是不是又胖了,它这么个吃法,真的不会有事吗?”
大野兔适时抬起褐色眸子,无辜地看向说话人嫌弃目光,三瓣嘴咂得雨点般快,一对毛茸茸耳朵就那么一下下戳在赵姝下巴上。
她当即被它蹭得失笑,抓过它耳朵深吸了口气,宠溺无奈地继续抓过把苜宿递到它嘴边,认真道:“养兔子别的吃食可以控制,草杆子绝不能停的,它要吃多少就给多少,你不知道,兔子的牙是会一直生长的嘛,它不停嚼草才能磨牙,你要是圈养了又不给它草,那可是要闯大祸的!”
她比划着一手掰开兔唇,大野兔呲牙,赵姝用指尖量量它的牙,对着面无表情的男人最后大声道:“一旦磨得少了,牙就会刺到眼睛里去,那神仙下凡都救不得!”
野兔被她掰得烦了,啊呜一口,在她葱白食指上落了个浅印,赵姝吃痛缩手,却是哈哈笑着将整只兔提起来,呓语般娇斥了句:“你这只臭崽,不识好人心!”骂完了,她还是忍不住吧唧一口啃了下它的耳朵。
做完这个动作后,赵姝再次将鼻尖埋在兔耳朵上,忍不住抬头给了跟前的男人一个‘无知’的眼神。
嬴无疾冷着脸,视线却怎么都没法从她方才啃过的兔耳朵上移开,微不可查舐了下自个儿犬齿,他忽然上去一把提过兔子耳朵。
“诶诶诶!你怎么能提它耳朵呢,快放下来还我!”
大野兔被他高举过头顶,拼命蹬着爪子与藤架并高。见她气急败坏跳着来抢,却连兔子后爪都够不到时,嬴无疾忽而粲然一笑,他伸手从少女唇角捏下根残存的兔毛,挑眉倨傲亦罕见得带了三分痞气:
“本君要去终南避世一月,无人伴驾,你一同去。”
第28章 温柔2
有些人平日鲜有欢颜, 见多了也就当这是人天生的性子,变不了的。可世间人,又哪一个是生来就日日肃穆勤谨,是生来就冷面不擅笑的。
若是能选的话, 又有何人, 不想过轻松自在的畅意日子。
春阳自头顶的藤架空隙间淅沥洒落, 照在这人平日阴鸷冰冷的玉面间,碎金似得融暖。
赵姝自没有忘记昨夜他情动时的侵略蛮横,只是这一刻, 她伸着手抢不着兔子,仰头恰撞进他盛满春阳的莹澈碧眸, 她忘了动作, 单纯的, 被眼前的天颜容色所惑。
北胡之地虽蛮荒未驯, 其人却五官深刻, 即便祖辈世代游牧,肤质虽较中土之人粗糙, 然肤色却多皙白。
赵姝是见过他生母的, 那位胡姬即便年老疯癫,亦是她游历列国从未见过的容色倾城。
她第一回 见那胡姬时,就心生欢喜, 也是疑惑, 如何这样奇绝稀世的美人, 竟没有贵人会收, 会同流民一道入赵。
眼前这人, 便几乎承袭了其母七成的样貌,只可惜身为男子, 气势身量过于凌厉,常会使人忽略掉他的相貌。
而现下赵姝垫着脚,离他不过一拳距离,春风虽凉,碎阳却暖,日影斜照在他薄唇微扬的玉面上,叫这张脸显出本来面目。
有还未冒芽的丝瓜枯藤垂下,在他墨发玉颜的头顶晃动。
枯藤为死,斯人是生。
便越发衬托出这张脸的鲜妍生动。
赵姝从小养尊处优,过惯了繁华紧簇的日子,原最是爱美爱热闹的,她一时看得呆住,心中纳罕,怎么这人笑起来,倒似是换了个人,原来王孙疾也是能年轻有朝气的。
将一双手举到极致,亦是离着兔子尚有一大截,赵姝觉着这人对自己的恶念也是差不多尽了,况他又好男风。
“终南入春山明水秀,我倒还没去过,去就去嘛。”她遂泄气般得垂了手,扁着嘴随口就讨好道:“还有啊,嬴长生,你笑起来真好看,平日就该多笑笑。快把它换我,你该弄疼它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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