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愿要她的同情,便由着性子故意来吓她。赵姝这回是真的被骇到,可她没有再捂他的嘴,反是一头扎进他胸前,一手绕到他后背,主动拥紧了人。
虽然听的脊背泛寒,可她头一回对这人起了心疼。嬴无疾亦止了话,眼中狠厉散去,顿了片刻后,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而是忽然说:“五十日后,秦国会以平叛名义入赵,届时齐国亦会陈兵燕赵边地助势。”
赵国如今内乱,赵王被囚,各地大夫封君亦没有真心拥护赵戬的,皆是在观望。暂居燕国的国师季越已然改回赵姓,号称王族旁支。
现下秦人有质子殊,而赵越倚靠燕国。从兵力上来论,秦要趁此吞赵并非难事,可他们算过,至少要死伤兵卒廿万,另兵车战马粮草,约莫要废举国二年征缴所得。
而秦人才刚拿下楚西之地,大战过后若复举兵劳师,有动摇国本之危。
是以嬴无疾才决意,只以重兵相胁,而他这些日子除了整军外,亦遣人仿着赵姝的口吻笔迹联络了邯郸的好几位老臣。
听得又要开战,赵姝纠结忧惶。
“倘或顺利,今岁芒种前,你便是赵国新君。”他语出惊人,见她小脸上惊异茫然,也没再多解释,男人忽然失笑松口道,“对了,明日融弟会来辞行,你亲自问他,还是要本君替你讨人?”
这话的意思,竟是愿为她将戚英留下了!
“你…此话当真?”赵姝惊得无以复加,欣喜之色漾起,她甚至开心地去摸了下对方脑袋,早将面见秦王的事抛诸脑后,也一时未及深想什么赵国叛乱的乱局,已经在想着明日的事,她绞着手指傻笑着讨好,大言不惭:“有王孙撑腰,我自个儿问他讨人。”
英英的话每一句都似针一样戳在她心口,想来她荒废虚度了这么些年,除了父祖的荫蔽,也确是没有为她作长远计。
励精图治是来不及了,索性如今有个秦王孙喜欢她,她明日必要亲自质问公子融那混账,也好叫英英瞧瞧,她虽失势,也不会任她被混账欺负。
一时间云开雾散,她笑意掩不住,简直连半夜都待不住,只想着跳下榻去见戚英。
正打算言谢时,耳边鬓发被人轻拢,檀木气又浓,男人凑近了贴上她额角,热气呵来,是他口中春笋的气味,便听他蛊惑哄问:“若是人留下了,明儿夜里…你总该让我称意一回,可不许再推。”
这语调转换太快,赵姝险些叫口水呛死,咳了两下后,她把心一横,绷着小脸极快地含糊了句:“我别无所求,做成此事,一切好说。”
瞧着她紧抿殷红的檀口,嬴无疾呼吸骤快,才释过的欲乍起,他真想立刻咬住她的唇,却只能替她拍背顺气。怀中人清澈杏眸染上羞涩闪躲,赵姝自小是重诺的性子,这一刻,他忽然就觉着,为了这点乐趣,多费些神也算不得什么。
二人相拥,一夜酣眠,竟都是无梦。
第49章 初夏密会
第二日, 已是西川侯的芈融果然来辞行。只是赵姝没能将人留下。
戚英只用了一句:“留下陪你一同仰人鼻息,还有我腹中的孩子,是生下来母子分离,还会直接打了呢?”
如兜头一盆冷水, 浇的她哑口无言。
启程的时候, 赵姝瞧着公子融小心翼翼的搀扶她, 也算是彻底没了留人的理由。
因知这一去怕是此生未必得见,车驾从王孙府驶向咸阳官道时,她忽然想起还有十来日就是戚英十五岁的生辰, 一时间心头大恸,翻身上马就要去追。
王孙府的亲卫只认她是赵国质子, 横着刀戟就要去拦, 却被嬴无疾挥退了。
四月末的天, 咸阳官道繁花茂柳, 朦朦时雨亦阻不了愈发灿烂鲜嫩的春景。赵姝纵马一路跟上高阔华丽的车驾, 勒缰缓行着,从脚腕上解下带了十七年的彩色绦绳。
“英英!是我无用保不住乳娘, 害你这许多年活得这样累。”春雨虽不大, 却细密若针,淋得赵姝有些睁不开眼,她骑在马上, 握着彩绦唯恐里头人听不进在雨中提高音调, “还有十二日就到五月, 到你的生辰。你年岁那般小, 头一回生产最是凶险, 务必要记得切莫贪食!胎象稳时,就不要理那些庸医, 一定要多多动弹行路……”
她一面抹泪,一面絮絮说着,无暇顾忌四周随行僚属的打量。
四驾的车马突然停了,轿帘哗得被掀开,下来的却不是戚英,而是芈融。
不过才两月不见,少年似又抽长了些,有小宦立刻举伞来侍奉。已是西川侯的公子融桃花眼倨傲阴冷地盯着她,他虽是与几位郡守同去,神情里亦是与从前大不一样。他虽贪慕过赵姝,也断断受不了,她这么一路当众朝自个儿的姬妾诉情献殷勤。
赵姝急忙跨马下来,瞥一眼那美貌小宦,一颗心当即疼得皱成一团,也只得踏着污泥走上前,将彩绦递过去,她对芈融说:“这个能护她平安,英英年岁太小,望你千万留神她生产……”
话音未完,腕子被人重重捏了一转,她痛呼一记,手指却脱力松开,彩绦掉进了泥水里。
下一刻,芈融不屑地笑了笑,亦是当着众僚属的面朝她道:“质子这般舍不得族妹,何不索性与本侯一道入楚,反正护送的都是秦军将士,请姑母去说一声,应当就能成行。”
听他这么说,赵姝有一瞬间的失神,她垂头竟真的考虑起来。芈融诧异之余,亦生出几分心痒来,正要上前再去轻薄,轿帘又被揽起,露出戚英一张不快冷漠的圆脸。
“融哥,我身子不适,可赶不得一日路,再耽搁天黑前能到官驿吗?”
芈融似十分在意她,闻言也未再等赵姝的答复,他甚至还遣小宦将彩绦捡起收好,只是在临上车前最后回头有些不舍地望了眼赵姝,留了句实话:“质子还是先顾好自个儿,毕竟本侯入楚后是有实权的,她在我这儿,怎么都比跟着你好。”
从头到尾,除了收下那条绦子,戚英都未再同她多说过一句。
车驾远去,赵姝独自牵马立着,任细雨泼洒,她就这么伫立在官道边,望着护送的大军愈行愈远,直到成了一些渺远不真实的黑点。
她心境沉重,没有再哭,藏在易容后的脸上现出少有的苍凉。即便是到了这几乎等同诀别的境地,她也还是没有将作药人的事告诉戚英。
等车驾护军彻底消失在阴沉天幕,她甚至释然般地叹了口气,头上油纸伞撑来,她仰头微红着眼望向来人。
也不知怎么了,忽然就苦笑着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其实她走了也好,将来倒不用亲眼瞧着我死。‘祸兮福之所倚’,王孙,你说是也不是?”
嬴无疾原还在为昌明宫私换了入楚郡守的事思虑,听她这么一句,他愕然紧握了伞柄反问:“近日寒毒也未发作,季越的药……”
“没有解药。”她侧首在雨中仰视他,氤氲眼底是满不在乎的凄冷,语意残酷:“你给的药我吃了,没用,国师早说过,我作药人最长活不过三十,他制的毒,这世间没有解药。”
做药人的下场,当年大国师亲口对她讲清了,亦是她自个儿的抉择。
若一个人自小就知道活不过而立,那么,或许这般眼底冰寒的公子殊,才是她的本来面目。
言罢,她抬脚从他伞底迈出。
细雨靡靡,沾衣欲湿。衣袂发顶俱被雨丝浸透,纤弱背影似云蔼渐远,有一种乘云欲去的错觉,好像已非尘世人。
嬴无疾没有说话,他指节无意识地捏紧,青色经脉隐现。
他忽然弃伞,上前一步握上她胳膊,将人一下托抱上马背后死死抱住,赵姝起先还挣动两下,问他发的什么疯,而后赤骥扬蹄竟是拐道偏开城门,泥水飞溅铁蹄铮铮,用她从未见过的速度朝城东蹦跃驰去。
不过大半个时辰后,她才发现,赤骥不过是绕了一条城外无人的荒凉官道,更快地到了城北的私邸。
下马后的头一件事,嬴无疾便吩咐人备汤沐浴。从始至终,他都没再多与她说一个字。
直到两人衣发透湿地立在热气腾腾的汤池前,赵姝想起昨夜的话,一时才有些紧张地开了口:“事情没做成,你不会就来讨账吧?”
嬴无疾却难得没有辩驳,他甚至亲自为她拉好了折屏,背过身:“我去西苑更衣,二刻后过来用膳。你身上的毒……一定有解。”
高大的影子映在折屏上,显得有些寥落,说完这句,那影子一转,便从湢浴中消匿。
没入温热池水,赵姝心中隐约有酸闷漾出,毕竟,除了兄长外,他是这世上第二个说要为她寻药解毒之人。
掬一捧热水撕下易容,她正一圈圈拂水玩,外头突然传来急促脚步,影子出现的时候,她心下一惊,下意识得贴向池壁作出护卫动作。
嬴无疾去而复返,湿衣也未换,止步在折屏前:“解药既是假的,三月时,难道你没发病么?”他记得她说过,寒毒需每三月定期服一回解药的,之前一直以为她的毒解了,便根本没再多留意。
都说秦王孙是泰山崩于前亦沉稳的性子,他这样急切来问,好像是生恐她随时都要毒发身亡似的。
是怕去了邯郸,却没了臣服各地封君的傀儡吧。
怕他直接闯进来,赵姝想了想也觉着没什么好隐瞒的,索性就将寒毒之事清楚明白地告诉他算了。
此毒三月一副的药方十余年没变过,除了义兄赵如晦手里有一份外,在邯郸医署的秘阁里亦有一份,只是炼制的份量难掌控,是以她一直吃的都是国师季越亲自炼的。
她抬眼瞧了下那处驻足的影子,犹豫了番,为怕他直接将大国师抓来,最后又补道:“不过兄长上月已经会炼解药了,我手上还有三颗,他说这两月里再整理下,会将炼药份量火候细节都写下来给我的。”
“晋阳君赵如晦?”嬴无疾虽不喜那位异父长兄,只是皱着眉头答道:“好,听闻他医术了得……我出府一趟,今夜里,你一人好好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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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赵的事宜整整提早了二十日,定在了秦王孙加冠的六月初三日。
立储的诏令尽皆备好,只待秦人入赵之日,就会递送洛邑昭告列国。
赵姝在城北的私邸被半藏半禁锢般又过了半月,到了离加冠日前十日,五月末的一天。
天气渐热,她刚从奇贾曼的住处回来,正有些无聊地趴在苑囿的树下看新送来的两只毛色漂亮的猴子,小茹突然过来,递了盏甜羹给她。
初夏时节,她亦不能冷食,甜羹触手还烫着,她刚要说撤了去,就在铜盏与托座的夹缝里抽出片绢帛来。
四下无人,唯有满园的动物。
展开一指长半寸宽的绢,她唇畔上扬,人亦呼啦一下从树下立起,是兄长的字迹。
这是小茹第二回与他们递信,赵姝只知她是昌明宫出来的,其中缘由也没有深究,她只是想在入赵前再见一回他。
绢上说北郊的桃林尽数开了,邀她在那处相见。赵姝正愁闷如何才能出去时,小茹过来收盏,连问也不问,小姑娘一面收拾,一面低笑着就随口道:“今夜主君回来用膳,姑娘不必提旁的,但作出不思饮食,再说一句想念洛邑桃林的话就好。”
“绢上说明日酉初,若是错过了呢?”赵姝疑惑,近来赵如晦在昌明宫的事不知怎的也传到了她耳朵里,随军入赵前,她是非要见他一回的。
小茹只是又嘱她切莫多言,便当场用火折子烧了绢帛。
近来嬴无疾对她的态度冷了许多,赵姝忐忑地等到夜膳时分,她本就没有多少胃口,才试着说起洛邑的桃林,哪知对方只略一思量,竟就允了,还说明儿他要清点粮草,就安排小茹柳娘陪着一道去就是。
如斯顺利,几乎让赵姝差点言辞露馅。
陪着她吃过饭,男人离去前甚至还弯腰摸了下她脑袋,语带歉意地将一张药方搁在案上:“这是三月一副的方子,待攻入邯郸,我会再遣人去寻解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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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云千里,北郊桃华灼灼,还有成片不知名的碧草野花,初夏光景,俱是开至荼蘼灿烂。
走至一处近乎与人齐肩高的花海时,野径横斜生香,一行白鹭飞过红霞遍染的天际,柳娘与几个侍女正抬头惊叹,花海里便陡然晃过一道影子,赵姝胳膊一紧,因着事先有准备,她没有发一声,就被那人带着跃下坡地,避到了一棵庭盖如云的老树后头。
“小晦哥哥!”她没有多问什么,只一头扎进对方怀里,不肯松手,“你应知秦赵又要开战了吧,你一个人留着会不会……”
她正想告诉他,外祖的死士前两日偷偷潜入北市,已然联系过她。
却被赵如晦拍了拍背打断道:“小乐,我不能久待,接下来我说的每一个字,你都得记着。”
雍国夫人有孕,往秦军里安插人的事儿,他都没有细说,赵如晦只是拿出一个拇指大的新月坠子,嘱她进邯郸后交到一位将军手里。
“小乐,你只按往常一样吃喝安睡,照我的话去做,不必在王孙面前掩饰。不过,我与国师的关系,万不可叫他知晓。”
他絮絮说了有炷香光景,连天上的彤云都似暗了些,赵姝时而点头,是个仔细听着的模样。
只是,万没想到,素来不通朝事的赵姝听完了,犹豫着捏着手里的新月坠子,突然朝他问:“鹬蚌相争,大国师根本不会从燕国出兵对吗,你们是不是要借秦人扫平叛乱,然后在邯郸宫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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