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大,余生有尽,他只是想容忍自己一回,通过面前人,来警醒自己这大争之世的无常。
缓步悠然朝一侧矮塌坐了,嬴无疾敛去眸中狠厉,语出温柔:
“昨夜东门救你之人,是我。”
果然便看到地上人神色一震,是他预料中的错愕意外。
“送药之人,亦是我。”
他含笑若春风,好似一位仁善慈蔼的旧友,等来了赵姝愕然圆睁的杏眸。
许是过于震惊,她不敢置信的视线凝在他面上,渐渐的,甚至有雾气萦绕。
原本是好整以暇,猫捉耗子般的开场,被那双眼里的雾气一哄,嬴无疾有片刻的失神,猛然间想到赵人曾赠他的‘嬖臣’二字,面上春风骤散。
“你……你怎会……怎会是你。”
再听的这一句失神喃喃,男人面上狠厉闪过,他又含笑正色问:“若非是我,主上以为会是何人?”
这称呼并不友善,气氛再次凝滞。
“如今孤只是一介质子,当不起王孙这般善待。”赵姝的腿终于不麻了,心绪百转,自觉这般缩靠在几下不*七*七*整*理像样,便自个儿扶着案立了起来,“你……为何不追究?”
人总是对自己做过的错事易忘,她又是个赤诚简单的,当下虽惧意不减,却只以为对方当真不该追究。
“成戊说上了两拨羹菜,赵太子如何一口也未动?”
嬴无疾不答反问,说着话一击掌,但有侍从数人,又鱼贯端来新热的羹肴。
甚至还有一壶清酿。
屋子里的地龙烧的愈发热,男人解下玄黑金纹的罩袍,他朝桌案边阔步过来,腰间是一条镂空梼杌纹的金丝玉带,合身的曲裾深衣勾勒出劲瘦的腰线和修长结实的身线。
这一身腰佩紫玉印鉴,显然是刚处理完政务回来。
他颇随意地执壶抿了一大口酒,而后畅意浅叹。
这一番动作简直同赵如晦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赵姝嘴里苦涩,二人离得近了,愈发显出身形上的差异来。
三年前,她从流民中一眼相中了他,彼时嬴无疾十六,年少绝艳,轮廓里更偏向北胡,只略比赵姝高半个脑袋。
而今,他年已十九,身上的杀伐血气掩去了眉目的精致艳丽,身段更如松柏般抽长丰健。而赵姝三年前便长成,更兼入质之路苦寒,清减不少,如今两个靠近了一比,她竟堪堪只到他肩处。
玉盏微温,被推进赵姝手中。
这样的‘好意’,她便是再傻,也不会懵懂而领。
可再一思量着,这人能爬到今日地位,遇上旧仇竟还愿施救,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等人物,既然留了她的命,该是不屑再慢慢磋磨的。
赵姝猜度着,他或许只是想敲打惩戒,借她这个人,去凭吊过往坎坷。
毕竟她一介储君天孙,落到这等地步,几乎是周室诸侯数百年未有的稀奇事儿。
或许,她该顺着他的心思,放下傲骨,说些好话再恳切致歉一番……
“怎么不饮?”他嗓音沉沉打断了她的思量,还不等她嗫喏开口,视线相触,又很快错开,男人碧眸深邃,盯着落地鸠鸟铜灯,又温声道,“夜深倒也不该多食,这鱼羹做的嫩,赵太子不妨尝一尝。”
赵姝端起盛鱼羹的玉盘,但见肥白泛光,是她自平城开战来,再未见过的精细荤食。
她悻悻放下玉盘,忽然拱手执卑礼:“自问一介质奴,不敢受王孙馈赠。”
“怕本君下毒?”音调陡转,嬴无疾收笑,眼底渐渐弥漫出讥讽。
瞥见赵姝茫然神色,他放下玉杯,扬眉,“也是,污沼里的蠹虫所赐,如小公子这般天上人,定是不会受的。”
这一句犹如附骨之疽,尾音被拉的长长的,激的赵姝从骨缝里渗出冷来。竭力克制住身上发颤的冷意,她张了张口,气息微弱道:“当年……”
“施救、赐药、赠食。当年主上之恩,一夕之间,本君竟都还了。”嬴无疾眼中恶意倾泻,像是受了蛊惑般,他突然转身,两指钳上她颊侧,迫着她抬头直视,“恩既还了,那仇怨,若依照主上的规矩道理,又该如何讨呢?”
这一下力气未收,两个又凑得极近,铜灯将人影映在窗纱上,几乎是面额相抵了。
外头抱剑值夜的成戊哈欠一记,正从小仆那儿顺盏水回来,远远瞧见窗纱上这一幕,一口水顿时喷在地上,惊得是目瞪口呆。
而屋里赵姝只觉颊侧被捏的生疼,不仅是疼,更是那种任意揉捏的恶意,叫她觉着屈辱。
易容膏皮覆得紧,此刻也似有微微移位之嫌,她忧怒交加,哪里还记得先前要做小伏低的念头,当即抬腿反击。
“放开!”
她一脚径直踢在他膝上。
男人丝毫没有躲,就这么生生挨了一记,混不在乎般得,反手将她压上几案,指间动作愈发粗暴。
双脚被制住的一刻,赵姝从他眼里看到了毫不掩饰的报复快意,便明白,那样的屈辱仇恨,她是绝没有好果子吃的。
也不知怎的,就这么肉块死鱼样得被按在几案上,数月来跌落神坛的悲酸无助一股脑儿上涌。她再次陷入种歇斯底里的狂怒,不怕死到破罐破摔。
“婢母胡奴,北虏庶人,小人猖狂!”
从前她也是武场上的常客,若是不畅快了,去武场随意寻两个军士练手,只要不遇上廉羽,也没人能在她这儿讨着便宜。
入质路途遥远,可一路上为人轻视苛待,多有廉羽出头,她反是闷着一口恶气,就那么从邯郸城拖进咸阳宫,是以昨夜才会一气发作。
赵王后虽早逝,可十七年来,她又何尝受过人一口气呢。
一串怒骂言辞低俗,早没了昔日持守。而她蓄势刁钻的攻势,却几乎连招式都未做完,就被对方卸了力。
而后便是没有招式,她发了狠地想叫他伤着什么。
换来的却是手上渐渐失控的压制。
嬴无疾早就对她的身手了若指掌,从前他得用尽法子地让着她,如今却不用。只是三年了,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东西,身手不进反退。
堂堂须眉儿郎,单这气力,若论拉弓射箭,怕还不如雍国夫人那儿的侍女。
瞥见那腕间淤痕渐红,他不自觉眉间拢了拢。
时辰晚了,也是懒得再将时间浪费在这等人身上。
他忽然卸力退后,从衣袖里抽出一方书帕,兜头丢去赵姝面上。
对着她狼狈喘息的模样,男人垂首皮笑肉不笑地哼了记,而后语出惊人:“赵王这封献城的书信,太子殊竟连印鉴是假都没发现么?”
赵姝蹙眉看他,但被男人玄黑袖摆拂过,他俯身再将她拢住,贴得极近。在那张融了北胡血统精致刚毅的面庞下,她莫名生了丝窘迫,呼吸交融,才被捏红的侧脸被人戏弄般得重重拍了两下。
耳边传来句:“倚仗父祖的废物,本君算多还你一条命,往后的日子,你也该去尝一尝这世间真实滋味。”
“来人!依王令,送太子殊去采石场服劳役三年。”
第4章 采石场
从秦王宫东南的王孙府,被押解着一路朝北,赵姝是坐着嬴无疾给的马车去的。她几乎跨越了整座咸阳城,直到跨下车马,被城北冷若刮骨对的夜风一吹,她下意识得缩紧脖子,先前的屈辱惶惑顷刻间荡然无存。
“赵太子您请吧。”监管属吏音调尖酸不屑,手执铁鞭,领着一队甲士跟着她。
那属吏是个三十上下的瘦小男人,留着两撇八字胡的脸上,赫然有一刀疤横贯左眼。他时不时得对空挥一记鞭子,显然非是善类。
冷月西沉,应当已是子时过了。
天上星明月耀,依稀能看出,这是一所三面环山朝南临湖的地方,四处荒僻到一无灯火,仅能听的野兽遥遥低吠。
押送她的甲士虽未动手,却是个个面目凶恶肃然,同先前王孙府的侍从天壤之别。
荒山衰草,四野茫茫。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感觉,这些人简直像是来处决她的。
平城西郊也是这样的山谷,她亲眼见识了那些如虎狼般不要命的秦人。
甲士的影子被月光拉长,鬼魅似得死死盯在她身后。
如此无人之处,她咬紧齿关,畏死之心陡生,想到已经数月未见的人,眼眶不由得泛红起来。
嬴无疾说书信作假,赵姝她自问并不想死。
所幸那属吏很快便将她领到了地方,兀自哈欠了一声,留下句:“从来到这儿的重犯没跑脱的,这地方啊,跑不出去。不过您是贵人,小人职责重大,还是得罪了。”
说罢,他似是困得厉害,到底动手推了她一把,在人跨进栅栏后,在门上哐当落了把大铜锁。
待脚步声远了,赵姝定下魂来,才回神打量起这处来。
视线适应黑暗,轮廓隐约显出的一刻,她不由得皱了下眉。
这是个借助山壁岩穴搭建的草屋。
或者,其实算不上是一处屋子。
方才进来之处是唯一的出口,短长不一的木柱子撑进头顶的山壁里,这算是门了,却没有任何遮蔽的材料。
里头能看出约莫三、四丈深的地方,山壁略凹处,席地散着些枯草,上头黑黝黝的堆着些东西。
摸黑朝里头略走两步,便能瞧清楚,最里头是一只破旧恭桶,再环视一圈,便能确认,那些枯草的确是这里唯一能睡人的地方,而枯草上的那团东西,是被褥。
一阵猛烈朔风钻入,赵姝立在栅栏前抖了下。
同王孙府的熏香绮丽比起来,这地方,直如地府。
想到方才小院里的地龙,她只觉着由身到心得冻结起来,兼之外头杳无人迹的苍茫荒山,她的心像是要被这荒芜残酷的冬夜吞噬一般,凄冷骇然,倏忽间,匆匆抬手拭面。
这哪是人住的地方,分明连地牢都不如。
抖开那湿冷被褥之际,她一脚踩进冰水里,想要解靴查看足下伤势时,腕间一痛,借了微弱月色,触目似瞧见一圈淤痕。
“只会倚仗父祖的废物……”
“连赵王的印鉴是假都瞧不出。”
她忽然眉睫颤动,低呜了两下强自压下后,一颗心被浓重疑虑攫住。
微光不足以照亮书信,她抱膝缩靠在山壁上,拥了那肮脏湿冷被褥,默然无声得就那么假寐。
身上每一寸都在发冷,尤其是方才踩破水坑的右脚,原本磨烂的足底此刻被冰水泡了,生冷胀痛到麻木。
月儿西沉,赵姝将经年往事逡巡了一遭,身子已然没了知觉。
抬手触到眉心易容膏皮下藏着的溃烂时,她脑中千万念倾退,头一回想,倘若当时依照父王说的,留那二十万人耗死在平城,她如今是不是就能躺在温暖萱软的床榻上呢。
一夜昏沉,第二日斜阳渐明,赵姝就被震耳欲聋的劈凿声吵醒了,她僵着身子立起,才行的两步,突觉肺里作痒,便知道自己怕是不好。
栅栏上的铜锁不知何时解了,她一路咳着朝外头缓缓行去。
才走出去数丈,她回头迎着耀目日阳,便看见几十人在山坳旁挥锤凿石。
是那些跟着获罪入质的将士!廉羽也在里头。
数九寒天,这些人却无一不是满头热汗。
见了赵姝,皆是抱拳惊异,即便是身处如此境地,依旧语意恭敬。
属吏挥着鞭子前来驱赶,遇着廉羽时,却只是骂骂咧咧地离开,似有顾忌。
廉羽见了她的模样,本就背负灭族之痛的青年愈发眉头紧皱。他两个也算自小认识,廉氏世代手握赵国兵权,因此,他是那些贵族子弟中,少有的敢同赵姝对着干的。
他眉目生的颇冷,时常便是阴鸷桀骜眼高于顶的样子,若非廉家与周室的姻亲牵绊,赵姝实在是不喜欢这种人。
然而从前不喜的,如今异国受难,廉羽的阴鸷桀骜反倒成了护盾一般,让她觉着心安怀恋。
午时休整,廉羽将几处通铺的被褥理了理,腾出了两床送到了她那处岩洞。
待他将干硬到硌牙的馍子吃完,听的咳音愈大,廉羽豁得起身:“我去给你请医官。”
赵姝一下扯住他衣袖,清秀的一张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冷意:“你日日跟着老将军,可有见过吾王印鉴?”
她将赵王亲手交给自己的书帕摊开,咳喘着递到他眼前。
廉羽沉默半晌,只是看了一眼,便俯身直视道:“诸侯印鉴皆有暗纹辨伪,赵戬的印鉴暗纹在右上,这一方直接省去了暗纹,只要见过真正诸侯印鉴之人,都不需细看便能窥破。”
赵姝浅浅嗯了记,垂目凝望那方书帕上她父王的笔势,心中暗涌奔腾。
这是赵王向秦王允诺献城二座的密信,信上写着要在半年后将她换回。
倘若印鉴作伪,且是秦王一眼便能看穿的作伪,那这书帕的意图……
“公子……叔父在临终前让我告诉你,继后与大王在去岁……得子。”
廉羽知道的很多,除了赵姝的身份外,许多事他这个局外人都看得更清楚些。
原本是廉老将军嘱他,公子殊一派赤忱稚气,万事有廉家同宗周筹谋,告诉她或许反倒坏事。
而今局面,廉羽也顾不得时宜,虽然残忍,他却想着,这人也该清醒了。
……
然而廉羽未曾料到的是,也是风华正茂好端端的一个少年郎,即便是骄纵着锦衣玉食里堆出来的,那身子骨却竟会弱成那样。
从那日后,赵姝就没能再起身。
先是那凶恶属吏主动送了个炭盆,而后第三日上,病愈的戚英被人送了回来,倒是身上还带着几包祛寒治病的方剂。
可就是烘着炭盆,又得戚英悉心照顾了两日,赵姝的病反倒愈发重了,咳嗽才好了一些,又害起了高热来。
一直到第五日午膳过了,她才幽幽醒转,睁开眼便对上戚英一张熬得煞白的圆脸。
戚英见她醒了,当场就失声大哭起来,小姑娘一急,话便愈发说不完整了,她索性就埋首去赵姝项间哭,抬起满是血丝的泪眼,冰凉手指小心细致地替赵姝抚平面上乱发。
“英英,你不烧了?”赵姝摸了摸光洁无着的脸,还有些疑惑地看她。
“脸破了,无人来……”戚英正磕磕绊绊地解释为她卸了易容膏,此处无人会来扰时,一阵急促脚步声便由远及近地奔了过来。
赵姝立刻侧了些身去阴影里,便听那人急道:“廉……廉小将军被扣了,要被打七十军棍呢!”
戚英一听,当下急得无可如何。
等赵姝安抚下戚英,匆忙易了容再急急赶至山坳空地时,但见冰天雪地里,廉羽已被脱了上衣,吊在高台刑柱上,打得脊背一片淋漓鲜血。
当听的执棍甲士口呼“十二”,她便晓得这是要人命的打法,撑着一口气上前扶在刑架旁。
她并未开口,那甲士就停了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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