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眼站在陆南星身后的沈慈恩,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陆南星面对这阵仗,与前世那帮老臣强迫她劝说萧翊宁上朝如此相像。彼时,她不敢以身份压制那帮人,只得暗示圣眷皆无,毫无说话的分量。之后导致口风传到萧翊宁那边却变成皇后向朝臣哭诉皇帝后妃不分,帝后不睦。
此时,她只想赶快将人打发走。
“沈侍郎太抬举我了。若您今日来,就兴办太学一事与我协商在全国各地那些城池设立,我还能给予一些拙见。若有需要向陛下进言的地方,我也义不容辞。你若让我介入陛下私事,即便我追随陛下至此,也毫无立场张口指摘。并且有一事不明,为何沈侍郎不去找贺三爷商量此事?”
沈昱听到最后这句暗讽,嘴角抽了抽,“陛下都能认同姑娘的建议,开设女子公学,聘用女子入朝为官。喏,沈主事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如此……前朝并不存在的规矩都被打破了,贺三爷可远远不及姑娘的份量。”
陆南星冷嗤一声,刚要出声,就被沈慈恩抢了先,“沈侍郎不是不知,前朝惧怕学子汉化太深,影响完颜氏基业百年未曾开展科考。难道沈侍郎也要陛下效仿前朝么?再者说,武周时期女子参政为官亦不在少数,为何沈侍郎不能在开过之初,摈弃各人偏见,不带质疑地支持陛下改革新政呢?”
“你!”沈昱心下恼怒。好歹也是他的下属,竟公然与他对着干,等着瞧,日后也不会给她好果子吃。
陆南星没想到一向温婉的小慈会义愤填膺地站出来为她说话,也端了茶盏,隐喻欲送客之意,“沈主事的话再清楚不过。若沈大人前来商讨立后之事,恕我不便参与。”
沈昱不甘心,“陆姑娘难道不是再等这一纸诏书么?虽说历代开国皇帝之中也有身世低微的发妻,然陛下是御级后尚未婚配。依照朝臣的意见,势必要从世家贵女中遴选皇后,方为正道。若陆姑娘识大体,当劝解陛下才是。”
陆南星起身,“我从未想过要识大体,更没想过皇后之位,沈侍郎请回罢。”
跟着沈昱前来的三名老臣也纷纷起身,对着陆南星唉声叹气,“这当如何是好,娶妇当娶贤,此话不假。”
“陆姑娘既然跟着陛下平定天下,如何不能大局为重为陛下乃至新朝的社稷退让一步?”
“说的不错,姑娘当改变身份立场,此时非同起义时,事关重要,还请姑娘三思啊!”
阿硕听得怒气冲冲地上前驱赶,“没听到我们姑娘说送客么?你们一个个号称知书达理,学富五车,怎么,赖在人家中不走,就是你们这些文人的‘知书达理’了?”她毫不客气地拿起一旁的扫帚,喝道:“快走,再不走我就报官去,看谁没脸?!”
沈昱愤怒摔袖,“姑娘既然不远配合,沈某告辞便是!”说罢目光犹如刀剐般在沈慈恩脸上一划,刚大摇大摆地迈出了正堂,瞧见了立在门外的男人慌张之下腿脚一软,赶忙下跪,“陛陛下……臣并无意与陆姑娘争吵,臣也是为了陛下。”
陆南星睥睨地看着完全没了方才嚣张气焰,伏低做小的沈昱,嗤笑了声,“沈侍郎认错人了。这位是秦公子,我的入幕之宾,如何会是陛下。”
沈昱惊愕之下,猛然抬头仔细端详手拿折扇,正闲适地低头与他对视的男人。见他眉眼足有七八分像,却并未有陛下凌厉的眼锋……听着身后同僚的议论,深觉没脸地一骨碌爬起来,“大胆,竟敢冒充陛下。”
秦川挑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沈大人如此血口喷人,与市井当中传扬我家主人与陛下有染又有和区别?沈大人若真心愿替皇上分忧,不若将今日看到的‘真相’宣扬出去,也好为皇上正名。也免得我家主人蒙受不白之冤。”
沈昱当众被他贬损,脸色红白交替,他眼锋扫过身后议论纷纷的官员,轻蔑的目光落在秦川身上,“本官自然要为陛下的名声正名!不用你一介草民提醒。”冷哼一声,迈着官步昂首挺胸地离开了。
陆南星与秦川相视而笑,又看向脸色仍旧挂着怒气的沈慈恩,叹了口气,“你生什么气,只当一群疯狗罢了。只是,陛下允了你的差事,日后免不了还要在沈昱手下当差。瞧着沈昱也不像个心胸宽阔的,小心他给你小鞋穿。”
沈慈恩感慨她被这些迂腐自大的男人指责,仍旧可以做到云淡风轻毫不挂心。却不由得心疼地说:“我只是为你辩驳了几句,比起你被迫独自承担蛊惑陛下、败坏法度的名声,又算得了什么。你这淋雨的人,也给我个为你撑伞的机会罢。”
这番话,令站在一旁的许招娣眼圈红了。姑娘的苦,她懂,却只能羡慕沈姑娘才能准确地表达出来。
“姑娘,方才陛下遣人送来几坛好酒和很多香喷喷的菜品。你没吃午饭,不若让沈姐姐陪着你一道吃?”
阿硕接过话,“我做的大包子都凉了,正好重新热热,在端来几个菜你们先吃。”
陆南星说好,“在拿两壶酒来。”看了眼秦川,示意他也来。随即拉着沈慈恩走进了小书房内,拿起一本她写的折子,“我把建国之初,需要提醒陛下的想法都写了下来。若有机会,你拿去给他看。”
沈慈恩见她示意自己打开瞧瞧,便仔细地研读起来,不禁拍案叫好,“姐姐关于定都的问题,提出的角度非常有说服力。我这一路上京途中,也领略到南北富庶差异如此之大。若将应天定位国都,固然入目繁华奢靡,但被金庭控制了百年之久的大都以及周边城池,就更加没有发展的前景了。
再加上,敌人虽说暂且退至关外,但并不代表他们失去了江山就会心甘情愿回归游牧生活,由奢易简哪有那般容易。目前之计,趁机定都此处,才能天子守国门,更好地看住咱们汉人的江山。”
陆南星感慨地捏了捏她的手臂,“所谓知己,当如是。”
“不过……”沈慈恩不明就里,“这么好的建议,你为何不直接给陛下看?”
陆南星垂眸笑了笑,“这不是还没写完,想着若日后我又想起了其他更重要的事,顺便让你上朝的时候带过去,不是方便些。”
沈慈恩想起在乾清宫时陛下提起她时柔和的表情,下意识觉得她的心结始终未打开,便拉住她的手,温言相劝,“方才那几个老迂腐说的话,你可千万莫要放在心上。据我观察,陛下对你的心……”
陆南星听着许招娣说了声:“”饭好了。”打断了她,“你总提别人,我为了等你,肚子都饿瘪了,咱先祭祭五脏庙再说。”拉着她一起坐在了八仙桌前,示意秦川也坐。
她看着桌上的菜品:胡椒醋鲜虾、烧鹅、五味蒸鸡、元汁羊骨头、蒸鲜鱼,还有羊肉水晶饺和三鲜汤打底,整套菜系均用金色相间的皇家器皿,摆盘也是带着不同的寓意,勾起了她昔日在清宁宫独自用膳时的记忆。
沈慈恩从未见过这般阵仗,“这……这都摆上了,晚间陛下不是还要来?我吃包子就行。”
阿硕头一次感受到权利的妙处,“沈姐姐不必担心,陛下让人送来的菜品多达几十种,这只是我挑了姑娘爱吃的其中几样菜罢了,你们快趁热吃。”
陆南星招呼着她们两个,“这些菜只我们两个人也吃不下,咱们四个许久没聚在一起了,不若边饮酒边吃边说笑,岂不快哉?”
沈慈恩想到晚间陛下还要来看她,可想到方才她才刚受了那么多委屈,看了看秦川,又将到了嘴边劝解的话全部咽了下去,也朝着两名侍女笑道:“既然姐姐发话了,你们两个就坐下罢。”
许招娣乖巧地负责斟酒,却见自家姑娘比谁喝的都多。
秦川拿起面前的空酒杯,“闻着酒香有些垂涎欲滴,主人可否赏川一杯?”
陆南星有些眩晕,含笑亲自给他斟酒,“你自取便是,谁还能不让你饮酒不成。”
阿硕瞧了瞧秦川身后暮色四合的光景,想着陛下就要来了,拼了命地向他使眼色,当事人却无动于衷。
沈慈恩摸着有些烧红的脸,怔怔看着如此酷似陛下的男人,一时间说不清楚是什么心情。
只有秦川淡然斟酒,与陆南星对饮,时不时说些轻松的话题,两个人笑得很热络。
陆南星脸颊微红,不胜酒力之下,以手支颐,目光盈盈地看着他高谈阔论,偶尔拈起酒盅轻啜一口,嘴角满是掩不住的笑意。
就在此时,外间传来了一声通禀,“陛下驾到。”
随着贺云兴高采烈的声音,“这酒气很香嘛,你们都开始喝上啦……”
他身侧的男人唇角的笑意逐渐消失的无影无踪。
第一百四十五章
陆南星如常放下酒盅起身, 只走到门外与众人一道福身行礼,“拜见陛下。”
她随后示意站在身侧的秦川,“你先回去。”
秦川知晓她不愿自己牵扯进去, 拱手应喏。在一道锐利不善的目光之下, 转身走上接连正堂西侧的长廊,逐渐离开了众人的视线。
阿硕杵了杵愣神的许招娣,两个人一同将动用过的菜品撤下。
沈慈恩则在萧祈安与贺云面前, 分别摆上茶盏, 端起茶壶粉饰太平地笑道:“陆姐姐说陛下节俭,从来不喝茶饼。她鬼点子多, 刻意找了家茶庄将院子里收集的茉莉花骨朵与碎茶一道加工, 没想到做出来的口感这般清香回甘。”又转头向陆南星眨了眨眼, “姐姐,我借花献佛介绍的可还全面?”
陆南星十分给面子的与她含笑对视, “比我方才告诉你的更加生动不少。看出来你喜欢了, 过会子回去, 多给你带一些, 也让沈伯伯尝尝。”
贺云余光见自家大哥仍旧一副旁人勿进的表情,也跟着加入了攀谈,“这茶果然奇特, 喝上一口, 口中尽是茉莉花的香气和茶香的回甘,可比茶饼好喝多了。”
陆南星缓缓摇着扇子, 朝着端着一盘果子进来的阿硕笑道:“贺三爷也很喜欢咱们的茶, 回头你分别装上两大罐子, 还有你沈姐姐的一份。”
阿硕也是个机灵鬼,目光睃巡众人后, 热情地“欸”了声,又看向萧祈安,“陛下若也尝着不错,奴婢一道也给您装些。夏日天热,这茶就算凉透了,喝下去还能解暑。”
萧祈安只看向对面落座摇着扇子的女人,“不必了。我每日都来,喝你们冲泡的,一样。”
“是是。”阿硕没想到他竟然会说的如此直白,趁着人不注意,转身朝着身后的许招娣吐了吐舌头。
贺云尴尬地看了看擦黑的天色,对着满桌子佳肴嘿嘿笑道:“看上去色香味俱全,我是饿的肚子咕咕叫了半晌,你们这也不动筷子,我都快流口水了。”拿起筷子看向身侧的大哥。
萧祈安的目光从茶汤上转移到菜品上,“想吃就吃,谁也没拘着你。”
贺云比划了个随意的手势,先加了一筷子茄夹,“闻着太香了。”边吃边求救地看着沈慈恩,“要不是有些难缠的人耽搁了,大哥也不至于方才脱身。”
沈慈恩看了眼默默饮酒的萧祈安,目光重回贺云身上,“还是那帮人?”
“可不是。”贺云有意无意地睃了眼陆南星,“整日里逼迫大哥立……”
“嘴里吃着,还不够你忙活的。”萧祈安打断了他的话,举杯,“今日借此处设宴,是为了给沈姑娘接风。日后若有难处,可随时来找我,不必顾虑是否越级上报。”
“多谢陛下。”沈慈恩心下感动,不善饮酒的她,也主动饮尽了杯中酒。
桌上的气氛再次归于凝重。贺云看着那两个人各自沉默的饮酒,咽了咽唾沫,强笑道:“大哥七日后就要举行登基大典了,阿硕姑娘许姑娘,你们想不想去看?”又拍了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许招娣抱着托盘,看了眼垂眸饮酒的自家姑娘,“只是我们两个么?若姑娘不去,我们……”
“陆姑娘当然要去,只不过她的册封还……呃……”贺云恨不得想抽自己一个嘴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陆南星放在唇边的酒杯停顿了下,冲着贺云举杯,“听闻三爷被陛下封为敬亭伯,来咱们大家恭贺他。”
贺云“欸欸”偷眼看了身侧的大哥,赶忙迎合,“惭愧惭愧。”这是真心话。
“敬亭伯,不错。若是我……”陆南星晃了晃手里的酒壶,歪着头想了想,“无过伯,这名字如何?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陛下,是不是无过侯更顺耳些?”
“姐姐,你喝得有些多,喝些茶醒醒酒。”沈慈恩赶忙将她手里的酒壶拿开,示意许招娣为她斟茶。
众人想象的山雨欲来却并未发生。
萧祈安加了一奶酥放在陆南星的碗里,“记得你还吃这个,凉了外面的糖霜就不脆了。”他随手拿起了茶盏,若无其事道:“有资格被封的兄弟太多,总要慢慢来。不若今日倒是将国号定下来了,明。”
陆南星想起国史中提到的那句话,乖巧地点了点头,“山河奄有中华地,日月重开大宋天么。陛下结束了百年以来胡虏统治中华的局面,将咱们汉人的江山重新夺了回来,可喜可贺,这名字也应景。”
“我肚子里没有多少墨水。”萧祈安目光只落在她身上,平静淡然地说了四个字,“日月星辰。”南星为她名,北辰是他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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