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反应太过古怪剧烈,赵姝瞧不见他的脸,也不知是哪一句惹了人,一时噤声缩在轿厢条凳上不再多话。
今夜发生了如此多的事,她不过是要央他去昌明宫求戚英,可不好临到头了再出岔子。
正尴尬间,外头赫然传来成戊的通报,只说秦王急召,嬴无疾阖眸,心中一切念头尽数了然无踪,睁开眼,唯剩了狠厉坚决。
筹谋蛰伏了这么久,看来他同王叔翼之间,祖父已然是做出了抉择。
“你的马让与本君。”连多看一眼都不曾,嬴无疾跳下马车,厚重毡帘落下,再听的马儿嘶鸣一记,行前他才对成戊留了句,“你亲自守在这处,等里头人平安出来,再亲送她们一并回府。”
成戊应诺,以为是主君同质子已然成事,就欣然依言守在车旁,也不去掀帘扰人,只等着昌明宫里办事的人将人送出来便是。
而外头说话的功夫,车轿内,赵姝还是警醒,手上动作不停歇地就将易容束胸皆安置妥当了。
又才等了盏茶的功夫,轿内没有更漏,她一个人空闲下来便心中牵挂,连连欸气,还是放了手炉,索性也跳了出去。
当成戊瞧见赵姝步伐轻盈地疾走出巷口,问他:“成少府,现下可过亥正了吗?”
成戊惊奇懊恼,简直想反问她一句"你怎么还能走那么快?!"
同公子融来往的多了,他是知道的,纵然在上行事之人留情,即便不似公子融府上娈.童初夜多有伤势,至少也该是不良于行才对。
可眼下赵姝的模样,他用脚后跟去想,都晓得定然是自家主君未能成事!
“成少府?”赵姝又拱了拱手,“敢问人何时出来?”
成戊阴恻笑了笑,刚要答话,昌明宫那道偏门就‘吱嘎’一声开了,跑来个传话的小仆,或是跑的太急,叩了首后只喊到:“不、不好了!”
“要你去接的人呢?!”成戊心中一凛。
“少、少府大人,人、人没,没能……”
小仆一口气未曾喘过来,就见成少府身侧一人疯了似地就朝偏门跑去。
短短的几步路,赵姝只觉着天地都崩塌颠倒了,痛得是心胆俱裂,才要冲进偏门时,成戊自然是比她更快,一把将她拦了下来。
“滚开!”未料赵姝似魇着了一般,‘蹭’得一下自他腰间抽出长剑,对这恰巡游而过的一队军士,她抖着嗓子哑声喊,“孤乃赵国废太子,今夜定要进去带族妹出来,尔等秦人若要拦,不如就斩下孤的首级,再丢去秦王跟前!”
她这么一说,倒是一下真个将平素铁面无情的昌明宫守卫唬住了。
即便是质子,也不是他们随意能伤的。
见对方僵持住,赵姝忽然就丢了剑伏到地上捂着脸大哭起来。早知她的命足以威胁,那几个时辰前,她就该不管不顾地将人带了出来。
如今,却是说什么都晚了。
众人面面相觑,数道鄙夷目光投向泥水中哭得伤怀的人。
喘匀了气的小仆刚要上前解释,就见宫苑深处一人弓着背驮着个女子行来。
“行了行了,卫尉大人,你领着人巡别处去吧。今夜的事君上不会追究的,你也莫多嘴告诉夫人。”
赵姝惊异地瞧着眼前的少年郎,见他三言两语就遣退了守卫后,她才醒过神,泪痕未干地就要冲过去扶戚英。
“英英,你……你无事吧。”
却未料芈融将人放下后,小姑娘用从未有过的冷面对她,勉励挣出句:“无……无事,是、是……”
芈融受不了她的口吃,见四下无人,接过话不客气道:“是本公子救了这丫头,若等兄长同质子来,她这会儿就该睡在姑丈塌上了。”
“此事多谢你。”赵姝说着就要去拉戚英的手,却被她避开了去。
芈融不屑地笑了笑,一下挡在二人中间,居高临下地挑眉说:“你的英英说了,公子殊如今自身难保,我见这丫头欢喜,她方才也说愿从今后跟着我。”
忽而又俯身凑到赵姝眼前,轻薄耳语:“不如质子也跟了我吧,老实告诉你,如今王兄要揽权,忌惮颇多,尤要讨好他那无用的父君,我一个闲人,倒正好收了你兄妹两个。”
赵姝不理他,仍是要去拉戚英的手,芈融笑着竟让开了身。
不料戚英重重甩开她手,她目中无光发间杂乱着,绷着脸神色无情地比划了个动作,而后又重重推了把赵姝,尖锐道:“你……你走!”
同她相依十余年,赵姝看懂了那个动作,是桥归桥路归路,一刀两断的意思,她不是没猜出戚英或是有什么苦衷,只是被她神色刺得生疼,一颗心还蜷在差点害了她的苦痛里,竟不知有什么立场再说庇护的话。
“行啦,搞的生离死别干什么,渭阳那魔王一会儿要从这儿过路,赶紧的各回各家。”少年说着就硬拉着戚英的手当先要走,晃过赵姝跟前时,还不忘朝她下巴上摸了把,“质子若想妹妹了,到我府上来,本公子扫塌以待啊。”
等赵姝还要去扯人时,却又被成戊拦了,恰好戚英偷偷回头,亦同她比了个放心的苦笑,就这么,又没能留下人来。
……
等身后无人了,芈融当着随从的面,一下就甩开了小姑娘的手,刻薄道:“算你识相,不过本公子也劝你句,在我将你那族兄弄到手前,你可不许在我府上作妖,你的命是我救的,要被我发现胳膊肘朝外头拐,我就把你丢进女闾里去,到时候,连姑丈都不会要你。”
侍从咂舌,暗道这些日子,公子的疯症倒更厉害了些。
戚英听了这话,摒了一夜的惊怕心碎再忍不得,也不知怎么的,她倒不怕眼前的少年,一面行路一面抽噎着就哭了起来。
她抽抽搭搭的哭声本没多响,却见那少年骤然爆发式地厉喝:“哭个屁,不许哭!”
侍从都被这声喝吓得一抖,赶忙借口去前头牵马。远远地他听的小姑娘哭声渐大后,自家公子立刻似变了个人一般,软声哄道:“行行行,是我不对吓着了你,你只先别哭了,折腾一夜该是饿了,走走,回去跟我吃些好的。”
侍从恍然回头,街上雨水汤汤,天上新月将落,少年男女一哄一哭,此情此景,他忽然觉着好不眼熟。
.
天色胧明之际,嬴无疾才从宫内回府。
他没有回兰台,而是径直去了主院密室,到的时候,果然就见成戊领着两个死士候着了。
他目色温煦地笑看这个共患难着长大的内侍,眼中是鲜少外露的锋芒,越过成戊身侧时,他默然解下怀间虎符,没有停顿,顺道就塞进了对方手里。
虎符形状独特,成戊又常年伴君,只是捏了下,当即心神震动,含泪跪下拱手:“王孙得偿所愿,公子翼从今后再不敢悖您!”
嬴无疾忽然佯叹着摇头:“本君可不敢要王叔顺服,长幼尊卑不可乱,不过嬴翼他树敌太多,此番就封之处又紧挨着公子嘉,依本君看,公子嘉未必容他。他两家封地恰在边地,等一并罚没了,倒正可试行郡县。”
成戊还未听懂,两名死士即刻应诺称是。
又听上头补道:“做的干净些,记得,不用顾忌法子,只要顺理成章。”
看着死士行远,成戊还是忍不住皱眉问:“王孙,公子嘉毕竟是您庶兄,臣记得,儿时您黏着他,公子嘉虽脾性暴戾,待我们尚算过得去……”
“可他在郑姬陷害阿娘时,也未曾施以援手!”嬴无疾厉声打断他,平复下来后,他又说:“小戊,若一日不得大业一日不得权势庇护,你我,任何人,都不配有良善的资格。”
旁观者清,成戊想说他是太过陷在从前泥沼里,登高跌重,这世上何来全然的圆满。
可话到嘴边时,他也知世事难料,遂改口说起另一件事:“还有一件要事要禀王孙,衡原君的病寻得解药了,却是我们的人从赵国的大国师季越府上搜得。不过只有一份,已着人瞧过,没有毒,只是成分太多……没法仿制。”
赵姝的寒毒同衡原君肖似,这一点,他着成戊去查过。
嬴无疾顿住,心里想起那人芙颊苍白,弱骨冰寒,他原想说再想想法子,却被胸腹间莫名涌起的热意烦扰,便听自个儿无情冷静的吩咐响起:“衡原君要紧,不必耽搁,将解药送去昌明宫。”
出了密室,外头夜雨歇散,天光大好,园子里柳树嫩芽细密,正是一派初春景象,生机勃勃。
他却越走越心乱,眼中这一片春色嫩意,只觉灰颓无趣,盘桓算计着朝中公子翼残存的势力,又纠结犹疑着祖父要他娶的楚国女的令,不知不觉间,竟就走到了兰台外头。
第27章 温柔1
初春雨后, 晨曦碎金。昨夜的疾风骤雨歇后,微风从东南而来,似乎就是天幕胧明的档儿,拂开了兰台四进八院的柳绿春红。
最外头西偏苑菜地旁的藤架下, 采嵩前两日被采秠催着扎了个小小的秋千架。
也不知是不是采嵩被使唤得烦了, 刻意将枯藤编得秋千扎得窄小, 采秠坐了三回,就因份量太重,将那扎绳坐断了二回。
踏着一地落蕊败叶, 嬴无疾心不在焉地跨进这处西偏苑时,就瞧见一人脊背单薄, 尤套着他昨夜给的那件外衫。
秋千架在角落处, 因此她瞧不见他。
隔着一大片种着奇怪菜蔬的地, 嬴无疾放轻了步子, 垂眸无声立在海棠门洞下。
男装的少女有一下没一下地用足尖轻点地面, 一双鞋亦是昨夜未换的,湿痕尤在。
赵姝方才得了芈融府上送来的信笺, 她一眼就认出了戚英娟秀工整的笔迹。信笺上明明白白地写了, 王孙府如今护不住她,说她一切皆好,但请赵姝自个儿珍重。
与昨夜的断续含糊不同, 戚英擅文章诗赋, 她甚至, 还在信笺中自叹不忠, 只请公子往后得势归周, 亦不必记挂于她。
辞藻平朴,言微意深, 绢笺面上似断绝两清,可赵姝却能读懂,其中深切踌躇的情谊。
要按她从前的性子,势必要立刻回一封笺,许诺安抚,告诉戚英定会带她一道归周。
可她未曾这么做。
姬妾女闾,多么微不足道的一群人,她何曾想过,竟会牵累的戚英差点成了五旬老儿的侍妾。
这等微末小事,连芈融那种人都能一句话都解决的,可而今,对她来说,竟是比登天还难了。
这样的她,还有什么资格去守护所爱。
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
她就这么呆坐在秋千上,撇着足时而荡上一荡。
若是外人瞧时或许看不出什么端倪,可嬴无疾却能瞧出来,这是彻底没了生志的模样。
微风拂过她空阔的袖摆,衣摆从那双握着藤绳的手上滑落,露出两臂莹润亦枯瘦。
就是这么一眼,男人莫名觉着心头烦闷滞涩,长睫敛下,在眼下投出一片阴翳。
无意识地捻动指间的曜石箭托,数圈转过过,他发现自己已然悄无声息地掠过菜地,立在了秋千架后头。
一坐一立,从他的角度垂眸看去,便愈发显得身前歪坐之人背影渺小纤弱,直若稚童。
天光盛了些,她背上原本有碎金浮影,他这么一立,却被尽数拢去了阴影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嬴无疾心口愈发觉着没来由得闷,莫名就想到,这些人他手上染了太多鲜血,为了大业也要了太多不该要的命,现下挡了她晨曦,就好像也是自个儿将这人推进深渊里一般。
这么想着,他刚要退开些,固执地想看日阳照去她背上,才动的一步时,赵姝突然足尖重抵,高高一下荡起。
她像一只孱弱纤薄的蝶,一下子离他远了,飞到最高处时,面朝西侧青墙,便似要彻底掠出宫墙似的。
然而终是自个儿气力不足,中道崩殂,又一个翩跹落叶似得朝他坠来。
也不知是怎么了,嬴无疾本是想让开,却忍不住伸手推了她一下。
正要表明身份时,就听前头人唤他:“是采秠么,你再推高一些。”
他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就那么一下又一下,推着秋千起落飞扬。
听着少女解脱般畅意地笑:“高一些,再高一些呀,采秠,我不怕高!”
推秋千的那只手一顿,男人眉睫极快得压了压,神色里茫然褪去,似冰面裂开的纹路漫开第一路。
手上终是用了力气,听着秋千上人儿骤然绽开轻笑,苦涩里亦真实鲜活,他抬眼深觑她翩跹背影。
碧眸里闪过明显彷徨犹疑,心念焦躁间,他手下失了定数,晃神间,只略随手挥出一掌,但听的一记惊呼,秋千一侧藤绳竟断开,而秋千上的人竟真的就似落叶般歪着身飞跌出去。
速度实在太快,即便是天下第一等的剑客也绝不能接住。
可男人却在那声惊呼起时,就本能得飞身一同朝那处跌去,天地陡转数圈,等他反应过来时,却已然抱着人滚过半片菜地,一并躺在泥水未干的地上了。
“王、王孙?”赵姝被他托在上头,急忙撑着他要起身,后腰处却被他一把揽住。
他用自己的身子作席垫,就这么任她撑着手抵在胸前,在那双惊异纯澈的圆睁杏眸里,嬴无疾瞧见了散落在菜地污泥里的星点残梅,是冬末将过时,凋零难留的命数。
少女的眼睛里,还有他自己,薄唇紧抿着,眉梢蕴愁,那一脸沉痛的模样,竟连他自个儿都看得愣住。
分明是连虎符都得了,从此后,除了效忠父君祖父的那几支旧军外,他才是秦国来日真正的主宰。
可他怎么是这幅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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