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砸在温楚的脸上,模糊了她的双眼,她又听到他们在不断的喊她为神女。
他们能踩她为泥,又能奉她为神。当他们口中的神,太可怕,迟早有一日,又能叫他们重新踩在泥里。
她受不起当他们的神。
温楚笑了笑,她道:“我不当什么神女,我赌赢了,那你们只需要记得,今日之事,是上苍开眼了,若你们往后再敢去提妖女妖妃,诸如此言。我不要你们的命,天会要你们的命。”
她又问,“可认?”
“认认认!!我们保证再也不会说了!”
有了今日这样的事发生,他们又怎么敢不认呢,若是不认,那岂不是跟老天爷作对吗!
温楚笑了笑,认就好,认就行。
温楚抬步离开此处,祁子渊跟了上去,还抬起衣袖为她遮雨。
宋喻生在一旁,眼看温楚就要离开,也跟了过去。
温楚没有同他恶语相向,只是问道:“我们要回宫了,你跟来做什么。”
宋喻生默了默,他的身上也尽数被雨水打湿,碎发黏在了额前,然即便是这样,却也不见得他有几分落魄。
他顿了顿,又看到了旁边的祁子渊,只是问道:“你方才结的印,会不会遭反噬,损气运啊。”
以血为媒,问天求雨,这样的事情,万一就遭了反噬呢,到时候反倒是叫自己害了命。
祁子渊听了宋喻生这话,也才想到,忙问,“对啊,同神仙做交易,你这莫不就是用自己的命去换雨了?!”
温楚也没想到这二人能想到了这头去,她方经历了那样的事情,又想到一场雨落下,今后的事情也能少不少的麻烦,甫一松懈了下来,也带了几分轻快。
同神仙做交易,用命换雨吗?这倒是不至于。
这回,切切实实只是她赌赢了而已。
已经有人来给几人送上了伞,三人并肩走在回马车的路上,温楚也难得在宋喻生面前有了几分笑意。
她故意道:“是啊,今日这遭,可不是用我的气运换雨吗,说不准明遭出门就挨了人捅,又或者保不齐活个几年的就要身患重症。”
她对这些东西素来没有忌讳,说话也是颇为晦气,动不动就沾死的。
若是从前,宋喻生听到温楚说这样的话,定要在她说一半的时候,就堵了她的嘴,叫她万不要说这些。
她不怕这些,但他怕。
可现在,他也不能再像从前一样了,动不动就堵住她的嘴巴,那样太惹人讨厌了。
宋喻生听到温楚这话,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忽丢开了手中的伞,拿起腰间的配剑,也划破了自己的手指,学着温楚方才的打结印的动作,口中也念着她方才祈雨念着的咒词。
他的记性很好,光是看一遍听一遍就能记住温楚方才的动作。
温楚一开始还有些不明白他此举何意,但很快就想明白了。
若真折损气运,真的要命,他便跟着一起。
宋喻生这人......温楚一时之间心底生出不知是生出了什么样的情感,酸酸涩涩,带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意味。
温楚抓住了他的手腕,制止了他还继续打结印的手,她喉咙不知为何,有些发哽,她道:“我诓你的,出不了什么事,别学。”
宋喻生手上的动作停止,怔怔地看着抓在他腕上的手。
即便是被雨淋过,手也依旧温暖,同他的一身寒意不同,甫一被她碰上,就若冰雪消融。
宋喻生竟止不住有些发颤。
她素来是有几分心软的,从前待他那样狠心,一次又一次地想着离开他,全然是因为他,是因为他做得太过分了。
而如今,他做得好些了,正常些了,她也就不会再看他若苦大仇深的仇人。
宋喻生站在了雨中,那双眼竟然只只是因为温楚的这一个举动,瞬间发红,只是在大雨之中没人见得。
温楚却能清楚地感觉到宋喻生的变化,她赶紧松开了手,若碰到了什么烫手山芋。
她可没想把他弄成这样。
从前倒不见得宋喻生这样,就是身上的血流干了也不见得吭哧一声,现在倒是这般敏感脆弱。
她松了手,便也不再管宋喻生是何神情,和祁子渊离开了此处。
*
今日发生神女祈雨,天降甘霖一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京都,再也没有人敢去说温楚是什么妖女诸如此言。
世人来来往往,没有人会去管你为何为妖女,为何又不为妖女。
但此刻喊了她们母女十来年的妖妃妖女,此刻终于被她亲手脱下。
自从那日之后,又连着下了好几日的雨,雨水一到,春回大地,这只需再发几批次的救灾粮下去,这灾年就能安稳度过。
何洪那边,正和户部的人凑在一处,何洪问道:“什么玩样,这一万石的米,怎么就不能拿出个七千石呢?!你五我五平分。你搁里面凑点泥巴,和点土,搅巴搅巴不就完事了吗?以前不都是这样的吗,怎这回就不行了呢。”
自从灾年一来,他们每每就等着这个时候,从里头捞钱,一万石的米,他们要拿走七千,五万石的米,便拿三万。他们的嘴巴就那么几张,却要占这么多的米,可百姓的嘴巴有那么多张,却只能吃这么一些。
其实也无怪乎百姓那天见到了温楚能如此气愤,毕竟吃不饱饭,谁还能看人顺眼舒服。再加之被有心之人利用,他们便一股脑的将那些事情全都怪到了她的头上。
他们是最可怜之人,可也是最不通情达理之人,有什么仇,有什么怨,就一股脑全抛到别人头上。
户部尚书道:“这是我们不愿意吗!你也不去打听打听,那天黄健把这事闹腾得有多大,谁还敢在这里面做手脚,真要再去往里面和泥,你我这乌纱帽还要不要了!不不,别说是什么乌纱帽了,就是你我这脑袋,都别要了。都成了这个样子还想着贪钱呢,命,现在是要命!”
黄健,又是黄健。何洪倒也没想出来他竟还死心不改,本也以为他掀不起来什么风浪,可谁知道,倒竟真叫他闹了起来。
他闹这些是想做什么?
此人,真不能再留下去了。
何洪还在说,他道:“可你也晓得,又不是我一个人要拿钱,底下的人不也都眼巴巴等着拿钱吗,你说不拿了,我这边也不拿了,受得了吗,我问你,你受得了,你底下的人受得了?”
户部尚书何尝不知道这事,他道:“受不了也要受!你就去问问他们,要钱要脑袋,看他们受不受得住!”
何洪听他这样说了,气得直跺脚。这是什么鬼日子,那边温楚死不掉就算了,这还叫黄健害出来了这样的事,另外一边,那宋喻生又和侯爷梁旭偷偷摸摸见面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他一着急上火,把他家的人绑了想威胁,人质还被人劫走了,这样,梁旭那边也是得罪透了。
这日子,真也是越过下去越有叛头了。
他前些时日还曾想是老天眷顾于他,谁知现在一下子就出了这样多的变故。
他愁得摸了摸生出几根白发的脑袋,说道:“行,你说的不错,事情都到了如今这样的地步,再去贪那么多也不行了......”
“什么不能贪那么多,现在是一点都不能贪了你晓得吗,有黄健这样的人在旁边看着,你还想做手脚!那是个不要命的,不除了他,摸了一粒的米,他都要同你闹大算账。”
何洪明白了,他道:“我懂了,待我解决了黄健这人以后,就没人拦了是不是?”
户部尚书见他松了口,也应和道:“是了,眼下当务之急,是解决了黄健才是,其他的事,放个一边先,不着急。况说,羊毛出在羊身上,若一下子死了太多人,也不好,让他们吃些饭吧,死了太多人,不好交代。”
*
何洪离开这处之后,就又去寻了方修,商量黄健这人的解决法子。
何洪道:“黄健这人,万不能再留了,本还以为他掀不起什么风浪来,如今看来,就是个不要命的,留着他在,迟早是个祸患。”
方修正在屋内写书法,他连眉毛都没抬一下,只问道:“所以呢,杀了?”
方修哪里不明白呢,何洪若想杀他,自己动手就是了,来找他,无非是想他去动手。
何洪确也是此意,他道:“我不是想要麻烦你,我是想让你底下的那个锦衣卫指挥使韩企去。”
方修有些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了,他抬袖收笔,终正眼看向了何洪,“让他去?为何?”
何洪解释道:“我同你说,我早就疑心你手底下的那个人了。我问你,那一次马球场的尸体是哪里来的?尸体这些,不一向是他那边在管吗?再说,黄健又是怎么知道庄子的事情,定有人走漏了风声。”
方修听到这话,神色稍稍一暗,韩企背叛他?他又想起了齐墨逃跑一事,莫不是也同他有干系。那天齐墨跑走之后,他为何这么快就出现了呢,况说,他是他的人,进出他的地方自也方便。
韩企放跑了齐墨,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
方修阴恻恻笑了一声,声音都尖细了几分,他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听你这话的意思,他倒是真有几分可疑了。这些个人啊,翅膀硬了就想要飞,跟在我的身边这么些年,怎么就还养不熟呢。就跟咱们的那个皇帝一样,年纪大了,翅膀硬了,就去变着法子折腾人去了。”
何洪走后,方修就唤来了韩企,他重新提起了毛笔,只在韩企进门到了他面前的时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问道:“我问你,近些时日,何洪那庄子的事情,你有没有上心。”
“盯着呢,他还不老实,虽然搬了地方,可还是操着旧业。”
何洪听了这话,笑了下,手中顿笔,抬头看向了他,“是吗?那样岂不是又死人了吗。这回尸体处理好了吧,没像上次那样弄丢吧。”
韩企心下一跳,他这话无非是在敲打上次马球场尸体一事。听他语气,应当还不知道他又弄了两具尸体走了。
否则,他想来也不能好好站在这里说话了。
他道:“我让手下的人都盯着呢,应当出不了什么事的。”
“哦,是吗?” 方修眼神忽就变得锐利了几分,眼角周围满是皱纹,却也看不出他的昏聩。
韩企顶着他的视线,也觉心惊胆战,生怕叫他看出什么不对劲来,他垂下了头,遮掩了自己眼中的神色,不再说话,只待他继续吩咐。
好在方修没有继续纠缠下去,只道:“我知晓这事同你也没什么干系,只是你可认识一人?”
“何人?”
“是礼部的一个人,没什么名气,年过四旬,庸庸碌碌,和定国公府沾着点亲戚关系,你认不认识?”
韩企听到礼部就知他是在说黄健,他若被戳中了心事,一时之间心都止不住狂跳。何洪为什么突然提起了黄健,他知道了些什么?
韩企尽量镇定下来,回道:“黄健这人,自然识得,他那天在救灾蓬那边闹的事谁不晓得,不都说他是一个不畏强权的大好人吗。”
那天除了温楚求雨一事被人传开了之外,黄健那事也不少的人知道,现在民间于他的谈论也不在少,不少的人将他说的高风亮节,不畏强权,可也有不少的人却说他只是为了博取名声,企图去名垂青史,种种此类言论,都不在少。
方修听了这话,也没什么表情,只是道:“是了,就是这人。”
“掌印怎么突然同我提起了这人了?”
“我要你去杀了他。”
方修的话,一下子就打到了韩企的心上,打得他都有些头晕目眩。
“杀了他?”
方修道:“对,我要你杀了他。”
*
韩企从方修这边出来之后,找了个机会就去寻了黄健。
两人在一处不见人的窄巷碰了面。
韩企上去就骂了他两句,他道:“你疯了是不是,那天非要闹得这样大,你这不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吗?你非要得罪他们做些什么呢,你得罪他们,能得什么好,他们又能放过你吗。黄情为,不要命,也没有你这样不要命的啊。”
黄健那日是彻彻底底得罪了他们,做出了这样的事来,何洪那些人又怎么会再放过他?
黄健又哪里不知道,他问道:“是他们让你来杀我了是吗?”
韩企那张刚毅的脸上,难得露出极度地疑惑不解,他道:“你知道,你分明知道他们不会让你活,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不要命,想当君子小人,也别脏了我的刀!”
黄健听他这话,也没有生气,竟还笑了笑,他道:“我的先生曾经同我说过:君子小人,那也是君子。”
这日雨已经停了,晚霞自不远处漫来,窄巷的傍晚算不得安静,甚还能听到外头仆妇叫骂,孩童奔走的声音。
黄健的声音又慢又沉,若韩企见过那位已经故去的太傅,可能会发现,黄健的声音竟同太傅有几分相似。
“他同我说,这世间千奇百怪,人心各异,你看一个人不能光光只去看他的本心,他的本心你窥见不得,既然见不得,那就看看他了做些什么,又将要做什么。都说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无人真君子,若能当个一辈子都伪善的人,你又凭什么说他不善良。君子小人又如何?小人做了君子的事情,尊他一声君子又如何?”
韩企知道,到了黄健这样进退两难,必死无疑的境地,他如何会是君子小人。
可是韩企还是不明白,他问,“即便是不要命,你也要当这个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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