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王姬不从尊长安排,执意爱上楚国一位被流放的公子,而后诞下嫡长公子融,年二十便突然病逝了。
听闻那位王姬身后,那楚公子借宗周的势,夺得大鼎,很快王宫内妻妾成群,嫡长公子融不受待见,似乎是被秦国一位姑母接走了。
王族无重名,再算算年岁,那这芈融……竟算是自己正正经经的庶亲表弟!
兜兜转转,这世上岂会有这般巧合的事。
赵姝原本死寂悲凉的一颗心,这一时竟也觉着有些好笑。笑完了,再一听得外头少年催着上尊好酒时,她指节顿时捏紧襦裙侧摆。
表亲又如何,她如今但若蝼蚁草芥,人家不愿认只当你是个玩.物。异国受困,无依无恃,她所能做的,或许就是尽可能拖延盘桓,也许李掌事或成戊发觉她不见了,能好心来寻一寻。
她随手从铜灯上掰下片锋利的叶子,若是真被发觉了身份,那她或许该试着搏一搏。
……
一个时辰后,亥初人寂,唯有公子融府上内院灯火煌煌,成戊火急火燎地一路拂开那些正撤酒菜的侍从,着人制住了要去通传的小厮,正要回头引路时,但见自家主君已当先一步越过回廊,头也不回地喝令道:
“将院子围起来,一个都不许进来,成戊你也是。”
当嬴无疾快步越过花苑,径直走向芈融惯常玩乐的二层小楼时,便听的一阵少年轻快有趣的朗笑,原本就吊了一路的心,此刻更是狠狠抽疼了一记。
他眉睫轻阖,顿了半晌,而后目色凝重黑沉地就要朝二层寝屋而去。
他同芈融相识于微末年幼,对他的喜好德行实在是了若指掌。
这位公子……原本并非是这样的。
嬴无疾曾有一个同胞妹妹的*七*七*整*理,同芈融是青梅竹马,三年前他兄妹遭父君的一位姬妾陷害。阿娘在两个孩子中选了他,原是以为芈融能将妹妹救下的。
可是芈融没能赶的及。那件事过后,才十三岁的公子融性情大变,他没力量找那姬妾复仇,暗地里却绑了她家一个幼弟,活生生折腾死了。从那以后,他再也不亲近女子,反倒一发不可收拾地好起了男风。
嬴无疾脚步无声地上楼,右手无意识地握上剑柄。往事历历,两步后,他还是松开了剑柄。
他这是怎么了,不过是个异国质子,如今尚还死不得罢了,何至于如此紧张在意。
“哈哈哈,融弟,你那是没见识过辽东的鹰!十年前,我才这几案般高,那海东青立起来比这屏门还高,展翅都能抓起个羊!”
“喔!那后来如何豢养的,锁起来吗?”
“锁什么锁,人家好好一只鹰,那生了翅膀就是要去天上飞的呀,就好比人有腿就是要去玩去行路的呀,叫你日日安坐在椅子上念书做文章,岂不就是受刑。后来我是跟着齐国的使节去了东海,把那鹰给放了。”
“表兄怎的开口闭口皆是牲畜,邯郸城从你嘴里倒是没旁的好了。”
“胡说,我邯郸城为四方通衢,哪里似这咸阳闭塞……”
嬴无疾驻足,颇有耐性地听那道醉意熏然的声调絮絮叨叨地说着邯郸城的奇货珍玩,连他自个儿都没注意到,来时的紧张神色已然消散。
又是一长段赘言,这一回芈融没有应声,沉默了片刻后,少年忽然冷了面色凑到她跟前:“邯郸的刑法倒也少,竟连醢刑也没有?”
赵姝已经被他灌得有些迷糊,凑到极近的那双桃花眼里,她隐约似瞧见两分贪婪,眼见的自个儿的高谈阔论已经没法再拖延,她只得故作不懂,避也不必地同他对视。
“你当真不知醢刑为何?”
才要摇首,少年一手环上她肩,附耳对她解释了遍。
就在赵姝骇的睁圆了眼睛时,那双手忽然用力推了她一把,顷刻间两个人交叠着倒在短塌上。
她当即觉出不好,褪去佯醉,眸中清明浮现,要挣动之际,腰间被人狠狠捏了把,只听的耳边肆意调笑:“赵王后与我母亲早已仙逝多年,即便你真是我表兄,也早没了交情,今夜我救你一命,兄长不若以身相许,也就是一夜春风就够的。”
这人话语温柔,下手却颇狠,赵姝还来不及反抗,两手就被扣去头顶,也不知他从何处勾来根衣带,下了死命地绑在她腕子上。
‘铛’得一声脆响,她指尖捏着的锋利铜叶落地。
眼看着就要被察觉身份,旋梯却响动起来。
“以身相许……你是要与哪位兄长一夜春风?”
这道声音甫一响起,芈融几乎是从塌上跌下去的,少年回头看到来人时,方才那些风流冶艳的情致分毫不剩。
见嬴无疾没有指斥的意思,他从塌旁爬起来,一面恋恋不舍地去瞄身后人,一面嬉皮笑脸地就解释:“赵王后原来是我母亲长姊,我不过是请赵太子过来说说话,明儿个还囫囵给你送……”
他嬉笑着抬头,当看进男人碧眸沉沉的眼底时,顿时噎住话,他是个极会察言观色的,这一下便看出不对。
他当即毫不犹豫地朝外退,一面拱手抱拳道:“姑母近来身子不好,我今夜还是得去与姑丈侍疾,兄长莫送。”
待行至扶梯一半,少年讨好的声音又响起:“兄长,今夜之事别告诉姑母啊!”
嬴无疾挥手驱他。
楼下很快就有侍从端来新的碗筷酒盏,他略一思量,索性决定今夜歇在此处,遂让开身,朝一侧墙案挂了佩剑斗篷。
佳酿羹馔铺展,梅花灯罩着五色彩纸,不得不感叹,芈融一个客卿府倒布置得是全咸阳头一份的绮丽精巧。
物以类聚,怪不得能叫帐子里头那个同他初识即交心。想到方才听这两人把酒言欢的阵仗,嬴无疾冷哼一记,几步过去,正欲出言讥讽两句,可待他将烟紫色幔帐一掀时,整个人便如入了定,腹中的话一个字儿也说不出了。
第13章 女装2
帷幕掀开的那一瞬,仿佛这一夕的困累烦扰尽数抛却,灵识里似灌入一股子撼动山岳的春风,那春风拂得他脑中一片空白,将要出口的话一个字都不记得了。
视线游走,从那绣了莲纹的泛青小履,掠过那暖玉般横陈的身子,停在被布条捆紧的双腕上。
但见一袭浅粉坠金的襦裙勾勒出一段纤薄流畅的线条,色泽虽魅不俗,腰肢叫一截宽宽的藕合束封拢作一捻,便显得似二掌就能围住。顺着腰肢往上,却是一片平坦,只要不是瞎子,便都能瞧出这是个少年郎。
男子着女装的,嬴无疾曾在芈融处见过,大抵是些十一二岁的美貌男童,可即便美貌,好好的儿郎扮作女孩儿,细看时,总是逃不脱怪异俗媚。
可如今这位竟分毫没有。
压得凌乱的少女双髻,愈发衬出那张面容的灵气俏丽。芙颊杏眸,竟连男女的边界都似不再重要。
他又想起了三年前的初遇,自己匐在尘埃泥沼中,仰头看见这人,似九天上坠落的仙童。
“你干什么!”不加掩饰的厌恶斥声,终是唤回了他的神智。
他方才竟欲伸手触她。
只是这么一声斥,嬴无疾当即回神皱眉,他略一偏身避开塌上风光,从小几上举了尊就饮。
又随手取了块糕饼,两口嚼了后,他拍拍掌中碎屑嘲弄道:“看来你同融弟相谈甚欢,倒是本君搅扰了,这就下去将他叫回。”
一听这话,赵姝当即屈侧着身子要坐起:“别去……”却到底饮了些酒又受了惊,侧转胳膊时,一下脱力又跌了回去。
她这一夕委实过的辛苦艰巨,此刻不慎脱力跌在塌上,只瞧着塌前那如璋如圭般宽厚的背影,难堪中倒生出些自个儿都不愿承认的微末信赖。
她哽着嗓子,泄气地直接令道:“腕子被那厮绑得好疼,你先替我解开。”
也是她擅骑射武艺的美名远播,方才芈融怕她反抗,遂下了死手去捆,就是这么会儿功夫,便已觉着两腕阻塞肿痛,火辣辣得直似要被勒断一般。
她是没甚武艺,只擅医理,她清楚这么个绑法,两条胳膊或许挨不过一个时辰就要废了,这才开口要求。
原以为会受些刁难拖延,然而她的话才说完,臂间就被人一拉,还未坐稳,腕上一松,布条就被解了下来。
正欲致谢,嬴无疾便起身离塌,他径自往多宝隔架边行去,丢来句:“连斟酒倒茶都能出事,小公子如此无用,倒是我高估了。”
他曲裾博带,身姿翩然,出口的话却照旧是森冷不屑,直要将人贬进泥地里。
赵姝当即就红着眼眶唰得立起,那一句谢自是吞了回去。
她今日原本就被廉羽的话掏空了一切希望,此刻再听这话,便像是被人拿住把柄,在往伤处撒盐般得痛。
尤其是这话从嬴无疾嘴里说出,这样一个曾仰她鼻息存活的人,尊卑颠倒,所有的屈辱都似不及这人一句话,能叫她真真切切地体悟到眼下境况。
她空芒无定了一整日的魂魄,似是突然从云雾里又落回了肉身里,可落回的那一瞬,那种丧国无恃的痛,也一并真实得回来了。
残酷且无力,赵姝张口想要回敬,可一想到连宗周都不要她了,那股子气像被抽空了般。
她缓步走到酒尊旁,两手提起羊角弯柄,试着朝一只爵内注酒。青铜酒尊铸成金羊跃蹄的造型,近一臂高,一钧重,酒液晃着散出,她低声道:“从前倒不晓得,原来作侍酒的小仆,也不是件容易事。”
那张脸上映着五彩灯火,却只叫人觉着黯淡到了无生气。
一只手托过金羊酒尊,稳稳放了,她被按回到塌上坐下,腕间清凉传来时,她本能得就要朝后缩,可胳膊被制住,腕间痛楚亦渐渐淡去,她方仰头瞠目惊愕地去看他。
但见嬴无疾低眉敛目,正捏着个小瓷瓶,绕着她腕上磨伤的地方,细细撒着药粉。他剑眉英挺墨黑,一张脸若堆山砌玉般的精致俊美。
觉出她在瞧自己,他唇角上扬,又是一句带了些痞气的嘲弄:“世间人本就不易,这五浊恶世,倒是委屈了小公子这样的天上人。”
身侧人没有回应,他笑着抬眉,一双眼若山泉泠泠,却在瞧见对方神色时,那点带了恶意的笑顷刻凝结消散,茫然之色在他碧色眼底一晃而过。
明明是想好了要慢慢催折,然而一见那杏眸中的雾气,他便觉着胸口发闷。
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好比记恨与怀恋并生,南辕北辙地在心口拉扯。
其实那日城楼上,他指节扣住机括,沿着弩箭指向瞧见这人时,这复杂情绪便生了出来。
先前只顾着回望过去,到今日饮了杯薄酒,灯下细观玉人,他才不得不承认,对这人的愤懑记恨尤在,然见她落魄,一股子闷痛不快不可遏制地生起。
已经到了无法忽略的地步。
再一次避开她的视线,嬴无疾心头烦躁,倒像是厌恶痛恨自个儿更多些。
“本君这一日都未吃好。”他语意平和下来,拉过两叠糕饼汤羹,侧对着她径自吃喝起来。
公子嘉同一位庶兄都来问他要同一片封地,他正头疼此事,祖父那儿也还未定论,是以嬴无疾今夜本就不打算回府了。
三两口吃完了一盏芙蓉羹,觉出身侧人局促,他一面思量国事,倒是好意又提醒:“融弟好搜罗名厨,尤其是羹汤点心做的好,同他这儿的吃食比起,王孙府里的便只算裹腹粗食了,你也一同吃些。”
方才进来时,他就留意到,侍从撤走的旧菜都是满的,想来这二人皆未如何吃过。
朝事烦忙,除了封土之争,他近来还有一桩要事——周秦交界,公子翼正令人秘调两个月的粮草。
兵戈无定数,此事若要同他预想推动的一样,非是易事。
赵姝见他一杯接一杯地闷头饮酒,吃起羹馔来亦是同从前别无二致的粗放。这样的秦王孙,同人前褒衣博带,孤竹清和迥然。或许这才是他真实的一面。
赵姝方才亦饮了酒,此刻怔怔地瞧他。这般颓然真实的他,倒是叫她心底生起安稳熟稔。
见桌上的荤食肉糜都被悉数推在自己这边,她夹了筷炙肉细嚼了嚼,随口闷闷地说了句:“你这不吃荤腥的习惯倒还留着。”
嬴无疾从苦恼谋算中抽离,不答反问:“你那些见闻用来说书倒是不差。方才什么海东青,还有义渠人的马蹬,我是从未听闻,长夜无事,再捡几个说来听听。”
他同她侧身并排倚坐在塌上,捏着一只酒爵出神,未曾侧眸再瞧她一眼,语意里卸了嘲弄,好似在同多年旧友叙旧闲谈。
烛火摇曳,五色灯纸晕开这一室暖意蒸腾,鼻尖的酒菜香气里还混杂了一丝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檀木味道。眼前人撩了袍袖,金刀大马地挡在案前饮酒吃菜,墙上薰架边挂着他的半丈铁剑。
窗外冷月湖风,这一处和暖安稳。
即便这人言辞刻毒,倒绝不会对她做什么。
赵姝心防卸下,也觉出炙肉鲜嫩,果脯津甜,遂在他身后盘膝靠着几案,一边饮酒一边说起了陈年旧闻。
……
夜至中宵,那酒是越喝越烈,从一个时辰前开始,原本的对答闲话渐渐的就成了赵姝一个人的阔谈嬉笑。
屋内五色彩纸晕染的光线,此刻在她眼里成了琉璃世界。眼前一人沉默着,他斜倚在塌上,乍一看似玉山倾颓般亦染了醉意,可那双注视着她的碧眸却凝重清冷。
“去岁我赵国废撘笞以上酷刑,连如晦哥哥都不赞同呢,两派公卿磨到最后,父王都应了废刑,只御史那糟老头子慷慨陈词,祖宗家法的,你可知,最后孤是怎么叫他同意?”
赵姝撑着椅背,抱着酒尊一脚跨上去,竟蹲在圈椅上,笑意酣然尽是得意,她没瞧见烈酒已经被换成了米酿,仰头又饮一大杯,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地接口道:“那老儿天天弹劾百官,自己竟同左将军新妇私通,孤只是借英英的名头约了那位姐姐出来,当日就吓得那老儿颔首署名。”
咂了咂嘴,觉着味道有些奇怪,她毫无形象地从椅上跳下,两步上前夺过桌上真酒,讷讷道:“你们秦人刑法名目实多,不是我咒你,早晚得遭了天谴。哎,孤那太子印就用了那么一回,就差点被那帮言官谏臣烦死。”
嬴无疾早就吃好了,酒亦只是饮得三分。他就这么一直陪着,起先确是为赵姝游历诸国的见闻所引,而后她的话便没了条理,颠倒错乱起来,可他只依旧由着她。
说话的人愈说愈醉,听的那人,却是一点点清明起来。
她举杯踱步,浑噩失态,瞧在他眼里,却是娇憨有趣,灵动自然。粉衣藕带,双鬟若云,就好比是一只成了精的林间矫兔。
他追寻游走的视线里,渐渐多了些不明意味。
见她腰封松斜着歪了,那般紧束的襦裙,还是弱不胜衣,他忽觉胸腹间多了股燥热,热意里还掺了分酸涩。
多次迫着自个儿避开视线,他随手将烈酒换下。
热意涌动了一圈,正要偃息之际,前一刻还笑盈盈仙童月精般的人,忽而垮了脸失魂落魄地在腰侧摸索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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