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沥水痕顺着那张冰寒小脸,从质地精良绣工繁复的袖摆衣带里滴落, 她身上穿的是昌明宫的袍子, 芈嫣同衡原君皆是好奢华享乐的, 宫中绣娘衣匠也俱是天下魁首。
这件鸦青方胜纹的袍子即便被染得乱糟糟了, 也依旧能将穿者的身段气韵绘饰。
昌明宫的一切他都觉碍眼异常, 可现下一双眼却盯着夹厅里喘息狼狈的人,怎么也挪不开去。
“衡原君常要饮酒到三更方寝, 现下过去,定然还能赶上!”
见他目光深幽地只盯着自己无话,赵姝克制住情绪又厉声催问了句。
嬴无疾笑不达眼底,仰头伸展了下有些酸痛的颈项,而后就那么意态闲闲得仰靠在窗下围塌里,凉声问道:“主上还以为是在邯郸么,我凭什么要听你的令去救人,赶不赶得及,又同本君何干。”
她有多心焦火燎,他就有多闲适讥诮。
赵姝曾不止一次听辛酉与宫人说过,衡原君昼夜颠倒,一顿夜膳往常都是百味并呈,玉液琼浆的要吃到二更末梢,继而再以温泉汤沐濯洗,素来都是三更后头才传姬妾侍奉安寝的。
而此刻,屋中更漏不过指在酉正多些。
她到底心存侥幸,还盼着自个儿是误解了,仍要再试一回别的法子。
入秦愈久,什么宁立死不跪生的尊严风骨,其实她早就抛了。
周身冰寒,她压住心口的颤意无奈,再一次朝他跟前跪了,她未置一词,这一回甚至俯低了上身,学着那日皎月的样儿,双手拢过头顶,而后额角重重撞在地上。
除了亡母,她这一生,便是对天子赵王,也从未需行此般奴仆大礼。
嬴无疾眸中幽然淬火,他甚至开始懊悔,盘算着该要将那个姓戚的傻丫头悄悄处理了才是,一面又无端牵扯出丝丝缕缕的酸楚不适来。
胞妹受刑那日,他也曾这般跪在昌明宫主院冰冷的阶前,拼死哀告过。
然而这些酸楚不适疏忽即逝,人常说七年换骨,一颗心麻木得久了,连他有时回想,都觉着从前那些景象,恍若非是亲历般渺远。
视线凝聚在地上人的一只足上,她苍莽跑丢了鞋履,此时那只足上绫袜墨黑,却依然能瞧出形状玲珑。
嬴无疾默默瞧着,他无意识地舐了下犬齿,翻开手掌捻一捻虚空,甚至觉着那只足也未必比自个儿的手大上多少。
他很想去捏着比一比,今夜就想。
“起来吧,本君并不缺人跪拜。”他没有去扶人,反倒做了个极不寻常的动作,就那么单手支着下巴,浅笑着靠在案侧:“还以为是赵国储君么,膝下有万金?这般作态,本君又得了什么好处,要听你的吩咐替你去救人?”
一些朦胧炙热的念头似在被渐渐挑明。
赵姝跪坐回去,便将那只足掩去了大半,她放低了声音没有回望他:“那要如何……你……主君才愿去救?”
对方并未立刻回应,而是听的那人起身踱步,顿了片刻后,她垂着头瞥见那双玄色皂靴朝自己过来。
下一瞬,她下颌被两指制了一下子抬起,对上一张春风含笑的面孔,男人弯腰俯视着她,一双深碧色的眸子在烛火里灿若翡石。
“你是真不知道……我想做什么?”尾音已然带了三分喑哑,只是那双碧眸里毫无笑意,似蕴着猛兽围食前的镇定与兴奋,冷得叫她微微发起颤来。
这么个反应落在他眼里,便昭示着她的明白。
嬴无疾喉间动了动,指间发力,陡然便将人扯抱了起来。胸口处被她脸颊撞了下,他呼吸愈急促了两分,却忽然转了话风沉声问:“当真就喜欢那丫头迷了心窍,你两个都只十四五年岁,这是首尾勾连了多少年了么?”
他动了念,说话不觉就带了分轻佻。
“你胡说什么,我认了英英作族妹,原就该护她一辈子的,哪似你们这些……心思龌龊的。”
大掌扣在后背,赵姝气闷叫嚣完这一句后,便又想起那日在大殿上见到的衡原君的老迈昏颓的污糟模样,一时间,她简直不敢去想,再有几个时辰,这样一个年岁比她父王还大,儿孙也已几十个的老儿,过了三更或许就要同英英躺在一张塌上了。
戚英才十四岁,即便是衡原君做了秦王,她都不愿叫英英花一样年纪去给人做妾。
她甚至在想,若今日这人亦不援手,那她或许情愿一剑杀了戚英的。
耳垂被人捏住,赵姝悚然回神,她目中有泪,婉声道:“从前都是我的罪过,我知王孙恨我,不论你要做什么…来报复,今日我…都应你。”
嬴无疾顿了顿,指间不住摸索揉按那绵软盈透的耳垂,宫灯烛火柔柔地照在二人身上。
他思量再三,本也是不愿显得太过情急,可怀间人潮冷的身躯却烫得他一颗心颠簸,是从未有过的想要这般靠近,贴入一个人。
掌下蕴力,嬴无疾忽而垂首同她额角相抵,一双炽热碧眸不再回避,直直看进赵姝闪烁焦迫的杏眸里。
发顶雨水有一滴滑进了她眼里,她便条件反射般得眨一下左眼,而后又蹙眉睁大了,等着他的宣判。
凑到极近了来瞧时,男人才发现,原来她的眼睛圆溜溜的,灯火下似兔精,汇聚了山川天地的灵气一样,煞是可爱纯澈。
这双眼从前在邯郸时多是笑着的,而入秦后又常蓄悲凉,反倒将她本来这灵秀惑人的面目深藏了。
耳鬓厮磨间,见她那双眼愈发溜圆,他若即若离地逡巡过她肤质并不多好的脸,而后俯身将唇角贴上她耳侧:“还觉着本君在报复?若阿娘的死真是你所为,你早该被五马分尸的。”
“那你要如何!”赵姝实在忍不得这种游弋赏玩般得逗弄,她刚要退后远离些时,却不妨男人忽然用力将她死死抱住。
嬴无疾一手托在她背上,另一手则牢牢扣在她脑袋后头,他立直了身子,下颌泄气般地搁靠在她水泽杂乱的发顶。
赵姝整张脸被他压在胸口间,简直要透不过气去,她闹不清他的阴晴无定,一瞬间只以为这人是不是要闷死自己了,忽而头顶传来低哑温柔的一声叹息。
她听到他说:“今夜、陪我一场,让我……抱你。”
她没瞧见,他面上有可疑的晕红染开。
赵姝费力从他怀里挣着好不容易侧过脸深吸一口气,脑子里后知后觉得想明白‘抱你’的含义后,虽是早有猜测准备,可等他真的说出来时,她还是惊得一下咬上了唇畔,并不愿接受般无奈翻了个白眼。
还没想好回应,就是一阵天旋地转。
腿弯下托着有力臂膀,她被他横抱起来,男人不再说什么,就这么抱着人也不看她,就朝旋梯而下。
小楼二层东侧是湢浴,她指节捏在他襟前,几乎要攥到发白的时候,耳边但听的浴池兽首被拧开,热泉淙淙撞击池壁的声响。
室内寂然,流水哗啦啦的响动里,氤氲热气渐渐弥漫开去。
她一直没有回应,而男人也没再开口。
当那热雾渐满半间屋子时,嬴无疾忽然将她放在池岸旁,席地坐下来单手就去解她鞋袜,而他托制她后背的另一只手始终没松开过。
鞋袜被褪下,露出她秀气莹白的双足,指间浅粉透亮的甲上有两块泥痕,显眼异常。
当他俯身要去拢她苍白双足时,赵姝似是一下醒过神来,立刻将双足屈着收了回去。
未料男人根本不容她逃,他出手极快,颇轻松地就将她两只脚捏住扯出,热雾里他没有言语,捏着她的足反复揉按着,力道愈发失控,神色也愈发妖冶起来。
“时辰不等人,你、你先去昌明宫救人。”
一只柔韧冰凉的小手搭上他胳膊,言辞虽嗫喏却也强硬坚持。
嬴无疾无暇多想,只轻声说了个“好”字,转头就去窗外吹了一记响哨,也就是默念几下的功夫,便有暗卫在窗外浮桥上现了身。
那暗卫刚要动身上来,就听自家主上隔着窗栏就朗声道:“你去昌明宫,催一下成戊,让他务必将事情办妥,明早本君要见到人。”
底下黑衣人明显愣了愣。
主君素来从容缜密,今夜怎么像换了个人。
即便暗卫都被调来了兰台,可照嬴无疾平日的性子,不论大小事宜,只要是调动了他们,那必然是慎之又慎,不去密室听令,总也要入了内室再吩咐。
哪有似今日这般……
这暗卫是个不怎么好文的武人,他刚在心里咂摸出个‘急切’的形容,就听的上头窗扇吧嗒一声重阖,虽是惊异,也不敢耽搁,朝空抱了记拳也就隐入雨幕办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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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春雨如注,酉末正当时的天色在暴雨中透黑,小楼二层的湢浴内,嬴无疾绕着环形的楼阁内室依次将那些窗都次第阖上,仅留了西侧琴房的半扇,掀开一丝儿好透个气。
确保湢浴里的人一会儿不会被夜风吹着后,他遂一面解衣,一面快步朝里头行去。
先是和田玉镂嵌明月珠的腰扣,再是玄色绘暗金绣梼杌的外裳,继而是内室厚实的软底皂靴,一路行来,衣袍亦落了一地。
短短数步路,当嬴无疾立在池岸边时,就单只余了一件雅白色的中衣。
中衣单薄是质地最上乘的越丝,用的是最繁琐难织的双宫绣,远看就是一片素白,近观时就能瞧出这料子绣工朴实中深藏的门道,同样色调的丝线大开大合得绣着祥云山水,走动间,云蒸霞蔚一般,直若天人变幻。
赵姝已经从池旁半坐起,此刻委顿在池旁墙角。
一旦褪了外衫,二人身形的差距就愈发大起来。只是瞥了一眼,她就再不敢多瞧,又因不愿露怯,遂逃避似地只盯着那件中衣上若隐若现的纹饰细瞧。
“脱了吧。”嬴无疾却一错不错地望着她,这一句出口时,因见对方颇为夸张得抖了下,他又竭力放缓声调,补充道:“初春最易害病,你先下去暖暖身子。”
赵姝抱膝坐着,一双雪白染泥的莲足正踏在岸旁黑白水纹交错的云母石上。
单就是这么一瞧,男人立刻想到从前有一回有要事误闯见了芈融的好事,那时候,他曾瞧见他将一个少年郎玉色横陈着绑在玛瑙石的围塌上,直若红梅白雪。
原本听融弟玩笑,只说娈.童初.夜若在水中行事,耐着点性子,也就不大容易伤到根本。
可望着浮在云母石上黑白游弋的水色纹路,他禁不住就要想,就凭眼前这人足上的肤质,若是褪了衣躺在这云母石上……
莫名想到滴了赤褐豆酱的雪白嫩豆腐,他顿时一阵口干舌燥,甚至于,单单是这么想着,就起了些反应。
“这泉水太烫了,我、我也还、还不觉着冷。”
猫似的嗫喏温言,一下将那反应激得更厉害了些。
欲.念之外,嬴无疾却忽而生出了股恼恨阴冷来。
平素群臣前他是高山仰止、勤政无染的端方君子,他惜才若渴礼贤下士,既能同那般讲祖宗家法的老顽固迂回,又能审时度势,慎重揣摩这波诡云谲的乱世里大秦的去路。
深谷为陵,当今世路,在他眼里,什么宗周子弟贵胄门第,若是无才无用,都不过是些虚架子。
而眼前这个虚架子,骑射兵法一概不通,纵在列国纨绔里,都一直是他最不屑的那一等人。
若非是三年前那场变故,这人早该在入质那夜就被重弩穿了心,周天子的孙儿又如何,他非是玩心重的公子融,怕是连多瞧一眼尸身都嫌多余。
可是……
就是这么个不堪不用的废物,就这么狼狈不堪地往湢浴里抱膝一坐,竟能如此轻易地就勾起他的念头来。
心念纷乱间,嬴无疾垂眸压下眼底阴翳——既然起心动念到这等地步,反倒该快些折了人,或是解了那新鲜劲,往后也就可不会再被惑心。
这么想着,那欲.念里更就多了分烦躁厌倦。
衣带飘动,他忽然蹲下身探手试了下水温。
这么侧身蹲着,姿态闲适放松,从赵姝的角度看过去,就能发觉这人平日瞧着高大伟岸,中衣下的脊背肩骨此刻岭峋耸着,同一般武人较起来,便实在清瘦太多。
他今年也才将满二十,侧脸线条坚毅,鼻尖挺秀,不说话的时候,眉目唇角俱是偏温煦昳丽的,尤其是偏北胡血统的深邃眉目,明中,她总觉着,那双眼一旦安静下来,总似蕴藏着若有若无的苍茫。
一介罪奴爬到今日高位,他又在郁结些什么呢。
不嗜酒,无宴乐,不蓄美人,甚至连肉糜百味都弃了。放眼列国,怕是再寻不出这样一个怪人了。
总不会学诸子儒道之徒,日日想着哀叹生民匡扶恶世吧?
一室氤氲和暖,就在赵姝稍息着乱想时,下一瞬,那人突然侧首看过来,一双眸子灼灼生辉地正同她撞缠在一处,笑吟吟得泛出危险意味,似三春冰消,哪里还有半分郁结在。
看明白那眼里的意味,赵姝心海轰然,当即倒抽一口凉气,还不待她起身避开时,男人猿臂一掠,一下就将她拖了过去,翻身压在了云母纹的砖地上。
今日山泉果真是有些烫的,连池岸旁的砖地都被烘得温热,然而更烫的却是目色妖冶的青年。
“既然不冷,那便做完了再洗也好。”他之用身体一半的重量就将她制得无法动弹,腾出一只手,将最后一丝耐性温柔,拂拭过她凉冷发颤的菱唇上,男人指腹克制,试着用平生最谦和的语意哄道:“莫怕,一会儿若是太疼,我也会停一停,不伤你。”
赵姝肩背手足俱被他制着,也是头一遭清醒着被一个男人这样抱着。
世上许多事,见过听过自都同亲身历过决然不同。
他的情热叫她慌乱惧怕里更有茫然懵懂。
只是下一刻,还不待赵姝想法子搭话拖延,那张俊脸就骤然放大,她本能得偏头要躲时,就被他一口咬在耳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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