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温楚中箭离开他的那一日,宋喻生就患上了头疾,头痛之时,若千虫啃食,可即便是看了医师也见不得好。
他的生活恍惚一下子回到了之前,甚至还自虐般得将自己锁在厢房里面处理公务,他还在查何家的事情,也终于寻到了些许蛛丝马迹,而那具少女尸体实不再适合安置在大理寺内,寻不到父母,便只能先让人将其下葬,死前,还让人念了超度亡魂的的经文。
那坐暗庄早在一年前就已经存在了,恐怕那些脏事,也有了一年之久。只是这一年,他们哪里弄来的这么多孩子?偷来抢来买来,恐怕不知凡几。
又想到温楚曾同他提过的那些人贩子,恐怕就是从事这种营生。
可是若偷若抢又为何没人报官。
不,官府形同虚设。
若是被他们的人打通,报官又有什么用,丢个孩子的,一直拖一直拖,总能把这事拖没。
宋喻生按了按发疼的太阳穴,眼睛也胀痛得不像话,他累了便趴在桌子上面休息一会。
不知道为何,他先前过的日子也是这般,可是不过回去了以前孑然一身的日子,怎么就会是这样难受。
若一开始不曾触及过阳光,那样也还能去忍受些许黑暗,可待到触及了阳光之后,每一刻的黑暗都像是在凌迟。
他能去怪谁吗?只能怪自己。
她都待在他的身边过,可是还是弄丢了她。
怎么能这样没用啊。
宋喻生倒在桌案上面,越倒,头越疼,他起了身来。
此时,厢房的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宋喻生抬眸,看向了来人。
是大理寺来传话的门子。
门子来寻他,恐怕是有人来找他了。
宋喻生问道:“何事?”
门子忙道:“大人,有一对夫妻想要寻你,说是丢了儿子。”
宋喻生蹙眉,“哪里丢的便报哪里的衙门,寻大理寺做些什么?”
非是宋喻生不耐,只是丢孩子这事情,确实不归大理寺管。孩子丢了寻他做些什么?他去帮他们找孩子吗。
那个门子看得出来,这段时日还是不要去招惹宋喻生为好,可他收了那两夫妻的贿赂,如此想着,他还是添了一句,道:“那对夫妻说是走投无路才来找了大人的,还说什么要是大人也不能帮他们的话,就要在大理寺门前长跪不起了......”
门子说完了这话,脑门已经沁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宋喻生闻此,便道:“把人带进来。”
丢孩子......又是同孩子有关。
说不准此事与何洪那事能有所干系。
宋喻生起身去了会客的桌椅那处等人。
没有一炷香,那个门子就已经将那两夫妻带到了跟前。
见到那两人的时候,宋喻生有片刻愣神,那两夫妻也晃神片刻。
很快,那男子先回了神色来,“公子!原你就是大理寺卿,宋家的世子爷,宋喻生?!”
说来也巧,这二人就是那日卖给宋喻生鬼工球的那双夫妻。
宋喻生虽也觉得巧,但很快也就接受了此事,他嘴角扯起了个笑,道:“是在下。”
那门子也颇有眼力见,见他们相识,赶紧招呼了那两人坐下,又给他们二人倒了两盏茶后,就退出了门,还贴心地帮他们把门都带上了。
齐晨说道:“实也没有想到竟能这般巧合,也是我们有眼不识珠,当日竟然未曾认出大人来。”他拱了拱手,又报上了他们的姓名,道:“大人唤我齐晨即可,内子齐萍。”
齐萍也行了个礼。
宋喻生坐在他们的对面,道:“公子夫人不必多礼,只是我想知道,齐公子口中的‘走投无路’,是何意。”
提起了这事,齐晨似想起来了什么事情,若怒气填胸,愤怒到了极点,可又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事情,脸上又是一阵苦色,而他旁边坐着的齐萍,脸色也是难看到了极至,不过眨眼之间,眼眶之中就已经一片通红,蓄上了泪。
宋喻生将他们表情变化尽收眼底,也没有开口催促。
齐晨深呼吸几口,竭力平复了心绪,而后开口说起了他的事情。
他道:“我同我的娘子不是京都本地人,打从周遭的县府来,我也不怕跟大人透底,我们在当地算不得多么出名有本事,祖上虽有德,只是后来我因为些许原因,脱了家族,外出经商。我同内子是幼年相识,好在后头,生意也起来了,别的不说,好歹吃穿不愁了。我们育有一子,如今十二年岁,可前两月,犬子在外头和小厮出了趟门,恰我和内子没跟在旁边,就叫人给丢了!”
说到了这里,齐萍眼中的泪终于落了下来,开始捂帕拭泪。
也是差不多的十二年岁,宋喻生的第一直觉,此事定和何洪他们脱不开关系。
他听到了齐晨说的“脱了家族”,又想到他们二人,一人唤齐晨,另一人唤齐萍。
同姓不婚。
不过看样子他们也不想提起这事,宋喻生便不去问,只是看向了齐晨,道:“孩子是何相貌。”
听到孩子是何相貌,齐晨支吾了一下,旁边的齐萍对齐晨这一踌躇的反应似不能忍受,她的声音都提起了几分,道:“还藏些什么,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好藏!好不容易能有人愿意听我们说这些了,你全数说就是了。”
齐晨本是怕齐萍不愿让人知道,才犹犹豫豫,这会齐萍既都如此说了,他也不再掩藏,全盘托出。
他擦了擦眼角,将事情尽数说与宋喻生听。
“我同内子,是同族同宗之人,她是我的堂妹。按理来说,同姓不婚,可是,说来也不怕大人笑话,说句俗气的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矣啊,实实在在,切切实实,情难自抑啊。家中父母,族中长辈皆不乐意,他们觉得这事吧,不体面,不周正,不像话。他们是体面人家,容不下我们,便逐我们出户。我知道的,悖逆人伦,总是会落得这样下场。”
古有言,男女同姓,其生不番。
当男女为同一个姓氏之时,就连所生的后代的都不会昌盛。同姓相昏,是不被世人理解的。
齐家在当地的府上,还算是大户,出了这样的事情后,全家轮番上阵劝说。可后来,两人坠入爱河之后,不管不顾,即便是千难万险也阻不了他们,齐晨后来便带着齐萍净身出户去了。也好在,他经商尚可,最后成了一富商,也不曾再让齐萍受了什么委屈。
齐晨继续道:“我们从齐家离开,我成了商人之后,和家里面也再没了关系。我同萍儿的孩子,是个男孩,至于样貌......”
齐晨顿了顿,面上的表情十分苦痛,他道:“这孩子,不知道是怎么了,生下来的时候,就白得吓人,全身上下都白得很,就连毛发都白。他......生得很漂亮,漂亮得不像是个男孩,跟个女孩子一样。小孩们都怕他,大人们也不喜欢他。久而久之也不大喜欢出门,不大喜欢和人打交道。好不容易那天见外头天气好,乐意带上帷帽跟着小厮出去走一走。怪我,都怪我啊!那天他娘本也是要跟着一块去的,可我非要跟她去说些什么,孩子大了,自己走走也无妨事的话。我想着,他迟早要长大啊,迟早要一个人面对事情的,只是出个门,不用再跟着的啊!”
旁边的齐萍已经哭得不成样子了,她好恨,好恨当时要是跟着一起的话,就根本不会出这事了。可她为什么,为什么就让他一个人出门了呢!
第五十五章
齐晨也在那边哭, 出了这事之后,他比谁都更恨自己。
他哭得心伤,宋喻生在旁边听着他们哭得一个比一个厉害,只觉头疼得更厉害了, 太阳穴跳得厉害, 他就坐在旁边, 一边听着他们哭,一边按着太阳穴。
齐晨见宋喻生如此动作,也不敢继续哭天抢地了, 他狠狠地拂了把眼泪,继续说了他们的来意。
齐晨道:“孩子丢了, 我们自是要去报官的, 可是衙门里头的人, 根本就不做事!先是说孩子丢了不过丢了一日, 不着急, 我们没了办法,只能自己先派家丁去寻, 后来一日过后, 我们再去,衙门里头的人,虽然嘴上应下了这事, 却是让我们十日之后再去, 就这样, 十日十日又十日!我的孩子成了尸骨都不一定能寻回来。没法, 县里头的衙门不做事, 我们便去寻府里头的,可是官官相护......状告他们不办事不成, 反倒挨了板子,而最后,我们孩子的失踪案就被直接结案,说是过一月多,孩子定活不成了!死了!”
“有这样的事吗?!一月多,还不是被他们硬生生拖了一个多月!府里头再告不成,我就去布政使司!还是不成!孩子寻不到,我的交代也没人能给!”
齐晨在寻孩子,后来又状告那不办事的黑心衙门途中,散尽家财,早也撑不住了。后他们听说如今的大理寺卿,是个好人,青天大老爷,大理寺疑案杂案千百桩,他却无一错断,又是听闻他为人端正,素有美名,不得以,穷途末路之际,他们才上了京都,只想寻孩子,求公道。
说来也是凑巧,他们没了钱财,不得已才去卖了鬼工球,也没能想到那个鬼工球的买主就是他们所寻之人,宋喻生。
齐晨的声音哽咽,这一刻再也顾不得什么尊严不尊严了,他的尊严骨气,早就在这两月被磨平得一干二净了,他甚至回到了曾经赶走他们的齐家里面,给他们下跪,求他们出面帮个忙,帮个忙找找人吧。
齐家在当地好歹有些许声名,衙门里头的人不帮他找,但齐家的面子他们总要给吧。他跪了一天一夜,跪他的父母,可是也没能跪来他们的心软。
齐晨听闻,这宋家的世子爷,是个清正的人,他......他一定不会不管的。
他朝宋喻生跪下,给他磕头,想要让他救救他的孩子,救救他们。
男儿膝下有黄金,可事到如今,齐晨的膝下是他儿子的命,是他寻子数月,却换来一句“死了”的苦恨。
宋喻生在他跪下之时,已经豁然起身,扯住了他的手臂,阻止他下跪。
齐晨怕他不肯答应,执意要跪,宋喻生先一步道:“不要跪,我帮你寻。”
齐晨寻了两个月的孩子,听了无数次,衙门里头的人对他说,“我们帮你寻。”
可是他们说了无数次这样的话,却从来没有一回,做到这事。
按理来说,齐晨被这些人骗了这么多回,应当警惕警惕再警惕,宋喻生应得这么轻易,轻易得让他都有些不敢相信。
抬眼看他,齐晨同他视线相撞,男子容颜上上乘,便是面上的些许疲态也丝毫不掩风采,宋喻生的神色很淡很淡,若一摊没有起伏的深水,但他说处这话的时候,齐晨莫名的信服。
他想,他应该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应该是一个,能说到做到的人。
毕竟他现在也只能去将自己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了,再多的......他也没办法了。
两个月了......宋喻生不用想都知道,这个孩子多半遭遇不测了。
他下颌紧绷,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这话来。
齐晨见宋喻生应下了此事,一直压在心口的事情,总算是松开了一些。
他又想到宋喻生那日买走鬼工球,可他分明记得这传言之中的世子爷,不通女色,也不曾听闻他娶过妻子,可那日,他又分明又是说,那东西是买回去给家中妻子的。齐晨有些弄不明白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他也不直接问宋喻生,只是变相地问道:“那日大人买走鬼工球,可曾得偿所愿?”
“时候不早了,你们先回吧。”
答非所问,已是回答。
齐晨又看宋喻生面上的表情算不得多好,他是过来人,也能猜出些许因果缘由。
恐怕这是受了情伤。
可以看得出来,伤得还不浅。齐晨也有自己的小心思,他怕宋喻生沉溺在了情伤之中,便也提不起精神来了,他劝慰了两句,“大人恕我多嘴,这感情上的事情啊,急不得的,毕竟普天下千万的人,天作之合,哪里来得这么多。磕磕绊绊难免有的,若是因此就放弃了,这段感情也没什么情深意切的了。”
他似乎由此及彼,想到了自己。毕竟当初,他和齐萍在一起,就受尽了阻碍,宋喻生这副样子,和他那个时候十分之像,他道:“小民也没别的话能说,只能说追求本心吧,总之,我到了如今,也不后悔和萍儿一起,当初若是放弃了,恐也会抱憾终身。”
他自嘲似的笑了笑,“大人再难,也不会比我们那个时候难了。”
他们的难,是为世俗所不容许,是为伦理道德所唾弃。
齐晨说,宋喻生不会比他那个时候难。
宋喻生觉得,还真不好说。
但齐晨的话却让他那冗杂的思绪稍稍清明了些许。
若是以后后悔怎么办啊。
齐晨最后也没再多说什么,和齐萍携手离开了此处,两人出了大理寺后,齐萍还是有些不安,她问向了齐晨,“这个宋大人......不会和先前那些人是一样的吧。嘴上应下了会帮我们,可是到头来,却在背地里头捅刀。”
他们这一路走来,从一开始去县衙报案寻子,到了后来在那里耽搁了一个多月,到了最后,居然以孩子已死而结案,他们岂能甘心,又接连向上状告,寻子。
可是,这些人,官官相护,不管告到了哪里,好像都没什么用。
反倒是告得他们自己倾家荡产,家无居所。
齐萍她怕,怕宋喻生也跟他们一样,表面上应承下了这事,可是到头来也是诓骗他们。她的心绪紧绷,走到现在都有些许神思涣散之意。
齐晨也拿不准,毕竟他们一路一来,被骗了这么多回,可他想到方才大理寺内的男子,却还是说道:“不会的,看着便比那些个人靠谱多了。”
他也没了办法,他现在算是看明白了,这官场如泥潭,他只能寄希望于看着像是清流的宋喻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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