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过气来,肚腹间也有了暖意,听了这么个强词夺理的说法,竟一时也无言辩驳,遂转头去瞧他。
这一瞧却是了不得!
借着昏昧灯火,男人玉容微醺,一双碧眸里水色流泻,眉宇间俱是悲意苍茫。
这般情态,便是昔年在他最落魄卑贱的时候,她都从未见过。
她甚至以为,这人骨子里是永远的桀骜冷厉,似寒冰锋刃。
似是觉察到她的震惊,嬴无疾嗤笑一声,换了个更危险的坐姿。他转了个身,面朝湖岸,两脚凌空垂下,侧身朝她说:“管好你自己……再讲两个故事,本君许你一问。”
赵姝立时收回视线,离得近了,她便能觉出这人身上酒气不淡,可饶是醉了,也依旧能洞察她的来意。
二人就这么一坐一倚在窗案上,吃酒说话。
酒意越浓,赵姝便越发压制不住心底的悲酸惧怕。
或是真个在朝中不顺,今夜的嬴无疾没了从前的锋芒,在这漫天星辉下同她说话对饮,直如故旧老友。
甚至有两次,赵姝都差点克制不住,要将寒毒之事同他说了。
“你上回说的,我大舅父巡幸列国,他……他何时入秦啊,三月、三月前他能到吗?”
惧怕中混着奇异的悸动,她没有察觉,自己连说话的声调都变的绵软,将心绪透露了个完全。
嬴无疾瞥她一眼,忽而就带了些怒气挑衅道:“姬樵来了又如何,你还想着能回周洛还是邯郸?真是痴心妄想。”
“你!”这是赵姝最后的希望,她一时被激得忘了身在何处,恼恨着就要起身。
才踏着窗案晃着身子立起,余光瞧见下方幽暗湖水时,她不觉腿软得惊呼了声,也不知怎么了,情急慌乱中,连回头去使力去够窗栏都忘了。
失了平衡,半边身子都晃了出去,下一刻,酒壶碎裂,一人踏空而起,于千钧一发之际揽着她后背险险落回。
两人一同跌回窗内地上,她被男人抱着旋身避过撞击,重重压在他身上。
这一下着实撞得不轻,她双手抵在他胸前,杏眸震颤,仿佛被后怕定格。
到底都是饮了酒的,渐渐的,她便被他的面容吸引,疑惑着半拢眉心就这么同他对望。
若是不看带着这双胡族血统的眼睛,轮廓眉宇还是像的。
她在心里默默说着相像,眸中闪烁着终是溢满清泪。
离着窗边远了,一股子浓重兰桂香气迅速漫开。
嬴无疾就这么任由自己被压在地上,他仰面躺着,但觉身上人温软如玉,又似棉絮一般轻软到让他不舍推开。
兰香彻底碾过了屋内的木檀香与他二人周身的酒气,他眼中渐渐清明,却有幽火暗涌,从她双手撑着的胸口处,倏然凝成一团火。
泪珠砸落他眉心的瞬间,那团心火骤然炸开一般,一发不可收拾地窜进四肢百骸里。
月色烛火下,嬴无疾碧眸妖冶,烛火流光一晃,那张俊逸靡丽的脸上突然粲然一笑。
这世上当真有色授魂与,便是这一笑,看的赵姝呆住。残泪还未落尽,男人忽一个翻身将她反制在下方,颊侧被他噙住。
第21章 吻她2
颊侧泪痕先被他或舐或拂,待得泪痕尽没了,只余她微醉却依然苍白的小脸时,隐忍已久的吻便再没顾忌地落了下来。
先是细细密密的,仿若有不愿昭示的深藏心意,只敢在鼻尖额角逡巡。
待到觉出底下人挣动,他眼底原还有的浅淡羞赧彻底褪去,俱化作赤红贪恋。
紧接着,赵姝便被死死扣住了后脑,她惊愕地看着这人俯身噙上她唇角。
从浅尝辄止到疾风暴雨,几乎只是弹指的功夫。
胸腔内的气息都似要被夺尽了,她睁圆了眸子,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近在咫尺的眸子若翡玉般漂亮,却淬着叫她心乱惊恐的欲.念。
后腰被拢住的时候,赵姝终于回神,拼命抗拒起来。
被侵略的异样叫她羞怕交加,可即便是再努力,悬殊的力量也让她的推拒变的可笑,拼命分开两寸,便又被他拉回去三寸,当那双手渐渐顺着后腰朝前时,赵姝再次急得落泪。
十余年的嘱托训诫,即便是到了如今,她最怕的却还是被识破身份。
身上桎梏松懈的一瞬,赵姝屈膝一脚将人顶开,便是入质路上,她也从未遭过这等事,想也不想的,抬手就朝他脸上打去。
‘啪’得一声,在夜色里显得尤为刺耳。
她竟然打了这人!?
昏昧书阁里,赵姝心中纷乱,既惊惧又屈辱,甚至隐约中还有种难言的渴求在心中萦绕。
她半支起身,靠坐在书架边,不敢再多看一眼那人。
耳边有粗重喘息贴近,腰带被人用力一扯。
就在她要惊叫讨饶之前,一只陌生的香囊被举到面前。但听有压抑嗓音嗤笑着问:“你何时也会使这等法子,欲拒还迎……女娘作派。”
未等赵姝解释,他又倾身欺来,几乎是用气音在她耳边,出口的浑话让她面热:“不难受么?三年前你不来压我,就是等着今日让我……”
“不是!我我、我没见过这个香囊。”
游隼一样的视线自她面上拂过,而后嬴无疾突然起身,扬手将香囊从窗边抛下,背着身子吸气道:“你今夜来时可见过什么人?”
“没有……我、我只在浮桥处见过成少府。”
嬴无疾了然,俊脸若冰,祭坟的空茫和情动的热意一时都被眼中阴翳替下。今日祖父应是为了袭周败露忙得无法入睡,他知道成戊就在府里。
跨步出门前,他心念微摇,望着墙角边荏弱发颤的人,留下句:“只是助兴的香草,今夜我去主院睡,你……自去湢浴发身汗,早些睡。”
一直到他离开好一会儿,赵姝将自己泡进温热汤池里时,她都对今夜发生的这一切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做梦也没想到,只是饮酒说话,自己竟会同这人……
他分明最是不屑她这样的纨绔,况他还最厌龙阳!
定是成戊偷偷塞的那个香囊起的作用,也不知成少府会遭如何处置。
取下易容膏的脸上,因了酒气半面晕红,若流霞云蔚,将她原本灵秀稚气的五官烘得娇媚。
成戊搜来的香囊对女子作用迟后,此时,她眼前倒是不住掠过方才纠葛,尤其是那双碧眸,深邃隐忍,今夜又似蕴着分久远的脆弱与悲悯,同他素日的模样很不一样。
便隐约间,同义兄的影子更多了些重合。
腰膝酸软,赵姝狠狠捏了记自个儿的脸,从幻影中清醒后,不禁哀叹——她今夜不是去问大舅父何时入秦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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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院,寝屋后的密室内。
嬉皮笑脸的解释再没了用处,成戊跪在地上,看着书案后埋首的人,脸上的讪笑渐渐也消匿无踪了。
竹简堆积着与主位上的人同高,此间汇聚了列国密探的奏报,尤以周楚二国的最多。
——只有邯郸城的探子,一直织不出网来。
成戊垂首,心间不忿,刚要说话时,又见自家主君将手中笔毫换了把刻刀,应该是阅到了什么紧要的奏报。
他索性闭了嘴,刻意跪直了身子,目中却是全然不服气的。
嬴无疾看完攒了两日的急务,倒是没有晾着他,起身踱步过去道:“起来吧,再有下次,……少府大人就长侍陛下吧,不必回来。”
这句话言轻意重,惊得成戊当即抬头直视着他,也管不得僭越,红着眼一股脑儿地将心里话说了出来:“这么些年,您就是放不下非折腾自己。您说要受陛下重用后,才好去择聘一个能借势的贵女,您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竹筒倒豆子般地,成戊豁地起身上前,激愤焦急间,他仍是将惨淡过往咽下,措辞劝道:“咸阳城哪家贵胄公子同您一样,还有三月就要加冠了,莫说房中人没有,政务僚属之外,您可曾有个能交心的人?都三年了,兄服妹丧,吃食上斋戒数月已是难得,您到如今都苛待作践自个儿……”
似是说到痛处,看着眼前主君仍垂眸不语,成戊突然一下抽出腰间匕首,塞进他手里,慨然道:“不过是个徒有空名的质子,您就当个玩意儿消遣消遣有何关系,纵是陛下知道了也说不出什么,将来若娶了正经嫡妻,您随便捡两块食邑远远打发了,庶子庶女都无,岂不皆大欢喜。”
他将脖子递到匕首前,闭目道:“瞒着您行事,确是奴婢大错,若要罚,索性便成全了奴婢,这些年陪着您争权夺位属实太累,不若送我下去同夫人作伴罢。”
嬴无疾原本今日是真的被他的僭越触怒了,可经年的情分摆在那儿,他今夜本就怅惘纠葛,密室中成戊朗声喝问的话,仿若雨打雾镜,将那些伤疤俱剖析陈列,催得他神魂清明,却也将经年的阴翳撕开了一道口子。
成戊三岁上就叫生身父母净了身,少时就在宫廷中催折摸爬,原是个耿直性子。七岁上,是阿娘救下了被打的半死的小成戊,嬴无疾没有同胞兄弟,儿时便带着他同玩。芈融和无忧那会儿子年幼,偶尔会作弄他身有残疾,都是他一力护着。
宫中宦官常会自称奴婢的习惯。
这两句‘奴婢’,彻底触痛了嬴无疾经年麻木的心肠。
他右手收刀入鞘,左臂重重一把按在对方肩头,叹息着拥了上去。
两个男人身量差的不多,胸膛相贴,嬴无疾说不出话,肃然沉痛里,他倒是不合时宜地想,抱着这人,倒是同赵姝全然不同的感觉,遂庆幸自己没有同融弟一般病入膏肓。
他想说些什么夺位后许诺的话,他知道成戊不大一样,其实最是个厌倦宫闱,喜欢俗世热闹的,只是话到了嘴边,他又觉轻诺不好,遂打算将这一段揭过,突兀道:“近来宫中可有西域商队进贡的珍禽?”
成戊正被他揽肩抱的周身僵住,他其实早已放下自己的残缺,只想着辅佐完了,好作个富绅退隐,届时寻个好姑娘,领个义子,他只好好待人家,也算是个功成身退。
一听这话,成戊正好假作疑惑,撩开了嬴无疾的手,不动声色地朝后退开一大步,拱手垂目:“近来确无商队,不知主君要珍禽何用?”
“这两日无事,本君要入昌明宫侍疾,衡原君上回好像说,想瞧瞧骆驼斑豹,你得空去咸阳各商队细问下。”嬴无疾踱步回案后,突然声调低了三分道:“对了,兰台的林苑空着,若有温驯好养的,你也带几只过去。”
成戊反应过来,几乎惊喜到连礼数都忘了,他也没去纠正嬴无疾对生父的称呼,先是叠声应是着要退,出密室门时,乍然才想起今日宫中新递的消息:“寻不着也无妨,昌明宫午时传了话,不是后日衡原君要办春狩的嘛,您记着将猎具带着啊,自个儿捕两只送去兰台才是心意。”
一直到疾步回了住处,成戊都没法平静下来。他也说不清,这主君同人凑一对儿的事,自己怎么能操心管闲到这等地步。
平日夜里为陛下揉按发顶穴位,若亥末陛下还头疼,他便要困得无法,可今夜,成戊脑子里只一个念头——趁热打铁,他得让质子殊亦去后日的春狩。
第22章 春狩
苦思敏想了一夜,都无果后,第二日一大早,渭阳公主嬴环倒是遣人过府递信,只说雍国夫人怜赵国质子异乡孤寂,请赵质子一并同去明日春狩。
消息递到兰台时,赵姝正看戚英做枣泥酥酪,听的是雍国夫人的令,她只以为是周世子巡游将至,昌明宫为缓邦交所为。
侍从搬来的箱笼里,骑装猎具颇精良齐备,戚英原就是个闷不住的,兼之听说廉羽大概也会去,便央着要陪赵姝同去。
赵姝自觉未必命久,也想着当面将她托付廉羽,因此,只略犹豫了番,便朝她脑门上弹了弹,含笑应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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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一过,咸阳虽依旧天寒,沿着灞河的柳枝却是尽数爆出脆生生的嫩芽来。
皇家林囿就在咸阳东北十里,是一处挨着灞河的山谷,才初春的天气,便已有一番水草丰茂,万物复苏的欣荣生机。
同昌明宫的队伍来此,陪着春狩,已有两日了。
赵姝她们被分在了最末的一顶毡房中,是个不起眼的位置,却有秦兵日夜看守跟随。
今日廿一了,春寒料峭,日阳正好,她同戚英立在积雪未化的灞河岸,正用薄石片打水漂玩。
入质来的时候,也是叫秦人压着,望着灞水分支潺潺,赵姝玩得有些心不在焉。
这两日过的不好不坏,最不想见的那人没遇着,要命的寒毒也未再发作,廉羽听闻被调去衡原君那儿了,也是未曾得见,却是那渭阳公主来邀猎两回,都被她以身子不适推了。
正怅惘时,戚英生了火咕嘟嘟做起了小灶,小姑娘心情似不错,笑眯眯的,添水揉面。
就这档口,渭阳却领着一队人骑马过来。
“公子三请两请都推了,我看就是成日待着闷出病的。”嬴环话中显然有些不高兴了,只是还颇期待地看她,“走,本公主带你看些好玩的,那病没不好的。”
说着,就有仆从牵来骏马。
赵姝知道贵女都有个新鲜傲气的劲,到这份上,也不好再推,便依言上马,等戚英同看守的兵卒也要同去时,嬴环极快地乜了她一眼,扬鞭倨傲:“本公主这么多人,还怕跑没了你家公子不成,你们也是,不必跟着了。”
这山谷方圆二十里,林深树密岔路繁多,实在衡原君说是春狩,亦不过是纠集了一帮子弟僚属,只在山谷最南开阔河岸,夜夜笙歌曼舞地取乐罢了。
嬴环带了十余匹快马,这些人俱是没有军功,自小养大的死士,他们行事只唯嬴环一人是从,始终远远跟着,莫说不会探听她二人说话,甚至连赵姝是何身份亦不做关心。
“如何,本公主的战果可是能得头筹的。”嬴环报了一路自个儿这两日的猎获,而身侧并骑之人始终寡言,她不由得柳眉一竖,“早知你不擅骑射,倒是本公主强求了。”
赵姝自然听懂她话中不愉,想了想,才温声多说了两句:“自小贪玩,除了跟兄长学了些医理针砭,会点驯马驭鸟的伎俩,那些六艺之科,确是不通。再说了,人都是秋狩,这时节也没多少野物。”
“那不是正好,本公主最厌那些成日策论,动辄军务的,你若同我兄长一样,我见了都觉倒胃。”
她本是要令她生厌,未料却正中嬴环的喜好,少女甩鞭一下勾上她马缰,笑道:“跑快些,本公主领去你见识些好玩的。”
二人一气儿跑了数里,跑进了密林边缘,四处都是遮天蔽日的参天古木,纵是冷冬凋零,亦是正午都罕见日阳。
嬴环勒缰在一方陷阱跟前,她令人上前扒拉开上头的树叶枯枝,看着几个死士圻树削尖,一刻后,二丈高的陷阱下方,便生生戳立起十余根削好的尖棍。
见了这些尖棍,赵姝蹙眉,只觉着心里说不出的怪异。
她以前也是见过猎户捕兽的陷阱的,便也是这样挖个丈宽的坑,可立的尖棍却是十分密集,但凡猎物掉了进去,五脏俱穿,瞬息间就能毙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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