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也总不能什么都不做,然后再去说那些可笑的真心吧。”
温楚放不下他们,她想让皇帝好好的,让皇太子也登上帝位。可是即便她回来了,皇帝也不会再去过分苛责皇太子,但是何家呢,二皇子呢,这么些年来,他们的胃口已经被养大了,赶他们走,他赶得走吗?
他总是要去做些什么的,他想,她在乎他们的,那他便去帮他们。
他去做这些,只希望她能再看他一眼,再和他说说话。
他有了想要做的事情,内心的焦躁不安好像终于被抚平了一些。
灵惠帝默了片刻,启声道:“宋喻生,你姓宋,当年你的祖父,也算不上多么光明磊落,朕,凭什么去信你。”
宋喻生知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蛇,即便当初宋家人有护驾之功,可是宋首辅当年的事情,为了明哲保身,便跟着一起坑害太傅,让灵惠帝如何能轻易释怀。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背对向了灵惠帝,竟伸手解开了上面的衣服。
灵惠帝见到宋喻生这样的举动,惊了一跳,他拍案,斥道:“你发些什么毛病,脱什么衣服,给我......”给我穿回去。
灵惠帝话还未说完,剩下的话在触及到了宋喻生背上的鞭痕之时,硬生生被截在了喉咙之中。
密密麻麻的鞭痕宛若蜈蚣在背部蔓延,圣人外表之下,是这样一副残破不堪的身躯。宋喻生的身上其实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伤,只远远都没有背部这处触目惊心。
宋喻生淡声道:“三十鞭,全是祖父亲手打下的。那次,我问他,为什么这样,不是口口声声自诩清流世家吗,为什么要做这样龌龊的事情。祖父那天同我说,这官场上,真正的清流是活不下去的,就如太傅。他说,既天这样烂,那便干脆就让他这样烂,改不了天,就独善其身,他说,宋家的家规第一条就是,子孙后辈要振新门户,他要我,什么都别管。”
宋喻生的声音很淡,却似在一记重锤,猛地敲向了丧钟,在殿内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回响。
“他每打我一鞭,便问我认不认,他问我,认不认他的理,又认不认宋家的族规。”
背上的鞭痕,每一下都诉说了最后的结局。他皮开肉绽,罚跪于祠堂之下,却再没应过一声。
他穿回了衣服,转回身去,看向了灵惠帝,道:“我从前不认,现在不认,将来也永远不认。”
他只认自己想认的,其他的,他不愿意认的,就算是拿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他也不认。
他们要苟生,要求全,他不认。
第五十六章
这夜, 在灵惠帝身边服侍的掌印太监方修,此刻却不在他的身边,而是和灵惠帝宠爱的方士清虚道长坐在一处。
两人在一间屋子内席地面对面而坐,清虚的年纪较方修看着年轻一些。一人面上干干净净, 净白无须, 而另一人蓄着一络长长的胡须。
清虚给方修倒了一杯茶, 伸手将茶盏推到了他的面前。
他见方修接过了茶水,叹了口气,接着开口说道:“皇上以后, 恐怕不会再服老道的丹药了,法事什么的, 更不会需要了。”
即便那日灵惠帝在见过温楚之后癫狂了一回, 可是如今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 温楚就是怀荷公主李昭喜, 否则她又为何给皇太子挡箭, 又能进了坤宁宫,而灵惠帝为何醒来之后第一眼就要去见她。
总之, 温楚是李昭喜一事, 众人都已经心知肚明。
既然李昭喜回来了,道士也不再是皇帝所需要的了。
方修知道清虚所想,无非就是怕他今后失宠。
方修抿了几口茶, 后放下了茶杯, 出声说道:“不过是怀荷, 有什么打紧的, 你只管安心待在了钦天监里面就好了。再者说了, 皇上就算是不看重你了,那又如何, 咱们每日给他喂的是什么东西,你难道还不清楚吗,他能有多久的活头。现下的当务之急,是那个位子谁来坐,晓得吗?”
方修的话里,提到“咱们”二字,让清虚繁冗的心绪稍稍安定。他这些年来,从朝天观到了这里面之后,拜入方修麾下,好在,到了如今,方修也没想去卸磨杀驴。
只是清虚也再次去感叹这个大太监的心狠手辣,好歹也是看着皇帝长大,坑起人来也是毫不手软。
八月已经到了头,虽没之前那样子热,但空气之中还有着几分暑气,又因着京都已经旱了快一个多月,未曾有雨,这年的八月比较以往,更加闷热。
方修又想到了那天挨了灵惠帝一巴掌,脸色变得难看了几分,他看了眼屋外,意味不明道:“中秋已过,算起来已经一月未曾降雨了。”
清虚听到了这话,眼睛瞪大了一些,问道:“是要引罪皇上?”
方修脸色还是方才那样,未曾有什么变化,只是眼中迸出几分阴狠,他道:“不,是引罪怀荷。”
清虚很快就明白了方修的意思,他应下了此事,又想到何洪前段时间出的事情,他问道:“何大人那坐暗庄已经关了有些时日,难道宋喻生那边还是不肯放过,若他一直查,这暗庄便一直不开了吗。”
方修笑了两声,说道:“你耐不住了?”
暗庄那地方,清虚也曾去过,他听到方修这话,颇为尴尬,摸了摸鼻子,道:“您是在宫里头养着一个,无所谓的。”
这话听着颇为讥讽,清虚看见了方修面色稍稍不善,赶紧转了话题,道:“不过是随口一问,总不能一直让宋喻生拿捏了吧?我看他这回也不过是借着大理寺的名头,去针对二皇子一党罢了,岂能如他所愿。”
方修也摸不透宋喻生的意思,虽不知道他想去做些什么,是真的想要查清少女尸体一事,还是拔剑打向何党,他不知道,但唯一能确定的是,只要他想去查清真相,势必会殃及何党,殃及何党,无异于殃及了他。
方修有些烦闷地摆了摆手,“不知道他想如何,不过一宵小之辈,仗着自己年少成名,家世煊赫便谁也不放在眼里,当年黄健中了探花之后,不也是同他如今一模一样吗,他们两个,都以为自己能去做出些什么大事来,结果呢,如今黄健的先生连骨头都剩不下了,闻家阖家上下,尸骨无存。黄健如今这样的下场,往后宋喻生不怕,他就来。”
*
夜色如水,温楚走在回去坤宁宫的路上,心绪也都因为宋喻生的出现变得乱七八糟。
实在是有些突然了,她怎么也没想到能在今日见到宋喻生,也真叫倒霉了。
宋喻生这人实在是有些可怖可惧,就跟那厉鬼一样,缠上了就甩不开了。是以,她一路上都带了几分惴惴不安,不断回头,生怕一回头就能要看到他的身影。
她又不是有毛病,宋喻生如此行径,倒还能叫她对他生出什么深情厚谊来,如今躲离了他,她只会觉得轻松,至于其他的,再多的,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至今往后也不会再有。
往后两人就应该桥归桥,路归路,他行他的阳光道,她走她的独木桥,最后永远都别见到面才是。曾经的一切,她也不敢再去想,就这样一同被埋入记忆深处才好。
她曾经被困在了礼王踏破皇宫的那个初春,现在还要将自己一同困在玉辉堂里?
她用了整整六年的时间,到了现在,才教会了自己,应当往前看,应当别回头。
过去的事情就该过去,她同他都别回头,才是最好的结局。
从乾清宫回去坤宁宫的路不长,很快就能走到,夜晚的风终带了几分凉意,也不再如白日那般燥热不堪,微风吹得人也清明了几分。
小路的周围似有声响发出,温楚想着自己的事情,也没注意到。旁边无甚人走过,只有宫灯和天上的月散发着微弱的光,照着她身前的路。
待到那响声越来越清楚,温楚才逐渐听到,她瞬间抽回了神来。
她也不大担心会出什么事情来,毕竟这处是坤宁宫和乾清宫交接的路,谁敢在这里闹出什么事来,也不至于蠢成这样。只她好奇,是从哪里来的声响。
温楚只能听见细细簌簌的脚步声,又碎又乱,她起了几分警惕之心,往周遭看去。
只见另一条交汇的宫道似有人影在地上晃动。
温楚视线随着影子上移看去。
果真有人。
待看清了来者是谁之后,她惊了一跳。
她吓了一跳非是同这人相识,她从未曾见过这人,更是遑论认识。
她惊讶之原因,是眼前这人,生得实在“可怖”。
全身上下皆是白色,眉毛头发......甚至于说他的瞳仁,都同寻常人不大一样,浅得骇人,再加之他穿着一身白衣,更显古怪。那人看着年纪不大,一头银丝尽数披散下来,他还没有温楚高,生得雌雄莫辨,温楚分不出他是男是女,那少年就是连脚上都未曾穿着鞋子,看着十分窘迫。
夜黑风高月,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出现这样一人,若无形鬼魅,温楚又怎能不怕。
温楚极力叫自己镇定下来,当初跟在温老爹身边,听过赵大夫说过,这世上有这样的病,叫白癜风,虽不常见,但也是有。
她想,或许眼前的人,非是什么鬼魅魂灵,许就是那生了白癜风的患者呢。
况说,这人地上不是还有个影子吗。
是人,不是鬼,有什么可怕的呢。
眼看那人朝着自己走近,温楚已经定下了心神,那人走近直接朝着温楚跪下。
“姐姐,救救我!”
他开了口,可以听出来是男子。
温楚好不容易定下的心,又因这话提了起来。
她道:“等等等等!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人在这里出现,实在可疑得吓人,这是什么地界?近坤宁宫之处,这人毫无所觉出现在此,又这样莫名其妙跪到自己面前说这样的话。
她再次升起了警惕之心来。
可她低头,只见他浑身抖得厉害,也不敢去扯她的衣服,似是怕弄脏了她,只是一直说着求她的话,他似害怕有人来抓他,还时不时地转头看向了身后。
他见温楚不为所动,开始撩起了自己身上的衣服。
衣服下面,是大大小小的伤痕,青一块紫一块,甚至还有鞭伤,这些伤痕在他那雪白的肌肤上面,看着更是瘆人可惧。他的话不似在作假,身上的痕迹无不在说,他此刻很危险,他被人虐待过。
他哭得不停,声音都透露着他的害怕,他道:“姐姐,求你救救我吧!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若是被抓回去,我真的会死的!”
小少年声音凄厉,让人心生不忍,又或许是“逃”这个字触到了温楚的心弦,她不再干巴巴站着了,她弯下身来,想要拉起来地上跪着的人。
却被少年不着痕迹地避开。
“姐姐,我很脏。”
他眼中泪珠闪烁,这副样子,更是叫人心疼。
温楚听到这话,若是被人迎面痛击一拳,顿觉鼻酸眼痛,她不过愣了几息,没有丝毫犹豫朝他伸了手,将他从地上拉起。
她像是个大姐姐,拍了拍他膝盖上的灰,少年顿觉惶恐,想要躲避。
温楚执拗要拍,拍干净了他衣服上沾染了的尘土之后,温楚直起了身来,对他道:“好啦,拍干净了,不脏。”
不脏。
少年瞳孔剧颤。
两人心知肚明,他说的脏,是何意。可是她却只是说,衣服干净了,他不脏。
他忽有些害怕,自己今日出现在这里,会害了她。
温楚最后还是带着他走了,因他生得太过于显眼,一身白,想不惹人注意都有些难,温楚只能先带他回去了坤宁宫。
坤宁宫内。
温楚方踏入了殿内,就听到里头传来了皇后的声音。
她道:“回来啦?你赶紧净个手去,我方才给你煮了一碗红枣桂圆水,快来喝些。”
温楚现下虽然能下床了,但是伤也还没有大好,皇后每日都变着法给她弄些补身子的汤汤水水,今日是红枣桂圆水。
温楚回来的刚好,这汤前脚刚端进来,她后脚就从乾清宫那里回来了。
坤宁宫的人早都认过温楚了,这会见她回来了,都朝她行了礼,“姑娘万福。”
温楚摆手,算是应下。
温楚没让那少年进殿,先让他在外头等着,她还是留了个心眼,万一这人是什么恶人,那把他往坤宁宫带,不是害人吗。
进了殿后,温楚净手过后坐到了皇后身边,面前已经放好了汤。
她拿起了勺子舀了一勺汤喝,很甜。
孝义知晓温楚喜甜,便让人多放了些糖。
从前她小的时候总是喜欢吃糖,但那个时候不论是孝义还是德妃,都觉得糖要少吃,一直扣着她吃糖的量,多吃一些都不行。
可是现在孝义不这样了。
她想,这日子都这样苦,总要吃些甜的。孩子乐意吃,就吃吧。
孝义问,“今日你父皇同你说了些什么,有说何时重封公主吗?”
孝义看着温楚的眼中,既是慈爱,又带着几分心疼。
当年的事,若说灵惠帝和李惟言不在宫中,倒也还好说,可是孝义,她一直都在。只是她的父兄,皆在北疆,她也被礼王软禁。
她说要温楚,礼王不曾理过她。她听人说,德妃死了,温楚也被关进了猪圈。
而后,她每个日夜,都在被噩梦惊惧,她不是没有想过派人去救她,可是礼王发现,将她身边的人也都杀尽,甚至警告过她,若再来,总归祁家的将军在外面,他不怕对剩下的祁家人下手。
孝义苦痛地过了那几个月,她分明知道温楚在受苦,却也没办法。
他们都无法原谅自己,而孝义最甚,因为当初德妃舍弃了李昭喜,救下的是她的孩子。
温楚听到孝义问话,抬起了眼来看向她,将好就看见她那略带苦痛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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