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这么一抱,赵姝险些痛得晕死过去,她试着让两人分开些,用力之下腹内陡然翻滚到喉间,她遂想也不想地一巴掌抻开对方的脸,忙越过他肩头,吐了个天昏地暗。
嬴无疾这才从失而复得的狂喜里清醒了些,他俯身小心扶着她肩,就是这一番动静,让他彻底安下心。
他固执地将她背到自个儿背上,起身后似想到了什么,睁着空洞无神的眼扫视过庭院一圈,轻声问:“方才那村妇和大夫可走了?”
“尚在。”壬武一点头,石亭乡啬夫赶忙就将二人一并推入雨中。
看了半日戏的朱大夫同公孙氏一样,虽不知赵姝身份,却也不至于傻到没有预感,此刻,二人抖若筛糠地跪在雨里,倒是默契地连争辩都不曾。
“构陷戕害嬴氏家眷,割了舌头明早凌迟。就劳在场的石亭胥吏连夜审,罪名尔等另拟一个到县尉处录了。”
朱大夫当即晕死过去,倒是公孙氏张大了嘴,在被堵嘴前,她再次迸发出不属于一个老妇的惊人勇毅与气力,匍匐着嘶着嗓喊:“救命啊,小神医!季大夫!我知道你心肠好,你救救老身吧,老身知错了,我千不该万不该,要对二丫下手。你看在二丫的面上,啊,你要叫二丫见着……”
第105章 道不同
公孙氏多年来一直暗害亲孙女, 朱大夫为贪利胡乱诬陷攀咬,这二人显然都非是善人,却似乎都还不至于用上‘凌迟’的酷刑。
公孙氏的死罪,的确是赵姝刻意设计。可如今要眼睁睁地看人再多添受一层酷刑, 想到二丫毕竟喊这妇人一声‘祖母’, 她心中不适。
可若她再开口干涉, 那也就等于直接坐实了自己的身份。一旦出言,再无丁点挽回的可能。
毕竟,一个普通的游方医女, 是绝不可能在这等境况下还会去干预旁人量刑轻重的。
暴雨里,她趴伏在他背上, 想象着自己该是一副惊异惶恐的模样。
然而身体反应骗不了人, 阔别快两年, 被他托起的一刻, 她清晰地觉出他宽瘦嶙峋的骨。脸颊凑近了一贴上那湿冷白发时, 心里无法抑制地溢出种眷恋松懈之感,混杂着的, 还有绞得心肠肺腑都要裂开的痛楚。
两手小心局促地搭在他肩上, 到院门边的短短几步路里,她想要释怀这些杂乱蔓生的情绪。
“右边些。”她压着声在他快要碰到院门时出言提醒,一口气松了, 却无端落下串泪, 好在有雨幕遮挡, 很快被冲刷无踪。
“父祖若杀子者, 最重者黥字流放。”像是有所知觉, 他忽的驻足,摆出常日里一副明镜高悬的端方君子样。
她没答话, 在雨水涔涔里,看他散逸出的白发湿漉漉地贴在颈后。
“倒是那庸医妄揭悬赏,罪还该重些,只是他自称是你的师父,幸未及胡乱诊治。”
已是昭然若揭的试探了,她仍旧不答。
只原本虚垂在他肩侧的两手微不可查地紧了紧,下意识地皱脸抿唇。失血的苍白面颊上,两道长疤横贯着,红与白里混着她自己都未意识到的苦色。
礼与刑,君与臣,士庶分明。她既抛下庙堂权势,如今一介游医,又何来的脸面去管他人闲事。
然而赵姝不知,就是这样短暂的犹豫,也足够出卖她的心绪了。
嬴无疾已然笃定,这天底下,像她这般痴傻的,怕是再难寻出第二人来。
可他偏要想法子,叫她自个儿认。
“去县里查阅路引,若她有随行之人,也请来安置。”他转头吩咐壬武,一身泥水狼狈,眉目却生动起来,“若是人已出县,连夜去追,明日天亮前带回来。”
这话一落,赵姝皱紧的脸狠狠一跳,浑身雨幕里颤了数次,而后整个人反而松展开来,背上受杖处疼得清晰起来。
此地离咸阳实在近,郡县卡口管控极严,只要他们想,韩顺带着二丫绝无走脱的可能。
她知道,就这么短短的几步路里,他才是彻彻底底地辨出了她。
身下人的肩背,贴着趴伏时,是从未有过的形销骨立。这个本该要做君王的人,于生死关头,曾无数次地对她施援。为了救她,在黑暗里徘徊经年。
在这方泥泞荒僻的别苑,他俯身来背时,就好像一棵零落得仅存残枝的枯树曲折。
是因为她的死讯么?
除去年少时第一眼的惊艳,到互相熟知心性后的鄙弃纠葛,冷眼、疏远、厌恶……他们就好像一张铜镜的两面,无论怎样相反,蹉跎跌撞里也总被粘到一处。
不是说,道不同不相谋。
若非为了解残毒,天大地大,或许她还真能‘死’个干净。
在这乱世迁转颠沛的一年多里,见识了此方浊世种种苦,在疯癫之前,她一路治病施药,险之又险竟然活了下来。
很多事情,便以为是都揭过了。
然而这一刻,叫这夏夜冷雨浇透时,肺腑血脉里的温热眷恋,势不可挡地席卷腾起。
她不想的。
可大概是受了那什么破蛊的影响,胸腔里的酸疼甚至渐渐盖过了后背的疼,鼻息颤动得好似要把雨水也呛吸进去。
卸了力,她忽的埋首下去,凑到他耳畔长叹,阖目:“嬴、长生……”
便就是这寥寥三字,令他容色反复数遍,终只是抬手托稳了人,双目空空地虚望了眼穿廊。
凝神跨入遮雨廊,他薄唇翕动两下,只是极轻地应了一声“恩。”
他略矮身托稳了她,她则伸手环紧了在他背上,默契得好像从未分别。回廊数折,每到一折尽头时,只消她扯动他左右衣摆,身下人就能识路。
待壬武交代了底下人处理完,跟来瞧见这一幕时,也不由得愣在廊下。
有小仆支吾着来问:“那位朱先生还开了浴方,已经煎好备在湢浴里,可是要倒了?”
壬武要来方子眉梢一拢,朝回廊尽头的二人看了眼,略一忖度,吩咐:“先不倒,另备一间湢浴……取苑里最好的伤药来。”
等他拿着方子回到主院时,刚好瞧见那名脸上有疤的医女挣扎着从自家主君背上下来。
她一回头,正望见他,嘶哑着嗓子就问:“药浴……咳,要赶在……咳……一个时辰里头。”
她的嗓子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先前说不出话,这会儿同院子里的壬武隔了些距离,只使足了劲也没多大声响。
“已备下了,在内院里暖阁连着的西屋,季姑娘朝里迈两进就是。”壬武本想说让别苑里的女医过来,可眼珠子朝前头二人转一转后,改口问,“主君可要进些膳?小人去与季姑娘寻些伤药?”
季是旧晋大姓,也是赵如晦原本的姓氏。
赵姝在路引上改用了恩师家‘阿卜杜’的姓氏,原是打算出石亭乡地界就重新想一个汉名的,哪知被公孙氏就那么喊了出来。
壬武一连唤了她两次‘季姑娘’,她扶着腰沉默片刻,就被一只清瘦有力的手握上胳膊。
嬴无疾朝壬武声音来处作了个斥退的动作,而后凑近了似是犹豫着还要抱她。
却被她反手扣握住手:“肩膀还能动,还没伤到筋骨,叙旧的话缓缓说,来,先去泡药。”
她刻意屏息忍痛说出来的话,不论是语调还是音色,都与从前迥异。
……
在赵姝的坚持下,最后还是用了自己随身的伤药。她请别苑来送药的医女帮忙上了药,此刻扑在湢浴的短榻边,凝神静气地在自个儿左臂上试针。
热气氤氲着腾散开,模糊了视线,她索性闭上眼,一针扎入阳溪穴六分。
这是治耳目滞涩头晕昏沉的穴,她本没这些毛病,这一针没留余地,到第七分处额角一抽时才停下。
觉出方才被朱大夫混乱中误踩的右手无事后,她长吁出一口气,才抬头去看更漏。
还要一炷香时间,木桶里的人散着发,鬓角处也溢了汗。他空睁着双目,从入此间后,半个时辰的药浴,一直都没再开口说过一个字,只是安静地听她排布,容色里却总有种说不出的妖异。
她清楚地看到了他浮凸嶙峋的肩背,魁伟高壮的身子枯败下来,从来俾睨深邃的的眸子柔和下来。薄唇被熏染得殷红,鸦睫浓长地扬着。
乍一看,拂尽尘嚣兵燹,倒似儒道二家的隐士。
“我现在路引上的名字可长了。是伊循城一位老医师起的。随他的阿卜杜姓,名是图尔荪阿依,是月亮的意思。我比恩师小了足足八十岁整,师父说了,起这名字,善神阿胡拉就会照亮一切夜路。”
提到对自己倾囊相授的老医师阿卜杜,赵姝不由得眉眼微弯,杏目里一派祥蔼:“师父是去冬百岁过了走的,他无儿无女,收了百余名徒弟,偏说我是他此生见过最适合习医的。”
以掌代梳,她趴在榻上伸长胳膊,见他听得仔细,便小心地去抚他白发。
青葱五指来回穿行,她毫无顾忌地拢眉细观他,一面笑中染哀地继续道:“一百零一岁,他就一个人住在医馆里,每天就给自己烤两个馕吃……那么可爱的阿卜杜爷爷,我未能对他说谎。是我贪玩懒惰害死了自己的兄长,是我昏聩痴傻一剑刺死了先生,更是我,让一个有志于天下的人,却要沾染寒毒目不能视!”
“赵穆兕,死于剧毒,你那一剑不致命。”
沉默了许久的人,一开口就若雷鸣。
便是这一句应答,让她一下子梦回两年前。
治好了他的眼疾,她也就不欠他什么了。
他还可以同以前一样去活的。难道不是吗,比起她来,只要治好了眼睛,他从前是秦国的王孙疾,往后亦是手掌兵权的辅国公。
“不重要了。”时隔年余,哪怕今日陡知了赵穆兕真正的死因,赵姝依然不愿过多地去回想,“师父说,只有我能承袭他的衣钵,没人能用对他的针砭集,一毫一厘的长短,还要隔出十等。他说图尔荪阿依啊,你若也能活过百岁,后头八十年那么长,总有一天,你会连最初那一小段的模样都忘记的……”
夏夜的暴雨来去都快,已是啪塔啪塔得打在杂木疏欹的庭院里。
出了湢浴,横起半扇窗缝,月牙露了头,照在床榻上一仰一趴的二人身上。
一直是她在说,他听着。
起初还是些路途见闻,后来就偏了方向,越发带出些出世入道、浮生芜乱的虚无来。
“七天后,你就能复明。”叙旧结束,赵姝挪开脸望向砖地上月色,略一沉吟后,还是不带情绪道:“届时说不得我的伤才好一半,倘或能给朱大夫百金,我要五十金就罢,从今后,你我……唔!”
一只手忽然绕过来,长指捏拢她两颊,迫得她嘟着嘴再不能说下去。
就算是死在乱世里,她也去意已决。要想成就恩师遗志,要看遍各种疑难偏症,就绝无可能再回那些琼楼里做回困兽。
以一念抵万念,守一人太苦,不若守苍生。因为守苍生的话,若是结果不好,她也不会太痛。
隔开肩背伤处,他依然能极轻易地将她压得无法动弹。
月色隐没,她伏在榻上方不屑嗤了记,正要说两句撕破脸的话,就听耳畔带了颤意的一声:“三个月,等咸阳雪落了你再走,好不好?”
第106章 复明
这世上的疑难杂症, 叫人空忙劳费,多少年愁惶虚度,不过是没有遇着对症的治法。
一旦遇上对症的,朝夕间就得离苦。
从有微光到模糊视物再到彻底复明, 赵姝只用了五日。
为了能随时疏导残毒, 这几日他二人几乎是日夜不离的。也没多少顾忌, 二人同榻而眠,她夜夜趴在他身侧。除了说些往事外,嬴无疾倒也不逾矩。
泾武别苑冰鉴空置, 夏夜里闷热冗长,便每夜天刚黑泡过药浴, 二人就相携着去榻上歇息。
赵姝说起路上见闻, 提及各地风俗土产, 绘声绘色颇有野趣。待她故事讲完, 嬴无疾接过话想应和两句, 却因他满脑子都是朝中新法和派系,硬要与她的话凑合时, 常显得生硬。
索性他也就不再勉强, 赵姝说完一地民风,他就接口将那地原本的封君如何收缴,又如何建新章废旧制的过程铺成一遍。
言辞晦涩, 倒也正巧枯燥地起了催眠的效用。从他开口, 不出二刻, 赵姝必然就酣然入眠起来。人一旦睡的好时, 背上伤口恢复的也快。
而等她一睡着, 嬴无疾便会小心地侧转过身勾过她一只手,借月色描摹她一夜比一夜清晰的轮廓身影。
终于到第五日夜里泡药浴前, 他的世界陡然出现色彩,附着在湢浴里的一件件物事上。他没有立刻开口,而是背过身闭上眼没入药浴。
待他披衣转身睁眼,便整个人蓦得怔住。
阔别两年,她的音容再度入目,让他凭生了种不真实感。
他脚下无声,透过珠帘的空隙,清楚地看见了那个歪靠在窗下围榻上的人。
灯盏散发着静谧的明光,赵姝赤足缩靠在围榻扶手边,正抱着一捆医简在看。
六月末的夏夜,即便支了窗,偶尔吹进来的风也是滚烫的。
她罕见得胖了许多,从前清瘦的两颊丰盈,不再煞白的小脸上眉目点漆。戌时刚过的天依旧热得蒸笼似的,她便只穿了件不到脚面的浅灰褙子,还是粗麻质地的,肩膀以外两条雪似的藕臂就那么搁放在膝上。
听她说为自保是习了些剑术的,这姿势却十足得扭曲松懈。
甫一恢复目力,就瞧见这般春景。
隔了四五丈远,其实还是有些不甚清晰的。嬴无疾却立在珠帘后,长久地遥望过去,面色晦暗无定,思绪纷乱。
看起来,离了这一切,她过得比原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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