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雍国夫人肯施以援手。
赵姝从未有哪一刻似今日,庆幸自己擅诊腰疾的。
又一想到那年去南越跟着的人,眼中亦渐藏惘然麻木。
今夜已是二月廿四,再有六日不满就该到三月了,可那人却还未遣人来送药。
姊妹两个又说了一会儿话,外头就有教引嬷嬷来催了,赵姝想了想将兔子托了她,附耳匆忙留了句:“过两日我定带你离开,衡原君暂时不会回来的,你且宽心等我。”
……
就这么一连过了十日,赵姝一面等着自个儿随时发病,一面每日去主院为雍国夫人施针,隔两日老嬷辛酉就会带她去见一回戚英,客苑里的衾具衣食皆是最上乘的,她却越发克制不住心底的不安。
三月三,一大早起的身来,外头晨曦朦胧,天幕被乌云压得黑沉沉的。入主院的路上,她听闻了衡原君随王孙疾一道回城的消息。
照例为雍国夫人施完针又看着侍女为她推按腰脊后,赵姝终是说出了想将戚英送出昌明宫的请求。
妇人转身斜靠在引枕上,正自拦一面巴掌大的梼杌纹铜镜闲闲描眉,闻言,她凉凉侧眸望了眼老嬷辛酉,得后者颔首后,芈嫣仰首含笑回她:“夫君同阿生要入夜才归的,你不必怕,这些日子实在劳你这孩子费心,今日本宫叫辛姨备了桌薄酒,你同戚丫头一并吃过再走不迟。”
赵姝一听,本能地觉出不妥,既得了首肯,她自是想带着戚英立刻离开,只是见妇人笑意融暖,一直照顾着她两个的老嬷辛酉也无甚古怪,她亦不好直接生硬拒绝,也就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
这日过了正午,便果然有衡原君贴身的侍从回来递信,说是今夜就要临幸那位性子颇烈的痴傻美人。
芈嫣听的这消息时,正扶着辛酉在庭院里散步,她已经觉不出丝毫腿疼了,是鲜少有的心境大好。
天幕黑沉,辛酉看她摘花簪鬓,忍不住道:“医官却是将针法都记全了,可是,夫人身子紧要,也该再万全些。”
芈嫣回头快意又阴恻地哼道:“乳娘是想说,本宫应当放了那小丫头?近来楚西封地动乱,本宫又何必在这节骨眼上去惹衡原那杀才。不过一个贱婢,赵公子稚童心性,往后寻两个美人给他补上就是了。”
辛酉欸叹,想说有些事可未必是能“补上”的,她苍老面容上闪过些犹豫,终也是不好再多说。
.
入夜春雷骤响,东偏殿的晚膳才温凉一些,赵姝就迫不及待地抱起兔子,拉过背着包袱的戚英,就要出殿门时,她手上一沉,回头但见戚英软了脚坐去地上。
几乎是同一刻,她亦觉出周身无力来,晃了晃身子勉强站稳后,猛然就想起方才二人分食过的一块梅花饼。
衡原君好细腰,戚英因是被克扣了数日饮食,方才一桌子膳食没动,却没忍住饥吃了大半块饼去,而赵姝只是就着她手咬了一小口。
“快走!”她朝小姑娘刺了一针醒神,摸出这些日子偷偷存下自制的一小包迷魂散,一手抱兔子,另一手撑起戚英,挣扎着就朝外跑。
放倒了几个值守的侍卫后,赵姝心惊胆战地领着人小跑着,绕过前两日探过的路,行至守卫最森严的宫墙时,豆大的雨点就从天上砸了下来。
她听的两队侍卫甲胄铿锵,遥遥就见二十余人列队三行执风雨灯,自前头运送菜蔬杂物的边门旁过来。
即便这等不起眼的边门,守卫巡游都很少间断。
扯着戚英躲进小巷时,赵姝不慎绊了一跤,左膝直直磕在台阶泥地上,半边衣袖脸颊都被泥水浸了,野兔险险被她抱在怀里护住。
掺握的手一紧,她咬牙忍下痛,一声不吭地用最快的速度翻身起来,示意戚英不可出声。
甲胄声渐渐近了,她屏气凝神死死捏住戚英的手。
心里头不断地告慰神君地灵,念着叫这些人莫发现雨中藏身的二人。
列队甲胄声渐远,刚要舒口气时,回头却见一道墨色身影悄无声息地立在巷口。
“是我。”声调低沉略有些粗犷。
还不待赵姝戒备,手上一松,身侧戚英就要虚着步子走了过去。直到戚英走到那人跟前,*七*七*整*理赵姝才终是彻底松下紧绷的一根弦,因为此刻立在她面前的人,正是多日不见的廉羽。
听闻他如今虽只是校尉郎的职衔,却是颇得衡原君的喜爱,进出都是跟着伴驾的。
“运菜的偏门夜里只有四人值守,你在这儿陪着英英……”
赵姝从他身侧走过,就要出巷口时,忽觉项侧一麻,喉间顿时就发不出任何声息了,还未待她回过神时,就见廉羽毫不犹豫地一把将戚英推出了巷子。
“何人在那儿!”风灯的光亮即刻照了过来,赵姝被压制在一处凹缝里,动弹不得。
待那些守卫挟着戚英走远了,她被廉羽迫着押上早已备好的马车,她脑子里都是小姑娘最后被押走前,那双绝望无光的眼睛。
戚英只是说不完整话,并不是痴傻,相反的,她一直都知道,那年父王屠公主府,她没能护住乳娘,曾亲眼目睹了生母被人缢杀的小姑娘,其实本质上一向比她敏感懂事。
哪怕降国的路上,小姑娘都从未有过这等神色。
一时间,赵姝几乎魇在廉羽方才的动作里,对他行事的震惊甚至盖过了今夜戚英的命运。
她两个青梅竹马地一同长大,她清楚地知道,那丫头,究竟对廉家的小将军用心到了怎样深刻入骨的地步。
甚至于入秦,戚英也未必真是为了她。
车轿一沉,是廉羽一身水气地跟着上来了,他将兔子朝轿内一丢,就那么闷着头坐在赵姝身侧,顺手解开了她的哑穴。
“告诉我,云鹄哥哥,你有更稳妥的法子送了英英出去。”
廉羽小字云鹄,听得这个儿时她才肯唤的亲昵称呼,男人面容冷峻无情,右手尾指还是不自觉得颤了下,他只冷声回了两个字:“没有。”
下一瞬,赵姝骤然暴起,抬手‘啪’得一声打了过去,便是先前吃过偏殿的饼子,气虚手软,这一掌依旧叫男人脸上很快显出了指痕。
“你让开路!我要去主院寻雍国夫人。”
廉羽却浑似不觉,只是抬眼道:“夫人不会见你。”
外头勘验令牌毕,马车就要出宫时,他在赵姝挣扎之前便唤人进来,执剑走前又闷声留了句:“赵王后在国师府上搜出了私铸的兵械,半月前,国师逃遁于燕,公子您的义兄,也被牵扯进去,不知所踪了。”
赵姝与王做药人之事,无人知晓,廉羽也是偶然间在大国师府上探得端倪。他隐约晓得,她每隔数月要服解药的事。
到底是自小相识的情分,廉羽此言,即是敲打她,或许连自己就要没命了,就不要再多管他人了。
……
被两个蛮横孔武的军士押在马车里,赵姝奔逃无望,一颗心浮浮沉沉着,脑子里一会儿是戚英木偶似的容色,一会儿又想着义兄如晦的下落。
抵挡寒毒的药只有大国师能炼,邯郸竟出了这样大的事,原来她早已不是能否回洛邑的困境了。
马车驶入咸阳城东门时,一阵风雨吹开薄薄轿帘,她木然仰头看到的,是这座陌生王城高耸冰冷布满箭垛的瓮城。
如今死局,直是求告无门。
当年荣宠邯郸她有周赵二国独一份的尊贵权势,发梦亦不能料到,自己屈就劳心地去医贵人的病,到头来竟求不到,从前视作的微末小事。
三月之期都过了,想来就是王孙府恰巧有能延迟病症的药,也大抵阻不了她的命数。
竟还要在她死前,叫她眼睁睁瞧着英英被人欺辱。
从东门入王孙府,不满盏茶的空,就是这么个空儿,赵姝眼中清明。
车马依旧停在最初来时那间无人空锁的水榭前,她不用人押,听的马车夫一记吁,转身就掀帘跳了下去。
“哎呦,贵人从昌明宫回来,怎么一身的泥呦。”
这一回,李掌事早早候着了。
“王孙他…可回府了?”她足下不停,将兔子塞了予他,忽然就问了这么句。
“主君午时就归了,阅了一下午的简牍,现下在兰台……”老掌事愣神瞧着被硬塞过来的硕大野兔,又吃惊地瞧着踉跄远去的人,他还从未见过质子殊这般不理人的情状呢。
.
从未厌恨过宫楼殿宇的纵深阔大,赵姝一路超近道横穿过整个王孙府,到兰台殿外时,她跑丢了一只鞋履,身子负荷到难受,几乎都忘了自个儿还吃过那口掺了软经散的饼子,驻足猛喘时,周身早已遍湿,后脊背上却隐隐沁出虚冷的密汗。
跨进外院的时候,采秠正巧在盛要酿酒用的雨水,见了赵姝从外头奔进来的模样,简直以为自己是见了鬼了,才烫干净要封存的两个小瓮也不管了,慌忙就跑进去通报。
采秠的脚力好,四进院落顷刻就跑过了,要上浮桥时撞着一人,看清了忙急急躬身:“少府大人……”
不待他说完,成戊一笑先是替了他的话:“是质子来了?”继而却绷着脸吩咐道:“王孙岂是谁人想见就见的,你一会儿只令他楼外候着,不可擅做主张。”
言罢,他自个儿撑伞从另一纵院落别了过去。
……
天地混沌雨落瓢泼,赵姝在廊下立得盏茶功夫,就觉着这天幕重云压得她要透不过气去,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采秠就假意朝楼内通传了三回。
成戊隔着青墙,透过另一侧内院的窗漏无声地看着。
他先是唾弃采秠缩头缩脑不堪用的老实样,倒是赵质子容色恹恹得立在廊下,整个人失了魂一般的,根本都未注意到采秠的谎话。
今日夜幕刚落的时候,王孙就叫他留意昌明宫的动向,待听的那寤生女还是没能出来后,男人虽是嗤笑了句赵公子无用,却明明白白地吩咐了他,去昌明宫试一试救人。
之所以说是‘试一试’,概因近日公子翼被夺了陈县与王城兵权,而王孙需得借昌明宫那位昏主的势,粉饰出一派贤孝和乐,以期打消陛下心中最后的一点顾虑。
是以,按成戊的设想,赵质子可以做个玩意儿,或许来日也会一直伴着自家主君到娶妻之时。
枕边暖床的玩意儿,确实该略哄着的。
却绝不必拿苦心筹谋多年的大业去涉险。
大雨很快洇潮了成戊的袍角,正要离开不看时,他惊异地瞧见,窗漏里少年身影跌撞,却依然快步走到浮桥前正中的空地上,就那么直直跪了下去。
成戊咂嘴,颇头疼得皱了下眉。
衡原君总算做过大秦的储君,区区一个寤生结巴的小丫头,这人当真在乎心疼到这等地步?
他忽然有些后悔没有早去昌明宫安排,此刻见采秠手足无措地在那儿咋呼,他将纸伞收拢从窗漏间探过去指了指,采秠立刻得了赦免般,赶忙又假意入了趟楼,出来后他就将满身泥水的赵姝扶起,宣了她入楼。
赵姝忙挥开他独自朝湖心走,未瞧见贴着雕花窗漏的青墙外,同她擦身而过的,雨幕中那道闪过的人影。青墙后头,成戊的步子比她更快,见了赶来的采嵩,他悄声厉色道:“立刻牵最好的快马来,我要出府一趟。”
就是这么一道青墙,让同他背道而驰的赵姝并不知道,其实自己这一趟已是完全徒劳多余,而她守了十余年的身份,今夜就要因成戊这么一个刻意的错漏,阴差阳错地暴露在昔日辱过的宿敌面前。
即便公主府众侍曾因这桩虚凤实凰的荒唐秘辛尽数就戮,其中还包括她乳娘戚氏。
她尤记得那天是五月初七,正好是戚英三岁的生辰,戚氏为了让她带着戚英坐上入宫的马车,没有饮鸩,而是被追来的死士乱刀砍死的。
可今夜,就连戚英都要保不住了,赵姝才算是彻彻底底地从那十一年的荣宠尊贵里彻底梦醒。
王孙疾不是对她有欲么,既已求告无门,那她用这秘辛和身子去换,倘他不喜女身,那她就用自己的性命去换。
她不容他拒绝。
风雨中赵姝唇角淌下断续血线,她神情至哀却无伤,眼中凄绝亦清明。
救一个姬妾女婢不算大事,然若赵国的废太子死在他秦王孙的塌上,即便她再失势无用,也足够叫列国侧目的了。
第25章 原来狡童是女君
二层书阁内, 以为事情早已办妥的嬴无疾正揽灯细究邯郸送来的密信,一侧桌案上还有未撤走的残羹,依旧是清一色的素馔。
听的旋梯上传来人砰砰作响的脚步声,来人似万分焦急, 他搁笔展眉, 光是听那步履的虚浮响动, 他端坐着候她,就已然有些猜的了。
等赵姝满身污泥狼狈地扶栏上来时,嬴无疾到底还是皱了下眉, 可他未及说话时,但听的对方声调冷厉肃穆地对他说:“请王孙速速遣人去昌明宫, 救我族妹。”
少年遥遥立着, 发丝周身都混满泥点雨水, 能想象得出方才来时是跌了多少回, 她惶惶直如丧家之犬, 出口的话却仿佛回到了三年前,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这一幕激起了嬴无疾一些不好的过往, 原本从秦赵边地策马回来, 近日列国动荡又多,他是不打算在她身上费神的。
19/91 首页 上一页 17 18 19 20 21 2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