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方陷阱却不同,几个死士专挑二三指粗的硬枝,排列的密度亦是十分宽疏。
只像是……刻意要放猎物活命一样。
“公子果然聪慧。”眼见的赵姝看出门道,嬴环颇为得意地透露:“这时节去岁的幼崽该是死了一多半了,听闻有种雪貂最是警觉难捕,我阿娘偏又最爱它的皮毛,幼貂警觉差些,若是落入这洞中受伤害疼,叫唤起来定能引母貂过来,这法子冬末捉母貂,百试百灵。”
嬴环*七*七*整*理说的得意畅快,却未见赵姝的面色越发沉了下去。
这法子,一则利用了母貂少子的急迫哀切;二则只以极细的伤处桎梏,不予速死;三则,一般这样法子,猎貂制衣,是不会待它们死了之后再取皮毛的。
实在是,阴损残忍,伤天害生到了极处!
嬴环还在细细同她说后续的炮制手法,突然间,云外滚滚两道闷雷,乍起的凛风朝人脖颈四肢里头直灌。
“风雪要来了,公主可要回营?君上夜饮说了要公主伴坐的。”
“回什么回!赶不回又如何,父君子女四十余,哪里就非得我陪了。他有美酒艳姬,本公主可还得捕貂呢,他凭什么同我母亲比。”
说起衡原君,嬴环语意陡变,那死士也分毫没有规劝,只顺着她上马再朝东边去布置陷阱。
等第二个陷阱布置好了,嬴环又来挑赵姝说话,这一回她两个在树下烤火休息,死士们都在外圈守着,嬴环说起话来,也愈发大胆无拘了。
“公子殊!”少女忽然用肩撞她,“我说……你若今生都回不去时,可有什么打算不曾。”
还不待赵姝作声,她却兀自娇俏笑了笑,“你若愿意,便先来公主府,不论将来我远嫁或出降,皆予你食邑百顷,你只需陪着我哄着我怎样?”
赵姝忽然就不想忍了,她冷声答道:“公主厚爱,某一介质奴当不起,堂堂儿郎,也不惜得要人馈赠,还请公主自重。”
那一瞬间,她几乎以为嬴环就要跳起来动手,因为她连鞭子都握在了手里了。
然而下一刻,数只雪白身影若电,纵跃着从她们身后的荆棘里窜过。
“是雪貂!”嬴环从未见过如此多的貂群,一时间都忘了动怒,两步起身就跳上马:“驾!哪里跑!”
赵姝想要上马跟去,可那些死士的马更快,此地荆棘颇多,树根虬结,才炷香的功夫,她竟就被远远地抛在了后头。
等到周围真的静到只有她一个的蹄声时,她忽然勒缰停了下来,头上雷声又响过数道,她就这么木然地端坐马上。
那些死士没得命令,就这么将她落下了?!
常听闻过质子逃归之事,前些日子,她还嫌被王孙府困压得喘不过气,而今日,她才深切真实地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
——原来如今困她的已非是秦国,而是,她自己……无处可归。
顷刻间,雪落簌簌,很快便透过参天密林落在她发顶肩头。
马儿‘呼噜’打了个响鼻,似是被惊醒了一般,赵姝扯了下嘴角,原是要苦笑的,却被风吹的唇角僵冷。
生生死死,纵是天子帝胄亦无法左右,或许便是命数,就似娘亲贵为嫡长王姬,病逝的那一年不也才满三十,乳娘还在世时,当年总在她耳边叹帝女去的太早,可又何曾能料到,她今年才将将十七。
也幸好,她们都不会知道了。
可不管怎样,她得保住戚英,就算真的没法子了,她也设法得托个稳妥的人,至少……但求她衣食无忧。
隐约间,似有细弱稚嫩的哀啼。
回头辨一眼方向,她心中恍然。
勒缰调头,俯身对着马耳悄声慰语了句,而后一夹马腹,下一刻,马儿便顺旧路狂奔起来。
到的时候,陷阱上方的薄薄枝叶果然是破了一个掌宽的小洞。
赵姝将马拴在一处雪略小的树下,而后快步过去,气力颇大地三两下就掀掉了那整层交缠铺叠的枝叶,她小心地趴俯去陷阱上方,朝下看时,眸中晃过不忍。
但见坑洞中果然有一只失足落单的动物,却不是嬴环要猎的什么雪貂,而是一只毛色灰亮的狼崽子。
狼崽子至多三四个月,一个食盒都能装下的样儿,因着身量实在太小,十余根尖棍,只有边缘的一根伤了它,却是……直直从腹内洞穿过去,将它挑在半空。
四周寂然,她望着二人高的深洞,很快寻来了根粗藤,反复查看着缠绑稳妥后,未再犹豫,攀着粗藤爬了下去。
二丈深的坑洞,壁上冻土湿滑,并不好攀。
待落到洞底时,狼崽子呲着牙朝她叫唤,却被戳在尖棍顶上,动一下时,灰色毛团便更掉下去一分,血汨汨淌出,伤得益发重起来。
“不痛不痛,一会儿就不痛了。”她话语轻柔,手上动作却利落干脆。先是左手稳稳将它侧身托平,右手则抽了匕首去断上半段尖刺。
“你不会咬我吧。”没有多余的手腾出,狼崽子畏痛,奶牙亦不比匕首钝上多少。对穿的伤口血淋淋的,很可能伤了脏腑,她一时看的难受,也不怕被咬,一面小心处理尖刺,一面垂了头去蹭小狼尖尖的耳朵。
或许真是万物有灵,亦或是她身上常沾着动物的气味,原本呲牙咧嘴的狼崽子忽然湿润若曜石的圆眼转了转,竟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鼻子。
尖棍应声而断,她将小狼托到胸前,也不等上去,就先紧张地去查看伤处。
似是觉着易容膏皮的味道不好,有湿痕沿着狼崽子狭长的鼻梁淌下,它呜呜哀叫了记,黑黝黝的小鼻子顶着她的,极快地舐在她冰冷唇上。
伤处幸运地避开了脏腑,赵姝嘿嘿笑了笑,闻到这崽子身上草香混着奶香,她当即嘟起嘴,吧嗒朝它鼻子上重重亲了口。
“你这只崽,死不了的,别怕。”
她将幼崽揣进怀里,才要攀回地面时,便听的远处似有追猎喧哗声。
为免麻烦,她暂时就这么吊在半空,对着眼前冰冷洞壁,她凝神细听头上动静,就在右手将要脱力发颤时,忽闻两声极清晰地箭矢声。
‘铛’铁器相撞的鸣音似就在耳边,而后终听的马蹄远去之声,她又忍了半晌,就要抓不住粗藤时,才勉励险险爬了回去。
唯恐压着怀中幼崽,她几乎是跌爬着上去的,上去的一瞬,便立刻翻身仰面。
落雪越密,狼狈喘息间,视线中出现一道熟悉身影,她杏眸凝结地望向马旁那人。
“你、怎么一人在此?”
一身戎装的男人背着箭筒斜挎长弓,腰缚长剑,而他怀中却托抱着一只硕大的灰色野兔。
赵姝一时不知该先看他们哪个。
那只兔子实在是硕大到离奇,后腿应是被箭矢擦伤了,鲜红血沫染上他袖摆。它的耳朵也长到夸张,前爪搭在男人左肩,那对灰白相间的长耳就能戳到发顶去,此刻,遮住他半面的野兔子正两股战战,死死地扒在他身上。
赵姝旁的事木讷迟钝,这事上,她简直是顷刻就明白过来,方才两支箭矢,一支是猎者射的,一支则是为了阻挡猎杀。
即便是再不可能,也没法否认,嬴无疾怀里的这只野兔,是他将将救下来的。
哪怕那只兔子很独特,赵姝也在片刻惊诧后立刻收回视线,三日未见,她几乎要忘了那晚的事,却在此时此地,最不可能遇见这人的时候,面上臊热。
正庆幸有易容遮挡晕红,一阵妖风陡然急啸凌冽,飞雪顷刻化作暴雨。
“走,先去前头岩洞避一避。”
第23章 岩洞
风雨来的突然, 狼崽子的伤淋不得雨,赵姝望着它蜷紧痛苦的一团,也顾不得再回忆同面前人的那一场意外亲昵,当即将那团灰色染血的毛球拢进胸前衣襟里, 翻身上马就跟着嬴无疾朝前方山壁奔去。
果然马儿跑了不多远, 就能瞧见山壁夹缝处, 被藤蔓挡住的几处岩洞。
嬴无疾择了一处地势高些的,率先抓着藤蔓跳上去,往里头查看了一番后, 才回身将他们一并也拉进去。
他将那只灰色的大野兔放下,兔子蹬两下后腿, 又举着湿漉漉的爪子擦擦脸, 两步跳到壁边枯枝上, 竟奇异般地未曾逃走。
此洞幽深, 外头又有密林藤蔓遮挡, 便是正午时分,亦是没几分光亮照入。
“呀, 我忘带火折子了。”不等赵姝说完, 但听男人低声说:“等下。”
顷刻后,一个有残叶枯枝拢成的小火堆燃了起来,枝叶不够, 火光便十分微弱。
赵姝才将狼崽子放到一块平整岩石上, 就觉着火光陡然大了些。
她侧眸瞧见嬴无疾蹲下身, 将自个儿的外袍铺在地上, 一手将那只兔子提了上去, 正一点点将它原本屁股底下的枯枝添进火堆。
来不及多想,借着正盛的火光, 赵姝翻出从马背上取下的药包,用具虽少却也还算齐备,将自用的针砭搁到一边后,她左手迅速将刀剪疮药一一排列,另一手还不忘安抚狼崽子。
嬴无疾就这么瞧了片刻,不愿扰她,说了句:“我一刻之内回来。”便径自从洞口攀了出去。
狼崽子的伤虽是极幸运地避过了要害,可毕竟是洞穿了肚腹的,赵姝不敢托大,就这么半跪着身,细细处理了二刻之久。
寥寥数把枯枝维持不了多久的光亮,期间她虽没分神回头,却能听见,嬴无疾入洞出洞数趟,每一回火光将暗之际,他都能及时回来加一把枯叶。
二刻后,赵姝长吁一口气,小心地将小狼抱去角落干燥处,而后,她贴着洞壁,才开始清理周身的水汽。
在她为小狼处理伤口时,洞中不知何时已支起了一个简易的木架子,她想了想,还是将半湿的外袍褪下挂上,自个儿也靠坐着歇息。
火光大亮,甚至用碎石搭了个小灶,一方半凹的薄石块被架在火上以作炊具,正咕嘟嘟地沸腾着新接的雨水。
这么短的时间,他竟做了这许多事?
这会儿子怎么又出去了?
小狼用了疮药睡着了,赵姝一面歇着气,视线不知不觉又飘去了另一侧衣袍上的兔子。
她发现大野兔缩伏着身子未睡,望着火堆,夹杂着白毛的长耳朵时而抖上一抖。
“别怕别怕。”她挪过去试探地拍了拍兔头,得了对方信任后,遂捞过它双腋一把搂到了自个儿腿上,顺手拉过嬴无疾丢下的外袍,朝这兔子背上搓了搓水。
洞外只有雨雪声坠打枝叶藤蔓的声响,怀中的大灰兔子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手感实在是太过舒服,她一面搓毛,一面说:“你是怕火,也怕冷是吧。我不吃你,方才救你那人,他吃素,更不会吃你的……”
说着话,觉着有风从外头吹进来,她侧首一瞧时,便对上一双水气弥漫的碧眸,半截话禁不住噎在喉间。
以为用他衣衫擦兔毛的事会被拿住苛责,却有一捧带土的山药和冬果放在自己脚边,嬴无疾靠坐在旁,只淡淡扫了眼那兔子:“我看不懂它要吃什么样的草,你先同它吃两个果子。”
凑近了时,她才发觉,这人周身透湿,不断有水珠顺着耸起的眉骨和鼻梁淌下,再顺着半敞的衣领滑入湿冷胸膛。
外头雨势连绵,而他垂眸拨弄篝火的模样,莫名叫她觉着有些落寞。
冬末衣衫还很厚重,他就这么盘膝坐着,裹着湿衣混不觉冷似的,在那儿用匕首给山药去皮。
匕首刀柄上的玛瑙石,很快就被山药上厚厚的一层淤泥覆盖。
火光影影憧憧地晃在他面上,映得俊逸侧脸柔和了许多。
不说话的时候,这人眉眼五官上的漂亮秀丽便愈发显露出来,斯人如玉。
尤其是三年前还彻底长成的时候……
赵姝想的出神,但听的篝火噼啪一声轻微爆裂,男人将削好的雪白山药片丢进扁石锅里。
随后,他起身,在火边脱起了衣服。
她心底一惊,却还掩饰般地垂首假意为那只大野兔查看。
这一幕自然落在了嬴无疾眼里,他沉默着动作极快地脱下了湿透的两件衣衫,抖开一并挂好在木架子上后,忽而俯身贴到赵姝眼前。
“低头做什么,本君身上又没有恶疮。”
“我、我瞧瞧它有没有被铁箭擦伤。”
火光噼啪里,时间像是被拉到无限长,即便嬴无疾总算留了最后一件半湿的里衣,可她依旧被他的身形拢在阴影里,一颗心像是被拿捏住了一般,愈跳愈快。
一只野兔再大,也不过是翻来覆去看上两遍,那肉嘟嘟的浑圆身躯就看得差不多了。
“它有伤着么?”男人又凑近了两分,问的是兔子,看的却是她,碧眸中有幽火跳动。
大野兔被翻了过来,赵姝不想露怯,无意识地抿着唇角,一只手抚在野兔背上,另一只手死死地抓着那对长耳朵上:“看过了,一点伤也没有。”
耳边拂来热意,而后是一声轻笑:“你是在怕我?”男人伸手似要来揽她。
她当即背后发毛,捏紧兔子就要避开。
或许是太过紧张,手下力道失了分寸,大野兔被捏疼了,‘唧’得嘶叫了记。
蹙眉松手,她把兔子托起的一瞬,觉出身侧人似就要覆压过来,慌乱间,赵姝两手抱起野兔,想也不想地就朝他那处怼去。
‘吧唧’一口三瓣嘴轻轻啃上他鼻尖,大野兔从善如流地挣动身子蹬进了他半湿的怀抱里。
嬴无疾单手将兔子抱稳,略略拨开那对长耳,目光灼灼地望过去,恰对上赵姝惊慌波澜的一双杏目。
她发丝未干,有一缕顺着苍白面颊贴着,像是在害冷双肩偶尔还颤两下,这么瞧着倒比这只膘肥体壮的野兔还要可怜三分。
嬴无疾目光一顿,忽然伸了右手将她两手握住,掌间冰凉一片,竟比他这外头淋了数回雨雪的人冷多了。
这温差几乎烫得赵姝要惊退,还不待她动作,那只温热大手便松开,嬴无疾抱着兔子起身,又去将火堆拨得旺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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