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修冷哼,“不是?”
“我是温楚又怎么不能同掌印这样说话了呢,掌印也知道,其位不正,有些话便不能说,那我也诚心认下我这犯上欺下的罪了。可我认了罪,掌印也该认罪。”
方修皱眉,“你胡说些什么呢?!”
温楚回道:“你在坤宁宫行无礼之事,不是也不曾将皇太子与皇后放在眼里吗?又或者是说,掌印觉得自己比皇后大,还是比皇太子大,所以便可以这样鲁莽行事?”
方修这些道德绑架的招数丢她身上根本没用,她都已经背尽了各种骂名,他还想怎么去骂她呢?对方修这种不要脸的人,也回以不要脸,事情便能好解决多了。
若是温楚要些脸面,方修倒还能用这些东西去说事情,可是偏偏她根本就不在乎自己的脸面。他难得被人噎一回,若是别人倒也好说,可偏偏他清楚,眼前这人是李昭喜,就算是她真的犯上欺下,又如何,他还能真去活刮了她?
这一口气梗在他的胸口不上不下。
他见过的人,都是些重德行,要脸面的人,纵使是衣冠楚楚的伪君子,好歹也都有所顾及,至少,脸面这样的东西,德行这样的东西,不能少。因在这大昭,立国之本就是此,是君子就该重衣冠,是人就要重体面。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亦是此礼,你想要当个体面人,你必须要护好你的脸面。
谁都要去忌讳脸面,忌讳别人的七嘴八舌。
可温楚她.......她这样算是什么?
算她不要脸?
她一不要脸面,二又有灵惠帝护着......这不是无法无天了吗。
灵惠帝那一边本和宋喻生在商事,听到了这处闹出来的动静之后,赶紧赶来了这处,宋喻生听到方修带人去了坤宁宫,怕出事,便也跟着灵惠帝来了。
两人在宫门口那处,听完了方才殿内的动静。
灵惠帝听到了温楚的声音,脸上都漫上了几分得意,似是在说,看吧,我的女儿,就是这样厉害。
宋喻生哪里注意到了灵惠帝面上神情的变化,这一刻他脑海中的弦又被温楚拨动。
这还是宋喻生第一回 听到温楚说这样的话,听到她这样质问别人,而质问的对象还是权倾朝野的大珰方修。
和方才在乾清宫内,她见到他的情形完全不一样。
他这才想起来,她的胆子,一向都是很大的。
宫里头,方修好不容易回过了神来,被温楚这样质问,他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偏偏还不能反驳,跟温楚这样不要脸皮的人实在是没什么好去争,毕竟她的后头还站着一个灵惠帝,现下灵惠帝好歹也是皇帝,若真是得罪了温楚,只怕灵惠帝豁了老命也要跟他们拼命。
没必要,实在是没必要!
这样想着,方修便干脆不再去理会温楚,只是指着她身后的齐墨道:“这人生得好眼生,长得这般妖孽模样,实在可疑,还烦请指挥使拿人,将他压去诏狱,我要细审!”
韩企跟在方修的身边,知晓齐墨的身份,自也知晓方修对他的所作所为,若是齐墨落回了方修的手里,可想而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他有些许犹豫,但方修的视线一下子就扫到了他的脸上,韩企怕露出马脚来,也不敢去耽搁,走到了温楚和李惟言的面前,拱手道:“这人身份可疑,说不准与刺客一事有关,还请殿下将人交出。”
李惟言道:“他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少年,哪里有刺客的样子,掌印弄错了吧。”
方修道:“古话都说,人不可貌相。这人,不管是不是刺客,都来路可疑,应当抓走才是!否则往后若真出了什么的事情,这便是害了人啊!”
若与刺客一事有关,确也不好再去阻拦,锦衣卫抓刺客,天经地义的事情。
不将齐墨交出去,后面方修肯定会借机闹事,到时候不管是出了什么事情,他都能将错全都推到今日齐墨的身上,连带拖李惟言下水,说他窝藏刺客,酿成大祸。
可是真的就要这样交出齐墨吗?
怎么可以。
场面一度陷入了僵局之中,温楚这边不肯让人走,可是方修执意要带走人。
一声冷冽的声音从宫门口那处传了过来。
“哪里有刺客?”
未见其人闻其声,众人照着声音方向看去,只见灵惠帝和宋喻生前后脚进门,众人先是向皇帝行礼。
方才说话的人是宋喻生。
方修行完了礼后,指向了齐墨,“那人,来路不明,生得古怪,有人说瞧见刺客往这边走了,恐就是眼前这人,我看还是把人带去诏狱审问一番才行。”
方修说是把人带去诏狱,反正诏狱是锦衣卫的地界,方修到时候将人带去哪里,谁又知道。
宋喻生顺着方修的视线朝着齐墨看去,银发白眉,雌雄莫辨,这不就是齐晨想要寻的人吗?
竟这样凑巧。
他们的孩子竟到了皇宫里头,难怪如何寻不得。
看方修这阵仗,此事一定又是同他有关。
就在此时,那许久未开口的齐墨又跪了下去。
这是这一晚上,他第三次下跪。
他知道,若是再被方修带走,他这一辈子也都将重新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度过了。
温楚看他又跪,转身想要将他扯起来,她对他道:“你又没错,别跪,别怕,我们都在这里呢。”
宋喻生清楚地听到了温楚的话,她让他别跪,让他别怕。
甚至就连声音都是从未曾有过温柔。
宋喻生也没说什么,只是忽抬步朝着他们的方向走去。
众人似都没有想到宋喻生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灵惠帝本想要出声阻止他朝温楚走近,可在这一刻,他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方才他在乾清宫说的话,一时之间,竟也默了声。
李惟言察言观色,见到灵惠帝都没有说些什么,自也不再开口。
温楚背对着众人,听到了身后忽然静了下来,又听到了脚步声从背后传来,她马上就知道,宋喻生在朝她走近,温楚一下子便紧张了起来,即便知道这周遭都是人,可她就是没由来的担心害怕,方才的不惮强御,凌人之势,一下子就被浇灭了。
她的背也一下子僵直住了。
天上的夜幕笼罩了,夜风微动,一阵檀香传入了她的鼻腔。
他想做什么?他又想做什么?
好在,宋喻生并没有想要对温楚做些什么事,他只是走到了齐墨的身边,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后扯起了一个和善的笑来,对他温声道:“有什么事情只管说出来吧,有我们在,你不用害怕的。”
他这一举动,不动声色将温楚同齐墨的距离拉开。温楚见宋喻生没犯什么病,端他是在安慰齐墨也不自主地松了一口气。即便不知道他现在是真心还是假意,但至少,他这个样子,看着挺让人安心的。
好似有他在,方修今日就带不走齐墨。
温楚已经不知道该去说些什么才好了,她只能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但也好在没有方才那样重的防备心了。
齐墨抬眸和宋喻生对视上了眼,宋喻生的眼虽薄情,但在他竭力地伪装之下,露出了几分柔意,他若山之林涛,那口中带着不容置疑的话,莫名抚平了人的惧意。
齐墨不再要跪,他站起了身来。
他继续说起了方才被打断,未曾说完的话。
他道:“我真的不是刺客,我......我是被他们抓来了这处的。”
“他们是谁?”宋喻生问他。
齐墨指向了方修,他又掀起了脚边的衣服,脚腕上面一片触目惊心的红痕。
他道:“他把我从庄子上带走,用一条链子把我锁在了屋子里面,屋子很黑,我看不见一点光,我不知道自己被锁了多久,不知道又是过了多少天。我......我只是知道,他经常会来我这里,经常会要脱掉光我的衣服......”
权贵之间有龙阳之好的不在少数,而像是方修这样的老太监,喜好娈童的更是不在少数,而且他们玩弄人的手段,更是变态,惨无人道,光是想一想都知道,齐墨经历了些什么事情。
链子......不见光的屋子......
宋喻生突然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去问他这些事。
他鬼使神差地转头去看站在一旁的温楚,只一眼,便见她面色发白。
她由此及彼,想到了当初她也被他拿链子锁过。
“胡说八道!满口胡话!你这等贱民,无耻小儿,其敢攀污于我!”
方修的怒喝将宋喻生的视线拉回,他像是真被冤枉了一样,满声都是受了冤屈,他直接对着灵惠帝哭诉出声,他道:“为人臣子的,任劳任怨什么的也不好意思说到主君的面前,这么些年,从皇上登极之后.......不,光是皇上还小的时候,臣便一直都跟着皇上的。那时候,皇上还总是喜欢‘大伴大伴’地唤着臣。臣不敢去托大,只想这一辈子都奉在皇上身侧,当牛做马的,也是天赐臣的机会。只是,臣无二心,独皇上一人尔,可偏偏臣一片赤诚之心,怎么就还要遭人这般编说,遭人这般污奸!”
方修这一番话,若是叫不知情的人听见,还真以为是大昭朝的千古第一大忠诚。
若是从前,灵惠帝的青年时期,说不准真会叫这些话蒙骗几分,可他现在都这样了?又怎么会再去信一份方修的话。
看一个人如何,不能听他说的话,要去看他做的事。
尤其是在大昭,在朝廷。
他们口中的自己哪一个不是正人君子,哪一个又不是方正贤良,可是他们做的那些事呢?衣冠禽兽不如。
灵惠帝都懒得去听方修那一腔的陈词滥调,他没有去理会方修,扭头看向了李惟言,他那遍满皱纹的眼窝带着几分深邃。
“长哥儿,你怎么看。”
在温楚和德妃出事之前,灵惠帝喊李惟言长哥儿,可自他们出事之后,灵惠帝就再也没有这样喊过他了,大多数的时候,不曾正视过他,不曾喊他的名字。
他于他,不是儿子,像是什么苦大仇深的仇人。
可现在,温楚回来了,他也喊他长哥儿了。
李惟言都不知道是应该开心还是怎么样了,只他藏在袖中的手指,已经拢紧得不像话了,胸口那处都泛出了些许的酸涩。
长哥儿。
他原来还知道他是他的儿子。
他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啊。
李惟言不再被情绪裹挟,很快就回答了灵惠帝的话,他拱了拱手,道:“掌印忠君体国,自也不好让他受了委屈,但儿臣观那少年言辞也非是假话,若不如去查一查就好了,查一查掌印那一边是否真有黑屋铁链,若有,那么那个少年说的便也不像是假话,而掌印究竟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人,也有待商榷。”
灵惠帝点了点头,似对李惟言这样的说法觉得满意。方修眼看事情变得不对劲来了,忙道:“皇上,现在是查刺客要紧啊,其他的事......”
方修话还未曾说完,就见到灵惠帝似笑非笑道:“急啊......怎么不急呢?刺客的事是事,大伴的事更是事。”
此刻,灵惠帝再次提起大伴这一称呼,只余下满口的讽刺。
方修算是看明白了,现在这是遮掩都不去遮掩了,众人已经打算在明面上头撕破了脸皮。
就在气氛陷入了僵持之时,听到了门外传来通传声。
“恭迎皇太后娘娘!”
皇太后来了此处。
方修听到了这个声音,不动声色松了几口气。
宫门口那处响起了皇太后的声音,“坤宁宫今夜好生热闹啊,一个两个平日里头见不到的人,今个儿倒是都凑到了这处呢,看来我这一趟还真没白来。”
皇太后人未到,声音先到,带着极大的压迫感。
毕竟,也是扶持幼帝的一代皇太后,当年还在礼王之乱中,毫发无伤的活下来,甚至礼王都不曾动过她,可想而知,她的手段是何狠厉。
光是说话都带着一股上位者的盛气凌人之势。
行完礼后,灵惠帝先道:“今又什么风将母后吹来了这处,母后不也是常在慈宁宫礼佛不愿出门吗?”
皇太后笑了一声,“怎么,哀家来不得?”
灵惠帝背着手在身后,荡荡悠悠说回了一句,“哪敢呢。”
皇太后也不再去理会灵惠帝,只是看向了方修,问道:“说说,犯些什么事了?”
方修知道皇太后这是在给他台阶下,赶紧将事情经过说了明白。
皇太后听了之后,也只是点了点头,看向了那个生满银发的齐墨。
她慢悠悠道:“真是的,我还以为是些什么事呢,皇帝,你忘记了吗,方大伴一直伴在你的身边,你如今就是宁愿相信一些外人说的话,也不愿去相信大伴的话吗?这样也太伤旧人心了吧。”
伤旧人心,他们母子,他和大伴,走到如今这样的地步,究竟是谁先伤了谁的心。
他们当初也逼着他杀了太傅,他们怎么就没想过伤了他的心呢,国破之时,她放弃他这个亲生儿子,宁愿扶持他父皇的兄长,也不要他了,只是因为他不听她的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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