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人,您是在寻戚姑娘吧,她昨夜就被选到昌明宫去了。”身后传来小宦的低声解释。
灞河潺潺碎冰浮动,赵姝猛然僵立,只觉着那裂冰撞击的余音声声叩在她心口上,好似要抽尽她心口最后一丝儿热气。
望着冰河,她将双手拢进衣袖里,听到自个儿木然无波地问:“昨日衡原君游猎碰上的……他们走了多久?”
第24章 求告无门
渭阳传令要她去时, 赵姝脊背绷紧又似捉到了一线希望,或许是心头实在不安得厉害,她将那只兔子也一并抱去了公主的营帐。
一路上她像是犯人般被看住,也没法子向外递信, 不过她总觉着, 抱着兔子招眼些, 心底深处存了些不愿承认的念头。
——但愿成戊得了消息,能及时报与那人。
不过之后呢,她又凭什么央他去救戚英。
待见了渭阳公主嬴环, 就看到她心情颇好,帐外侍从拖着一大串血淋淋的猎物, 有两木笼里还关着六七只成年的雪貂, 显然是尽够做一件袍子的了。
少女连骑装都未及换, 一见了她怀抱硕大的灰兔子, 就咯咯娇笑起来。
笑完了, 她一面解下臂缚,直截了当地就说:“如何, 本公主引荐了你帐中那丫头去父君处, 将来她飞黄腾达了,必然也得捎带公子一程呢。”
此女容色娇俏,只是那笑里藏刀的跋扈样令人生厌。赵姝从没想到, 渭阳不过是对自己稍有兴趣, 就能不声不响地筹谋下这等阴损之事。
她没说话, 也不入座, 更不去接少女亲手递来的茶, 只是思量着忧色望她。
心念沉重,她绝不能让英英出事。
似是瞧出了她的想法, 嬴环将杯盏朝案上放了,言辞尖刻起来:“一个私生的贱婢罢了,还是个天生有残缺的,去了昌明宫,也是她的福祉。”
确定了此女的妒意,赵姝敛眉上前,压低了声调诚恳道:“公主误会了,戚英并非是我的人,她是我缚母之女,寤生难产,这些年一直同我若兄妹。”
嬴环得意哼笑:“早着人验过她的身了,父君只要处子,若不清白,她如今就该入黄泉了。”
戚英自然是清白身子,可也正因了这点,才惹得嬴环愈发嫉恨,她虽年轻,亦能明白在男人眼里,床笫玩意儿同心头好的区别,什么哥哥妹妹的,一个寤生的贱婢,何德何能竟能叫一国太子珍藏十余年。
这待遇,仅有列国早婚的诸侯女才有,不过就是怕太过年幼,若是过早同床,一旦有孕生产,恐要危及性命。
听闻周室王姬甚至还有廿岁以前不产子的规矩呢。
这些话嬴环只在心里想,可不会堂皇着说出口,否则便好像她一国公主还不如个宗谱都无的婢子了。
实则父君都已将好几个妹妹都许了人,去岁就有个因产子而血崩没了的,才十三的年纪。
转念又想到那位胡姬的独女,嬴环难得变了脸色,便愈发觉着戚英的命数折得应该。
听的戚英被人按着验过身子,赵姝捏紧指骨,已经不敢去想她入昌明宫后的境遇。英英这些年伴着她,在邯郸城过的是比王女还要优渥自由的日子,她才刚满十四,那么些贵胄子弟青年才俊,都被太子府拒之门外。只要一想到她如今可能被一个五十余的老叟抱弄,她一颗心就似油煎火烹般战栗悚然。
“公主宽宏。”她迫着自己放低姿态,刻意温声提醒:“这丫头原就是同廉将军说定了的,廉羽如今是王孙的人,也不知……这事可还有转圜的余地?”
她如此不急不躁?
渭阳瞄一眼那只正磨牙的兔子,秀眉皱起心念转了转,忽然嘟嘴一笑,对身侧侍女吩咐道:“是那个廉校尉啊,皎月,那你就去知会一声,令他现入昌明宫领人,大约也还来得及。”
那名叫皎月的侍女瞧着颇清雅,只是容貌有陋,额角似是被火燎得,有一拳大的褐疤,皎月听令后立刻躬身福了福也不多问应诺去了。
待皎月去了后,渭阳公主小女儿态尽显,还刻意作出喜爱兔子的模样,将那只野兔从赵姝怀里接了过去,岔开话笑着邀她共进午膳。
赵姝固然再单纯,也不可能真的就信了她的话,她只得魂游天外地同她周折迂回,一面想着午时尚早,她必得尽快想个万全的法子。
味同嚼蜡地吃了两道羹菜,及至她瞧见少女开始喂兔子吃肉糜,才终究忍不住上前劈手抢过:“这野兔爪子尖锐,公主仔细伤着。”
“还以为你哑巴了呢,本公主爱给它吃什么,它就得谢恩去吃。”
少女歪着头笑的满目阴冷容色明媚,她嬴环还没什么得不到的东西,近来母亲就在为她择婿,见惯了那些公卿子弟的城府算计,只觉着眼前少年虽是还未长成,性子却纯澈直若雪山优昙般,如今乱世,赵王能将独子养成这般,实在罕见。
可惜她终是不能嫁他的。
渭阳正叹息扼腕,忽见那皎月急匆匆又赶了回来,恭手慌道:“夫人腿疾又犯了,才回宫就躺着不能动弹。”
“怎会!不就是酸痛敷药已好了数月了吗,请医官了么,你吞吞吐吐做什么,不用避着质子,有话快说。”
事出紧急,皎月怕被迁怒,忙跪地道:“是君上推、推的,值守的医官来过了,说这回怕起不来了,要报请向外延医时,只是君上气得入了终南,一时、一时无法、无法布告传令。”
渭阳上前就是一脚,女儿家气力小,却也把那皎月踢得歪去地上。
“你脑子还够用么,父君去了终南,你不会去报了祖父,或是兄长,他执掌弩箭营,不也是有驰道通行令牌的呀。”
皎月叩首,素白的一张芙蓉面上几乎立刻混满尘泥污血,将整个额头并那块火疤连在一处,意态极谦卑,说话倒尚算沉稳:“禀公主,陛下这两日都在邕庆宫会使,内务不好扰。王孙……王孙那处奴婢也早遣人去问了,一个时辰前从弩箭营领了队人,这会儿都该出咸阳了。”
这一下,连一向主意颇多的嬴环也傻了眼,她平素也不掺合这些事,只是知道父君宫中美人流水一般得换,而母亲因有楚秦边地的一块封土,是从来撼动不得的。
嬴环做梦也料不到,诸般凑巧下,母亲急病竟连布告延医都做不到。
又恰巧是她择婿的档口,一时间,少女六神无主得不知该说什么,从来的傲慢得意顷刻粉碎,甚至额角都开始渗汗。
“公主莫急,或许王孙一会儿就回来了,或者奴婢先去融公子府上……”
一听芈融的名字,嬴环想也不想地当即摇首打断,正烦闷焦急间,但听一旁赵姝开了腔。
“其实、我在赵宫常混迹医署,见过不少疑难杂病。”赵姝抱着兔子,先还是低声嗫喏,而后皱眉咬牙道,“公主不妨带我去昌明宫一看。”
嬴环朝天翻了个白眼:“质子当真情深,混迹医署就敢入昌明宫见我母亲,我母亲脾气可不似我,为这折磨人的沉疴苦了许多年,她不顺意起来,就你现下这样,仔细丢了小命。”
“不不不,我并非是去医署玩儿的啊!”知道她误解,赵姝想要冲口而出说自个儿不怕死,视线瞥过皎月头上那一大摊污糟,连忙改口沉声道:“我自小师从名医圣手,是当真喜好此道,邯郸王城的医官都未必有我见的多呢。公主想必也知我在王孙府并不好过,将来为质尚未知要多少年,倘能得雍国夫人的赏识自是幸事。”
言辞间,未有一句再提戚英的事。
嬴环惊异地上下瞧她,想到那日马场的事,她只沉默了片刻,想着不若先死马当活马医,先去了母亲那儿再看吧,遂斥待命的皎月道:“聋了不成,质子既说会医病,还不快备马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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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明宫主苑,华灯照彻。
赵姝从妇人后腰拔出最后一根银针,而后起身小心掩好塌边的洒金花帐,恭声拱手柔声道:“夫人但坐起身试一试。”
待帐中人缓缓起身,笑着叹出一句称许。
她紧绷的一颗心才算彻底放松下来。
渭阳一直在旁瞧着,此刻见母亲的病竟如此容易地就缓解了,笑吟吟地就要上前撒娇。
雍国夫人芈嫣却伸手一掀纱帐,直接挥开女儿的手就扶着侍女走了出来。
妇人应有四十余岁,风情容色较自家女儿出挑得多,尤是一双眼生得好,顾盼生辉又多有威严,朝人扫来时,赵姝甚至觉着,那气势不减秦王。
“本宫这腿酸的沉疾少时就有,吃了多少副药只不见好,竟从未想过,你小小年纪,有如此大才。”芈嫣试着缓步行了片刻,面上神色少有的温和,“还需什么药,你一会儿只同外头的医官去说,不用顾忌药材有多难得。”
赵姝收好银针认真道:“夫人的病不需药,平日不宜久坐受凉,只在发病时施针推按即刻。”
这一下,连两侧服侍的亲信亦面露惊讶,嬴环更是抱着兔子直蹦到她跟前:“你不会误诊吧,怎可能一味药也不用?”
赵姝从她手里夺过兔子,不太愿意同她多说,只看着还在缓行的妇人诚恳道:“非是我托大,这病,的确是用药无甚大用,从前在南越时,我就随一名游医治过相同的病症。”
其实雍国夫人的病非是腿疾,根子是在后腰上的,只是她的病源处竟分毫不碍,而双腿发麻酸痛甚至瘸拐,这等腰疾她当年只在南越见过一回,属实罕见,无怪乎那些医官没有断出,只按腿疾开温补大热之药,这么些年下来,没有吃坏才是运气。
赵姝言简意赅地将这些同妇人说了,只是言辞间还是强调,此症若非亲历过,的确是难下论断的。
“好孩子,你过来些,要什么奖赏今儿就告诉本宫罢。”
芈嫣此时从病症中解脱出来,已经认出了,赵姝就是那日王孙府夜宴的侍酒之人。说着话时,妇人已然踱步至她跟前,还伸手抚了抚兔耳,眉目间一派温煦。
“庶人不敢,不过是听公主说了夫人的急症顺路而来。”赵姝瞥了眼身侧一脸欣喜的嬴环,继续道,“但愿夫人赐我屋舍半间,许我侍疾歇身就好。”
妇人忽然朗声笑了起来,她将手从兔耳上挪开,竟朝赵姝头上摸了把:“你倒是个有趣孩子,不过本宫可不敢长留你。去吧,还是好好想个赏。”
这是愿将她暂留在昌明宫的意思了。
看着芈嫣身侧最得脸的大嬷嬷辛酉亲自来为她引路,赵姝抱着兔子垂首退出,要出殿门前,她还是忍不住,止步回头。
母女两个同时看来,妇人笑意淡去,只等着这质子提些妄想奢求。
却听那抱着兔子的少年人低声说:“其实雪貂的皮毛太过和暖,夫人的病……宜多动弹骑射才是。”
她杏眸悲悯坚韧,莽撞澄澈又直白无畏,芈嫣一怔,而后倏然好笑地避开眼,竟是直接颔首那么应下了。
待赵姝前脚刚走,妇人变脸劈掌打在皎月脸上,怒不可遏:“哪有女儿替亲娘周遭塞侍妾美人的!公主不懂事,你是死人吗?”
皎月一字未有分辨,径直伏去地上。
气氛闷了片刻后,芈嫣揉了揉额角,还是招手将吓到的女儿揽到胸前,长叹了一声,却突然说了句:“我儿眼光不错,不过赵质子身份实在尴尬,近来邯郸又闻内乱,待周使来前,环儿你万莫犯浑。”
渭阳公主努嘴偎在母亲身前,心中泛过一百句反驳,到嘴边只是甜甜地应了声:“阿娘,您只管安心好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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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明宫改自秦王东宫,却并不在咸阳城内,而是坐落在咸阳东北的要地上,依山势次第叠起而建,较王孙府还要阔大二倍,原先是座军事壁垒,箭垛城楼间,昭示着君王帝胄守城的决心。不过自被衡原君接手后,就重修苑囿山石,又将许多殿宇楼阁布置一新极尽享乐之用,瞧起来,实在有些人间天宫的绮丽。
赵姝被大嬷嬷辛酉领到了主院附近的一间偏屋,亦为其中布置陈设惊诧。
她望着老嬷点起一盏走马铜灯,刚想着如何探问戚英的住处,就听老嬷一阵咳,咳完了用那双泛着黄丝的浑浊双目笑看她:
“那位圆脸的小丫头乌发缎子似的,老奴今早受命与她洗过身子,就在朝东偏殿里,君上该有个四五日不归的,公子您随意些。”
赵姝闻言几乎涕笑出声,回身之际险些连走马灯都碰翻,她收拾情绪即刻拱手过额,感念道:“还请阿嬷归去后,替我谢过夫人宽宏!”
老嬷辛酉忙叠声止她,弓着背头垂得比她还低三分:“赵公子莫要这样,老奴不过是一介贱役,只望您医者仁心,夫人她苦病久矣,还要劳您多费些心才是。”
赵姝自然欣然应诺,知道了戚英的所在,她哪里还有闲心安歇,倒是辛酉没忌讳,着人安置了屋内用具,一并绕路直接将她领到了东偏殿墙外。
临分别前,赵姝犹豫着对辛酉说:“阿嬷肝阳过甚,若实在戒不得酒时,三日饮一回,不可再多了。”
辛酉愣了记,方欸叹着讪笑:“公子说的没错,老奴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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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雍国夫人的授意,进入守卫森严的东偏殿倒并不难。
见到戚英安然无恙的一刻,赵姝心中巨石落地,她哽着声几乎有些说不出话。
“没、有事的……莫哭、阿姊。”戚英套了繁复莲纹绣鹤的宫装,夜未深还未及卸去面上艳丽妆容。不过一昼夜未见的功夫,赵姝只觉着这丫头有什么不一样了,可她又一时说不出区别来,只是见她笑,自个儿倒是愈发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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