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男人眼底是不屑僵冷,想着此女真是自己的克星,好在今日算计不过只是报私仇,不是什么紧要的大事。
就这么冷眼瞧着她一路拖人跟着,看出那愈发脱力落后的模样时,男人不禁嗤笑,笑她的不自量力,看戏似地等着赵姝将人丢下。
可是,片刻后,船行愈急,眼看着两个人都要被江水淹没,可她依旧未曾放手时,他的嗤笑顿住,指节死死攀进窗框里,直到入木三分后,遂泄气般地快步飞身下去,朝舱底人重敲了两下暗号,就不再拖延,游鱼般一个猛子扎进了江水里。
待嬴无疾将落水女子托上船头甲板,示意哑侍施救后,他回身立在船舷侧,就这么冷眼瞧着落在后头的赵姝一点点挣命般地勉强跟着。
他满身浸水,意态悠闲,分明还有余力,却就是这么看着她自个儿游,甚至也没吩咐扎锚停船。
等赵姝费了吃奶了力被哑侍拉上船,抖着身子趴在一旁咳呛着呕出腹内水草时,他缓步过去,单膝跪在她跟前,笑不达眼底地看着她狼狈咳喘的模样。
她一面咳嗽看怪物般地怒视他,才要退开些时,就听男人古怪一笑,谦和道:“此番真要多谢赵质子了,否则本君未必能及时救下吾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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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丝水淋淋得黏过半张脸,赵姝趴着撑起身子转过头,圆圆的杏眸露出看鬼似的神色。
她……她方才差点搭上自己的命救下的人,竟然是渭阳公主!就是那个霸道残忍,还只是因着自己一些朦胧飘渺的嫉恨,就设计将英英送到昌明宫去的那个渭阳公主么!
她费力起身靠坐之际,嬴无疾暗讽完她,就已然云淡风轻地移步过去,男人立在不远处,周身滴着水,冷风过时浑然不觉的,就这么不言不语地瞧着两个哑侍对渭阳施救。
少女吐出一大口水醒转的瞬间,就见嬴无疾立刻俯身要去扶她,一张寒冰似的俊脸上既心疼又愤怒,他责道:“不是让你在宫礼学礼仪待嫁,怎么跑到这终南来,还差点丢了命!”
渭阳将将醒转,自是一脸茫然得任由他苛责。
可这场面落在赵姝眼里时,她将今夜里琐碎所见一一回想,猛然间灵台清明,愕然抬头看向眼前这对状似亲和无间的兄妹时,不觉后背悚然。
恰好男人碧眸扫来,她心虚得赶忙敛眉垂首,在他探究视线里,不由得紧张得咬住齿关,面上但作出一副畏寒的柔弱样子。
“江水湍急,说起来……环儿,若非赵质子当先发现了你,为兄亦未必能及时带你上来。等见了母亲,可得为质子请功。”
他言辞诚恳无奈,瞧上去就是个对妹妹劳心关切的长兄模样,只是男人盯着赵姝的眼神里,蕴着唯有她才能觉出的揶揄不屑。
好像在对她说——已经被雍国夫人弃置过一回了,还要将筹码放在她们身上,真是自作聪明。
意外救了这么个人,还似不小心看透了他的又一桩秘辛,赵姝实在不想再继续掺合,摸了下腰间尤记着的绦子,就想着回底舱去暖一暖。
才半立起身时,不妨得渭阳公主嬴环突然攀着哑侍跌撞着朝她冲过去。
就在众人错愕莫名之际,就听少女一下子大哭着抱住了赵姝的腰,回头语出惊人:“阿兄,是不知何人推环儿下水的啊!我在水里扑着就要淹死时,幸而是他拼了命地拉了那第一程。阿兄,你去同我母亲说,环儿不要嫁什么燕国太子,我死也不嫁,要么你们把我的尸体送去燕京!”
赵姝见她说到有人推时,就晓得自己的猜测是全然对的,她神色冷淡不想掺合这一场,只是说了两句客套话就要告退。
历过生死鬼门,嬴环瞧她的眼神也不再似之前倨傲,见她回避,倒也是没有强留。
正巧后头那艘挂了兔儿灯的船靠了过来,嬴环恢复了些活气,两步过去立在嬴无疾身侧,她看着船上十余名侍从一个个跨过木板,而唯有皎月一身湿衣的刚从江里爬起来。
嬴环便怒气腾腾地指着皎月红着眼委屈道:“阿兄,这几个平日就不乖顺,定是背地里恨了我许久呢,除了皎月那丫头,你也不必查了,本公主就在这儿赐他们沉水便罢!还有船夫和厨娘,我也不想留了,可恶!”
嬴环不愿查,是因着自己平日从不涉及政事,而公主府御下却是有许多骇人听闻的手段,她怕一旦查问起来时,这些人什么都往外攀咬,到时反倒要坏了她的名声。
一群人除了皎月外,尽数不留,往后她再去内廷要些更听话的奴就是了。
这么个简单粗暴到极致的法子,连嬴无疾都有些愣住。
他是知道渭阳信自己,却没想到,她会信自己到这等地步。
渭阳如今是雍国夫人独女,将来是要承袭楚西一块封地的,而那块封地虽不大,却易守难攻,是秦楚之间横亘的战略要地。
原本他好不容易说动了芈嫣要将她远嫁入燕的,因燕国与秦实在离得远,则他一可顺势接管那片封地,二则芈嫣到底无子无女,他亦能靠些虚实无定的‘母子’情谊再多借她一段势。
而渭阳死也不愿嫁,还异想天开地逃婚尾随于他,盼着他来开解回旋。
对着这么个不听话的便宜妹妹,嬴无疾才临时起意,想着索性将她送下黄泉罢了。
可惜,事情却意外被赵姝给破坏了。
他是万分谨慎的性子,这等事一旦错过了最佳的机遇,也倒是不畏蛰伏,只待往后再伺机行事。
思量的瞬息,已有哑侍跨到渭阳所乘的画舫,拔剑将四散奔逃的仆从船夫厨娘尽数赶了出来。
除去公主府死士二人外,余下一共十六个人,便齐齐跪在他们跟前,一时间哭声溢满江畔,冤魂似得凄厉绝望。
兔儿灯依旧一个个俏皮得挂在船侧燃着,而这些人,很快就要浸入冰冷江水,陷入无尽黑暗。
哭声里,渭阳不耐烦地理着潮乱发丝,只催着快些料理了,一面不停咬唇为难地愁苦,该如何叫母亲推了婚事。而嬴无疾则在灯火阑珊里,听着不断传来的惨呼,他不自觉得卸下平日谦和温润的表象,只是面目清冷地立着。
哑侍手起剑落,一人负责杀,一人则负责查验丢弃,顷刻间就有六具尸身被丢入江里,要杀第七人时,却是个带着童儿的厨娘。
“公主饶命,老身并非是您府上出来的,我原只是做菜可口,想挣两份嚼用,才带着孙儿到这船上来的。”那厨娘已有六十余,被剑尖架着时,却尤能抖着身子挣出两句完整的话,“公主怀疑老身,杀了也就杀了,可我这孙儿才九岁呀,绝不会来害您……”
在利剑落下前,赵姝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她原本都走到舱内了,此刻回身赶了出来,她闷着头一脚踢开了哑侍手里的剑,思量再三,才要叫渭阳收手时,还没开口,便有四声并齐的短促惨呼,滚烫血柱骤然喷出,她眼中一痛,再睁开时,却已是一片血红。
她半张脸上都是鲜血,连右眼里都被溅满,她微微张开嘴,木着身子回头瞧他,他的剑实在太快,若非是那剑尖一抹血珠,她都几乎不敢肯定,方才可真的是这人动的手。
嬴无疾不看她,只是用眼神朝两个哑侍示意,她一个‘不’字还未出口,剩下的几人也顷刻成了尸首。
唯有那个九岁的男童被留了下来,此刻正伏在地上哭着晃自个儿咽了气的祖母。
“本君原是想放了你们祖孙的,是那位小哥哥,她说,万不能放了一个可能伤害公主的人。”嬴无疾故作叹息地说着,一面踏着木板上的血过去,他从腰间抽出把半长不短的匕首,塞到了那孩子手里,还伸手温柔抚了下他发顶,蛊惑道:“好孩子,去吧,哭有什么用,该去给你祖母报仇才是。”
因着太过震惊,赵姝只是僵立着身子,就那么看着男童真的从他手*七*七*整*理里接过匕首。
这孩子应是被他祖母养的极好,才九岁的年纪身量结实,倒不必十二三的少年人差多少。
她还来不及抹去右眼血色,船头的位置里,就成了一半血色一半昏暗的浑噩场景。
那孩子执刀奔过来的一瞬,赵姝忽然就觉着不对,这全然不像是九岁孩童的身手,定然是受过苦训的。
她知道解释不通,才要凝神应对时,却见那男童骤然飞起一脚将自己踢开,而后举刀高呵着就朝渭阳而去:“你这毒妇,可是忘了从前害过的人,还我父兄阿姊的命来!”
……
男孩睁着不甘的血目,头颅落地的瞬间,赵姝看向那人淡然漠视的男人,一下子心头怒起。
十六条无辜生命的凋落,刺得她从没如此清明地去思量其中原委。
这场戏落幕,她才参透,想来这个男孩子,或许是培养了多年,而他一条命,就是为了今夜来同渭阳陪葬。
只是她阴差阳错救了渭阳,而这些人,又是渭阳不分青红皂白地下令,要尽数除去,换句话说,这些人,或许几乎都是因她才枉死。
心神震颤间,她抬头,半红的视线恰好同男人清冽阴翳目光撞上,似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洞悉的。
再顾不得什么,她只觉着难受作呕,扬手一下推开递帕过来的渭阳,她伸手朝项间着力一扯,凭着一口气,两步走到他跟前,将那块才得的信物朝满地赤红里重重一掷。
玉珏碎成了数瓣,男人微眯了眸子,嗤笑着瞧她闷头钻进舱底。
满地狼藉,哑侍们或是忙着收拾残局,或是坐水泡姜侍候贵人,经过这一场变故,画舫返程,索性径直朝咸阳城而去。
……
二层主舱被渭阳占了,她摸着被皎月捡回洗干净的碎裂玉珏,难得愁眉不展起来。
“阿月,你来瞧瞧,这玉珏不会真的是从前嬴无忧带的吧。”
皎月过去看了会儿,点头认同。
但见小公主得了这个回答,就突然蔫了般朝桌案上作了个夸张的伏尸动作。
往常这个时候,皎月都该上去安慰问询的,只是她今夜才将这位主子踹进江水里,即便是面上再不显,也总有顾忌。
“要天明才入城,入了城定然要被夫人召见,奴婢为您铺床,还是早些睡罢。”
替她看过玉珏,皎月就试着引过她思绪。
可渭阳始终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忙碌,看了好一会儿,直到皎月都觉着发毛时,小公主突然劈头来了一句:“阿月,我往后再不打你了。”
“啊?”皎月愕然回首,又立刻谨慎跪道:“都怪奴婢水性不好,公主原该责罚。”
她竟被嬴环搀着手扶了起来,就见小姑娘用从未有过的纠结表情对她说:“阿月,我怎么觉着阿兄好像……”
她三缄其口的模样让皎月沁出冷汗。
“阿兄其实也好龙阳吧!”这一句出口,皎月才倏然放松下来,但听面前人絮絮:“还有啊,本公主怎么觉着,质子殊好像很讨厌我嘛,不过他应该更讨厌阿兄吧。阿月,你是不是也这么觉得?不管了,本公主决定了,我就要同这个赵国质子好。”
见皎月木愣愣的,嬴环娇俏一笑,突然便亲昵地拉过她,附耳令道:
“上回我去西市玩儿的时候啊,听一个大食国来的行商说过,说这世上有一种叫钟情蛊的东西,分作阴阳一对,是用各色助兴的药材泡制百日才成,人若分食,即便是有那深仇大恨的两个也要如胶似漆日日缠绵,啊呸呸,我能同他有什么深仇……”
“公主,这等道听途说未必作准。”
“我不管!阿月,总之燕国使节来前,你得给我把钟情蛊弄来。我就不信,这天下间,还能有什么买不着的东西!”
第32章 钟情蛊2
宗周发生了庶次子之乱, 嫡长子姬樵便因礼仪之争,被挡在了咸阳城外七日。到了最后,也还是衡原君不情不愿地亲自出城,才将队伍迎进了城内别馆。
天下如今数国皆乱, 老秦王就借口近来年纪大政务忙累, 因此, 迎接周使的宴饮,就被定在了三月廿五,于昌明宫主殿进行。
姬樵入别馆的第一件事, 就请人将赵姝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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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廿三,咸阳西市。
一个带了幕笠的少女, 神情不耐地听着眼前波斯妇人用蹩脚的汉话断续激昂地介绍着, 她身侧只跟着个额角有火燎痕迹的侍从。此女正是数日前说要寻钟情蛊的渭阳公主嬴环。
一方粗陋破布中间, 那波斯妇人拖着两片枯褐的不知名叶子, 正费力用拙劣汉话同她将功效用法解释清楚。
这两片叶子阴阳一对, 就是波斯国传闻中的钟情蛊。
“哦,我美丽的娘子, 您可不要小瞧了这两片, 老身卖的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媚.药,那等拙劣之物只能快活一时,而这钟情蛊, 磨碎了化在茶里饮下, 就可叫他朝三暮四, 日久生情……”
“什么朝三暮四, 你是不是想说朝朝暮暮。”嬴环实在听不下去了, 打断了她,“你直接说能叫两个人心悦互许, 水到渠成地成婚诞子不就好了。废话少说,本……咳,我要两对这东西,你直说要几金吧?”
这妇人虽然言语有些不伦不类的,却年方三十就做到了波斯国行商首领,十余年踏遍中土列国,从未有过哪怕一件欺客劣货的事儿。是以,她只要不是拿长生药来卖,便基本是个可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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