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名动邯郸的赵太子,竟如此年少。”
一道颇有些粗嘎的嗓音响起,赵姝蓦然抬头,只见一人穿锁子铜甲佩重剑,身形魁梧面貌粗犷,一双虎目倒是威严里泛着精光。
“是公子翼先辱我廉氏无辜族人!”廉羽赤红着双目喊出的话,叫她一下子明白过来,面前这人的身份。
公子翼,秦王第四子,母为齐王长姊,军功卓著,颇受秦王器重。
此人,亦是当日赵人入城时,传令击杀他们之人。
赵姝自不清楚秦国内政,她并不知道嬴翼因灭周的主张受斥而嫉恨自己,只以为此人气势汹汹,此刻依旧是来除掉自己的。
大病初愈,前尘如幻。
她却异常敏锐地觉出,再前一步便是生死一线,指节握紧。
公子翼同那人不一样,此人要的,可不单单是她一人性命。
嬴翼瞪着眼望了会儿她,长髯一抖,忽而哈哈朗笑:“来啊,摆桌赐酒,本公子要与赵太子共饮。”
指尖深深陷入掌心,有眼睛的都能看出她一脸病容,看来今日未必能善了了。
……
青铜瑞兽的香炉里,有袅袅炉烟升起。
是檀木的香气,烟霞流云般从四面兽口逸出,云霞后嬴无疾垂发散绾,右手三指一个劈撮,琴音若山泉倾泻。
公子世无双。
他心里却在想……祖父到底何时能废了王叔。
忽而成戊火急火燎地小跑进来,帷幔还未过,他便喊:“大事不好王孙!公子翼同质子饮酒,饮着饮着骤然发作起来,如今将人捆在了湖边豁口!”
琴音骤止。
采石场他埋了暗人,对那处地势也极为熟悉。四周荒野峭壁,仅有的一条羊肠小道日夜精兵守卫,可以说,是比咸阳死牢更不可能脱逃之地。
尤其是那处冬日苦寒,湖边山坳的地势聚作一风口,即便是无风的日子,那处亦风声不止,而今腊月里头,那疾风力道之大,直能吹入人心肺里头去。
他豁然起身,踱了两步后,便令成戊将当时状况细说。
原来老秦王生母只是周室滕妾的一个婢女,按原来的辈分,倒的确与赵姝是平辈。后来秦国渐强,周天子曾主动修书,将那婢女认作义妹,改了宗周谱系。
这事儿,嬴无疾辈分低,是头一回听闻。
据说公子翼就是利用这一点,口舌间将太子殊绕了进去。
“王孙,小的来时,便听质子的状况不大好了。”
成戊小心提醒,眼珠子滴溜溜地去瞄自家王孙的神色。
那夜……隔着窗户纸,他明明白白地瞧得清楚,两个人先是面额偎贴,继而竟交缠到桌案上去了。
而后王孙发怒,让他将人罚去采石场。
当时赵太子面容惊恐哀戚,两颊似还有红痕。
便是用脚趾头想,成戊都能猜出是发生了何事。
万万没想到啊,他家王孙竟还有这等癖好。
正想入非非间,但见嬴无疾又坐回长塌,神色莫测道:“赵太子的命如今还得留,你去请母亲出面,记得把方才王叔说的话,一字不漏地告诉她。”说罢,竟又开始抚起琴来。
成戊心里腹诽,也不好说什么,当下急急便去了。
一个时辰后,他便领着飞鸽小笺回来复命:“公子翼去了,只说罚质子立到明早。”
嬴无疾只淡淡应了声“哦”,看了下更漏刚指向申初,他斥退还要多话的成戊,径直往书屋去了。
成戊裹紧袍子立在外头,抱着剑却是焦躁若锅灶上的蚂蚁。
一个念头不可遏制地在心底来回碾压——看赵太子那身板,今夜怕是熬不过,可王孙有如此癖好,那往后没了赵太子,自己岂不危矣!
一炷香后。
成戊还在廊下抬手抚摸自己尚算过得去的脸,纠结着今后该如何自保之际,一道欣长人影突然从他身侧跨过。
“王、王孙?”
嬴无疾发冠整肃,头也不回地令道:“将赤骥牵来,去城北!”
第5章 将她抗走
赤骥当空长嘶,在出城狂奔了二十里后,终于一骑绝尘甩开了王孙府其余人马。
嬴无疾勒缰停马,挥退惴惴赶来的属吏,在一处避风地拴好赤骥,转头神色冰冷地看向不远处山坳里的刑场。
即便来此之人皆是大逆重犯,有犯错时,也多在石场中间那处刑台处置,山坳里那处,若有人被捆了去,便鲜少有活着回来的。
此刻,一道纤弱身影,仅着粗灰麻料的里衣,双手被缚捆于山崖边的铁环里,就那么立着,衣衫透湿。
两个看守,应当是听了令,正从冰湖里头舀了水,接连不断地朝赵姝身上泼。
每泼一次,他就见她痛苦吐息,身子抖到痉挛一般。
嬴无疾就驻足看了会儿,便明白王叔是还要这人的性命了。
他心底暗嘲,王叔真是愈发沉不住气了。而眼前这位,又能屡次被他那鲁莽王叔绕进去,真真是个无用的废物。
望着赵姝被冰水包裹的身子,他甚至觉着有些不真实起来。
当年他同生母流亡赵国,被这小公子买下。那时这人是何等的骄纵贵气,每每出行皆是前呼后拥,她是个颇爱笑的人,眼睛里时常像蕴着三春朝阳般热烈明艳。
起初她将他囿于庭院,衣食皆是华服珍馐,她似是一直透过他在瞧什么人,侍从们在私底下喊他“嬖臣”,连那分桃断袖的美称都不屑。
后来有两个门客,意图辱他阿娘,那两个暴徒还为了投主人所好,起了苍术、黄滕之名,他那时也才十六岁,将那两人生生剖心而死。而自那以后,赵姝便厌了他,而底下那些人仆随主便,他身上新伤旧伤再没断过。
再后来他被打入罪人所,也曾恳切将阿娘托付与她,可最后……阿娘化作了一具焦骨。
他蛰伏了一昼夜,九死一生,手刃罪魁。
生年未满廿,他却已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
目中痛色闪过,思绪回转,嬴无疾面上再次云淡风轻。
一次,
又一次,
他就这么安静地瞧着,看那人身子摇摇欲坠。
若非知晓她的秉性,也听阿娘亲口说过这人的良善,入质那夜,他恐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杀意。
忽而原本旁观的另一个看守,不知从何抽了根鞭子出来,但见那人犹豫着试了两次,竟上前施起刑来。
嬴无疾微眯了眯眸,暗道这天底下落井下石的蠢笨小人还真是不少。王叔便是再蠢,如今祖父已经表态,他也绝不敢叫赵太子满身鞭伤得死去。
‘灭周’还不到时候,经这入质一事,如今他也算看透了老秦王的心思,‘灭周’或许反倒成了他扳倒嬴翼的一个助力。
家国千秋,眼前这人绝不能死。
思及此,他终是疾步过去。
……
赵姝只觉着自己就快要站不住了,可她明白公子翼是铁了心要自己的命时,却生出种决绝悲壮来。
君,纵然站着死,也不该跪着生。
破天荒的,她竟忍过一遭又一遭寒彻骨髓般的酷刑。
她这样吃不得苦的人,到头来,竟会是这样受刑而死。
到了这一无所有的地步,反倒生出这一场傲骨来。
鞭子割开皮肉,她忽然想到,自己这一生,未曾手染鲜血,未曾苛待笞责过奴仆,平生仅有的一次,便是对那人……
她茫然抬首,便瞧见一人逆光行来,到近处时,一把将那看守的鞭子夺了,而后剑势若虹,一剑贯胸。
温热鲜血凌空扑来,落在她面上成片得发着烫。
“王孙饶命!”
有闻讯而来的属吏将士,他只随意扬手,示意他们退开,倒并未去要另一个看守的命。
斜阳渐落,有殷红光芒打在她颊侧,同鲜血混作一种颜色,日阳那微末暖意渐失,便显出山坳里的风愈发猛烈,打在人身上,便是嬴无疾披了大氅,亦觉出冷来。
见了他杀人,赵姝本能地退了半步,她哆嗦着青紫色的唇想要说什么,张嘴时便发觉自己连一个音节都无力发出。
面前的男人看不出情绪,他刚杀了人,剑尖还在汨汨淌血,深邃碧眸只幽幽俾倪于她。
忽而长剑一甩,他收了剑上前半步,伸手竟去擦她脸上鲜血。
赵姝只是双手被缚,脚下并未受制,她立刻一偏头,想要躲开。
未料就是这么个动作,叫他露出怒容。
嬴无疾翻手扣在她肩头,另一手仍是去她面上擦拭。
鲜血半凝,被他碾散作一团,已是不大好擦净。
易容膏被碾得微动,又兼身上透湿,便是束胸再紧,里衣再硬质宽大,也难免不会露出端倪。
她便拼力挣了开,一时脱力跌撞在山壁上。
“冷吗?”嬴无疾语意无情,他未再上前,只是有些执着地盯着那滩未擦净的血。
争执间,赵姝才觉着冰封一样的身子略略回暖有了知觉,然而回温的身子却让她重新再感知起被泡在冰水里的痛苦来。
她哆嗦着唇角,周身无法自控地打起摆子,只是不答。
斜阳愈发惨淡,山坳里的风声亦渐刺耳狂乱。
两个人就这么隔着一臂的距离,默然对峙着。
“想活吗?”
在这儿冻上一夜,嬴无疾也算是看出来了,依这人的模样,只怕没有活路。
这个问题终是让赵姝抬眉,看清他眼底的恨意讥诮后,她眉睫一颤,依旧没有开口。
“怎么不试着开口求一求我?”他上前半俯下身,眼里的光芒似蛊惑,“小公子若向我乞活,兴许本君今朝畅意受用,顺手便救下你呢?”
赵姝面上惨淡,略一松动时,附耳又听的句:“谦和温雅……这样的秦王孙我早演腻了,与其瞧着旁人折腾你,不若我自个儿来。”
这话里的恶意直比那湖水还要沁人骨髓,赵姝忽然痴笑了记,她忍着鞭伤又强压住身子的颤动,仰头怒目看他:“滚开!”
这一声低哑衰弱,是她见到这人后,唯一丢给他的话。
‘吼’完了,她才觉着全身的气力都被抽尽似的,想要从崖壁上撑起立稳。
索性终是要死的,她绝不能给这等上不得台面的小人看了笑话。
他要看她痛哭流涕,看她苦苦哀求,她便是死也不要趁他的意。
甫一迈步时,顿觉眼前湖面倾斜山壁晃动,好像连眼前这张面目可憎的脸都变的有些模糊起来。
深深喘息了两下,肺里头一阵刺痛。她试着走上两步,忽而双腿一软,整个人朝前扑去。
预想中的摔碰未曾发生,一双手牢牢托在她两臂下。
赵姝冻的说不出话,也是彻底脱力,但她并未失去意识。
当她觉出腕间绳索似正被人挑开时,迷蒙中福至心灵似的,也不知怎的,前一刻还愤懑欲绝,此时她没再动作,任由自己阖上眼。
下一瞬,后背倚进一个坚实胸膛,腿弯被人轻巧一托,她竟被人横抱起来,山坳里催折人的劲风顿时止息无踪,而她心底,吊着一口气,一时摧云崩屑般震动。
第6章 湿衣
被那看守泼了十余次,赵姝衣摆发丝皆在不住滴水,几乎同直接落湖无异。
凛风被挡住,她略回了些神智,只是假寐着留意周遭动静。
能觉出冰水不住得从她身上透进他衣衫里,眼皮微微留了道缝,便瞧见男人线条流畅的下颌,还有那深邃俊逸到近乎妖冶的面容。
从这个角度看,那轮廓便更相似了。
想到临行前,如晦哥哥痛楚决绝的模样,赵姝心里陡然悲怆到将欲落泪,她已经硬撑了太久,这天渊之别的境遇,连她自己都惊异求生的意念。
她忽然想起三年前,那面容绝美却疯癫的胡女。她不喜嬴无疾,但却莫名觉他那胡女亲切。
可那时,她秉性贪玩,他母子不过是微贱流民,新鲜劲过了,也早忘了顾念。
好像便是她回洛邑秋狩的两个月,回来之后,那胡女被害,嬴无疾也不知所踪。
……
感受到肩头臂膀的稳妥有力,一股子难抑的心慌蔓延开来,经历了这一切后,她忽然猜度,那时候这人亦不过十六,该是怎样可怖悲绝的一种心境。
于她而言,若将那言辞不通的胡女接入府内,不过是随口一句话的事。
可世间之浊,生民之苦,女子之艰,她从前游冶享乐,哪里会想到竟有如此多的苦厄。
“属吏王允何在?”头顶清朗嗓音响起,她立刻屏息凝神,歪头阖紧眼睛,一动不动。
但听先前那属吏一叠声告罪,同这些日子的凶恶刻薄判若两人。
“你无罪,只管起身。”嬴无疾惯会安抚人心,便是对这新来投靠的小吏,他也不吝口舌,甚至还客气地捧了两句,“王允,有一事本君还要劳你去办。”
这属吏是芈氏身边一老宦的远亲,他私下听闻过这位王孙的秉性行事,听他这般客气时,一时心中警钟大作,却又绝不敢显在面上,只得强作镇定,恭手待命。
“罚质子来此是本君私令,如何王叔会知晓。九原郡城旦近日病死不少,王允,你可知该如何做了?”
原来是石场戍卫混了细作,而他这个掌事属吏竟未发觉,王允当即脑门沁汗,他知道王孙疾是个什么样的主儿,告罪解释惹了他烦,只怕死的更惨。只有办成了事儿,他才自能避过牵连。
王允明白这个道理,当即不多言,只是拱手郑重应诺。
然而当他看向王孙抱着的人时,又不知该作何态度。不是先前嘱了他‘不必顾忌,只当一般重犯。’如今这场面……
正犯难之际,远远地瞧见一纵人马飞也似地过来。
有王孙府的侍从要来接手,被成戊一脚踢开了去。
嬴无疾古怪地瞧了他一眼,倒也没有把人递过去的意思。
反正回去也得换衣,怀中人又实在轻得没几两肉,他朝成戊指了指牵马之处:“去将赤骥牵来。”
赵姝忽然禁不住冷,不小心打了个寒战。
正当她紧张之际,但听头顶有些不耐道:“罢了,今夜无事,还是不骑马了,去寻辆马车慢些无妨。”
待要登车时,嬴无疾回身望了眼还在石场劳作的降兵,忽然对成戊说:“你乘赤骥去寻太傅,请他给赵人工匠安排去处,照什伍制,入良人籍。”
厚重羊毡的帘幕落下,车轮滚动碾过冰封泥路,风灯燃起,车轿内萱软无声。
那属吏临时寻来的马车里,竟也放了铜兽炭炉,轿厢并不宽阔,却将暖意聚得更快了些。
经这久违的热气略略一哄,赵姝但觉血脉流淌起来,即便湿衣冰寒粘腻,她亦是吐息平和了些,渐渐回复了神智。
若说方才她还是半昏半演,此刻却是彻底清醒了,只是出于生存本能,这温暖安逸叫她贪恋,她怕醒了要被丢出车去,亦或是不想再被他言辞嘲讽,也就这么继续昏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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