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山药的糯香萦绕升腾,赵姝望见他宽厚脊背上的一坨冰碴子,才定神将方才所历一一回想。
行事狠厉手段残暴的秦王孙,竟会同她一道在春狩时护生,而寻岩洞、燃篝火、做汤食都是他不声不响地一力弄就的。
而他来握自己的手,便真的只是怕她畏冷。
那上一回,书阁醉酒的月夜……
或许是意外吧,她清楚的知道这人有多么厌恶龙阳的。
接过宽宽的蕉叶中盛着的山药汤,赵姝皱着脸踌躇再三,她饮一口热汤,终是低声道:“你里衣湿得太厉害了,也脱了烤火吧。”
语调正色慨然,她觉着自己没必要在他面前扭捏。今日确是蒙了他的照顾,没有叫人着冷害病的道理。
这话听的嬴无疾心头一跳,他原是也有顾忌,怕会吓着这人,此刻侧首去看,待触到她眼底关切,他只觉呼吸都急促了两分,遂朝那衣架另一侧去了,倒是当真将最末一件里衣一并脱了。
垂首安坐到衣架后,他亦用蕉叶抄过半盏热汤,也没有再去靠近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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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倾颓,眼看着是个愈下愈急的势头,岩洞幽深,应是正午才过不久,却似入夜一般昏昧。火光憧憧中,洞中但听狼崽子入眠时的轻微鼾音,山药汤氤氲蔓延,颇有种晚归聚食的安宁。
二刻后,周身暖和起来,野兔和狼崽的鼾声交错,赵姝只觉眼皮越来越沉,渐渐的靠着山壁一点点打起瞌睡来,后来困顿到极处,也不知什么时候,就那么贴着山壁躺了下去。
又静默了片刻,衣架后头的男人起身,悄无声息地缓步走了过去。
指尖虚虚拂过她的脸,男人视线停在那半凹的腰线上,碧眸中那股子幽火再燃,瞬也不瞬地只是瞧着她。
“不过是个降国无势的质奴,将来择两块食邑打发了,连庶子庶女都无,岂不皆大欢喜。”
成戊的话再次回响,那夜酒醒后,他其实就细细思量过这番话。
他不好龙阳,但却对这人生出了真切难逃的……欲.念。
成戊说的对,他过的太过寒素艰难。
一颗心冰纹漫开,生年将廿,这种感觉从未出现过。
过往不论,他得要这个人。
况且同男子么,往后来看,的确是能少些麻烦。
他向来是个行动力极强的,既是把事情想明白了,也就不会再拘着自己。
山壁边的身子半蜷着侧躺,正同另外两只一样发着微弱的鼾音,没了外袍的遮挡,这么侧卧着,便能清晰地瞧见那纤薄身线的起伏逶迤。
睡着的眉眼清婉稚气,很难想象,这张脸从前在邯郸时是怎样的艳阳肆意。
他也想过了,若是真同这人有些什么,那往后也得多顾念,不能再似从前薄待。
视线过处,他眸色愈发深沉。望着那微微半张着的檀口,两颗雪色贝齿从殷红唇下露出,就这么瞧着,他周身隐隐燥热,似是就起了些反应。
粗粝指腹轻轻按在她唇角,男人呼吸渐粗。
苦笑了下,不过才瞬息的功夫,他就又改了主意。
原来男子中也果有能当的起祸水之称的。
他喘息着想,择日不如撞日,反正这会儿子是回不去的,不若顺意妄为一回,索性就在今日成事罢。
这么想着,他便探手去她腰间衣带。
惊变陡生!
才要动手之际,深睡着的人儿忽然抖了一下。
是那种被利箭洞穿一样的错觉。
快到嬴无疾以为是自己眼花,犹疑了番,见她也未再有反应,他长指灵活继续动作。
衣带被挑开了,他正想着要不要俯身将人先唤醒,掌下的身子猛然间开始痉挛抽搐起来。
几乎瞬息间,嬴无疾就想到了衡原君身上相似的病症。
然而那痉挛抽动的程度却远远比他父亲犯病时要严重太多,未免她咬了舌头,他忙抬手钳住她下颌。赵姝吃痛,骤然睁开眼,对上男人错愕神色。
痉挛只片刻就止息,而后,不久前才差点要了她命的僵冷再次若毒蛇吐信,速度极快地从心口往四肢流去。
嬴无疾将她抱起,触手肌理坚实,她也顾不得这人未着上衫,只抖着身子抬起手指狼崽子脚边的药包。
音节断续着,只能用气音来回重复一个‘针’字。
好在男人一句没多问,立刻猿臂一展,勾过药包后,将其中用具尽数倾在地上,寻着银针布裹后,又用最快的速度将它们一一去火上烫过。
似乎只是喘息的功夫,发烫的银针便依粗细长短次第在她面前摊开。
没有余暇多谢,赵姝凭着上回的手感,撑着一口气先封住下腹几处穴道,缓了口哀声道:“你去下方洞穴,等片刻……”
“好。”预想中的追问未有,男人只是捡了个火折子,连里衣都未披,转身大步流星地就走了,出洞前头也不回地又留了句:“撑不住了,就丢块石头出来。”
矫健身影消失的一瞬,赵姝便再等不得,一手拿针,一手便去解衣衫。
指尖触到腰间已被解开的衣结时,眉睫一动。
这件中衣质地偏硬,便只有右侧腰间一道衣结。也因了质地的关系,这道衣结一旦沾了水更是难以解开,况她刚才是朝右睡着的,依稀记得睡过去前,确认过衣带的。
想明白答案的一刻,赵姝眼中晃过阴郁,然寒毒势头凶猛,她自是没空耽搁深想,两下松开内衫束胸,循着心口大穴翻手刺去。
……
一刻都未满,她才抵着山壁系好最后一道衣带,洞口就响起了窸窣动静。
嬴无疾翻身上来,就对上一双忌惮哀怯的眸子,他反被她瞧的有些不自在,便径直先去衣架旁套了里衣。
待走近时,便瞧见她光洁额角间,俱是冷汗,整个人发着颤,似是畏冷到极处,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连眼眸下方,都冷得泛出一大片青灰。
“怎么冷成这副样子,不像是之前落下的病根。”嬴无疾猜度着,语意是连自个儿都未意识到的温柔低沉。
见她实在畏冷,他又去添了些枯枝,舀了叶热汤端来。
作势要去扶抱时,未防已经脱力跌坐的人儿一个偏身歪到一侧。
这一下叫他扶了个空,而赵姝歪着身子亦有些狼狈,气氛一时便有些古怪。
“是、我打小就有的、旧病了。”一句话喘作三段,小脸上仰着,菱唇微微张着亦是干涸苍白到隐隐发青。
这样明显的推拒和顾忌。
嬴无疾忍下愠怒,将蕉叶朝她手上一塞,他虽不懂医理,却见过太多宫廷秘讳,虽暂时猜不出个因由,也绝不信她方才那样,只是个普通病症。
她既不说,他也有法子查出来。
“今夜怕是回不去了,你可有常用的药么。”暮色渐起,外头雨势却是愈发大起来,这密林多有陡峭岩壁,早上入林时那条规整山道,此刻估摸着是绝走不通了。
嬴无疾这么想着,垂眸又瞥一眼两手捧着热汤还不住发颤的人:“枯枝不足了,我再下去一趟,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说这话的时候,他视线有意无意便逡过角落边的野兔子,那兔子似通灵一般,一下竖起长耳湿漉漉的眼睛从睡梦中睁开。
赵姝连忙摆摆手:“这病同吃食无关的,这些都尽够了。”
她的声音几乎被外头雨落遮没,雨势倾盆般砸得天地间轰然又寂静。
男人颔首,还不待她犹豫着出言制止,那道颀长身影又再次消失在洞边。
待他走远后,赵姝手中蕉叶落地,半盏热汤倾在地上很快没入岩缝,她突然蜷身抱住自己,埋着脸在膝头,呜咽着哭了起来。
再有七日就到三月了,她能明显觉出方才起病较上回更要凶险迅疾许多,也许,下一回发作时,就会是她毙命之际。
可赵姝还是太过乐观了。
二刻后,当洞口藤蔓掀动,厉风混着冷雨钻进一线时,前一瞬还假寐的她,惊愕睁眼,那股子僵冷竟再次袭卷起来,势若江河奔涌,呼吸的功夫就已窜到了腰间上臂。
“你、怎么……”嬴无疾一身水色,才要靠近时,便见着赵姝一面红着眼翻摸银针,一面挥手指着外头,指尖颤得不成样,却依然坚持着叫他避出去。
这一次,他再制不住心底愠怒,跨步过去就熟门熟路地翻出银针处理好,一言不发地将人拖起抱住,而后抬手就要去解她衣带。
觉出手底下挣动,他一下将她手捉了,怒道:“到底什么恶疮,要命的时候还计较。”
对未知的烦躁不安,让他彻底不在顾念她的反抗。
“走……你、滚开!”
反抗无用,那道衣结再次被解开,肩头中衣被掀开的一瞬,羞愤绝望中,她终是崩溃着哭了出声。
呜咽虚弱,男人指节一顿,很快又动作起来,温声道:“没人瞧见你的疮,你自坐好了,我转身不看便是了……”
中衣半褪,露出里头月白玄金纹的里衣,是尚衣局供与卿大夫的中等料子。轻软薄透的料子下,几乎能瞧见那一截圆润消瘦的肩胛下,藕似的两臂若隐若现。
因着衣料混着蚕丝纺的轻薄,肩背后头半透着,似是瞧见一段纱布缠在后背。
嬴无疾只当那恶疮发在她背上,再要去继续解衣时,怀中人蓦得惨呼了一记,继而又是一阵剧烈痉挛。
不待他惊问,她便陡然昏死过去。
这一回解衣也是无用了,嬴无疾心底蓦然一沉,他自小筹谋权术,通兵法善剑术,可他除了春狩时偶然救过几只野兽,论起医理来,几乎是一窍不通的。
咸阳宫有西陲最好的一班医官,可光是从这岩洞跑马回狩猎的营地,就要花大半个时辰,更遑论延医问诊了。
他将人扶抱到地上,平生罕有的手足无措起来。
抽搐痉挛已止,可赵姝的情况似是更遭了。
额角、项侧、指尖全是冰冷的,再探一下肚腹时,那处的冷意竟远远超过了四肢末梢,
嬴无疾不觉长眉深皱——活人如何会有这样寒冰似的身子。
他眼中一时焦躁到有些失控,不论怎样拍打晃动,地上人都一动不动的恍若未觉。
渐渐的,连呼吸都开始停滞,出气长而进气短。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猛然间袭上他心头,嬴无疾怔愣地回想着这人方才病症。
他就这么跪坐在她身前,喃喃地低语了几句。
在她呼吸将停的最后一刻,男人碧色瞳眸泛过决绝不甘,遂一咬牙疾步去将那野兔赶开,摸出自个儿外袍上系着的一个竹筒。
有褐红丸药被倒了出来,他凝眸最后再深睇一眼,仰头饮了口水含了,倾身哺去了那冰寒失温的唇畔。
往后的半个时辰里,嬴无疾只觉着度日如年,直到少年的呼吸慢慢恢复平稳,他紧绷冷厉的面容才松懈了些。
父君吃的邪门药,竟真的对她起效!
若是从前,他必然要推敲思量,可现下,嬴无疾只觉着好似一辈子的运气都用尽了一般,这世上竟有如此离奇巧合之事。
倘若他没有当机立断地赌一场,亦或是他没有随身带着父君用的这味药,再或是他方才再晚归一刻……
即便是不痛医理,从方才赵姝的情况来看,他也知道,这人今日就会死在此地。
火光晃动间,他眉睫闪动,下意识地便将怀中人抱得紧了些。
温度依然是过低了,他松手想了想,而后起身褪干净自己身上的湿衣,拉过厚实外袍,就这么将人抱坐在自个儿膝上,贴着火堆一并拥在袍内。
赵姝的鞋袜亦没有干透,他触手摸到时,索性便将它们都褪了,衣衫不够长,便将那只缩在壁间的大野兔也扯过来,将它按在身侧,野兔的背毛颇长,倒恰好将她光.裸双足罩住。
雨声混着火堆噼啪声,外头天色黑透,估摸着都该有戌时了,洞中二人相拥着,嬴无疾将大半衣衫都裹到她身上,自个儿袒着半边肩,只靠着火堆的热气烘着。
就这么贴抱着一处,也不知是她的身子太过冰寒,亦是他腹中过于饥饿,绵软身躯在怀,竟是把先前绮念尽数熄灭,心念纷繁间,他亦抱着人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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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雨散云开,天色还未大亮之际,赵姝眉睫颤动着竟先醒了过来。
身上好冷,她下意识地朝背后的热源轻轻拱了拱,便换来一双有力的臂膀自然地搭在她腰侧。
被这重量一压,迷蒙间她睁开眼,借着洞外稀薄惨淡的天光,仰头撞进一张眉目俊逸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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