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桢应下了。
她和京中的世家姑娘们算不上多么要好,但是也都曾在同一书院温书过,平日遇见时也能交谈上几句。
随着年龄上涨,相识的世家女们多于其他世家子弟联姻,家中也或多或少有兄长或小弟,若是能够和宁笙彼此看对了眼,也不失为美事一桩。
谭府离沈国公府并不算多远,仅仅是上千步脚程,不过须臾片刻就听闻舆外飘入的喧嚣声。
秦桢探身掀开缕缕窗柩帐幔瞧见不远处的谭府大门,谭大人和夫人伫立于大门两侧迎接着往来的宾客们,她眸光慢条斯理地环视着周遭,许久后才稍显失落地放下帐幔。
谁知就在帐幔落下的一瞬间,视线中忽而闪过一道熟悉的身影,她软下的身躯倏地挺直,再次掀开了帐幔。
疾驰的骏马停在谭府门前,沈聿白利落地翻身下马随手将鞭子交给身旁的人,朝着迎来的谭大人拱了拱手。
秦桢眼角微微扬起,眸底的澄澈水光盈盈,甚是动人。
假寐的乔氏睁开双眸所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只是看她一眼就知道,“聿白来了?”
“嗯。”秦桢收回搭在帐幔上的手,取来不知何时掉落在地面上的手焐子递给乔氏,“他已经随着谭大人入府了。”
“昨日他还和我说今日公务繁忙不会来,没想到还是来了。”乔氏道。
秦桢不知背后还有这件事,探身出舆时视线掠过谭府门匾上的字眼,等待着宁老夫人和宁笙来后一同入内。
“你今日来得可不早。”谭夫人笑逐眼底地走来对着乔氏娇嗔道,又瞥了眼静静站在一侧的秦桢,熟稔地皱了皱眉,“多日不见,桢儿似乎又清减了不少。”
“前些日子病着呢今日才出府。”乔氏替她解释道,说着又对谭夫人介绍着宁老夫人和宁笙。
谭夫人打过招呼之后便领着她们往府内中。
秦桢跟在她们身后,听着乔氏和谭夫人的交谈声时而笑笑需要时也会出声应和些许。
“秦桢!”
熟悉的嗓音自远处传来。
秦桢抬眸循着声源望去就对上好友周琬的视线。
周琬不顾他人眼神地朝她招着手,示意她紧着过来。
乔氏自然也听到了周琬的声音,偏头睨了眼宁笙对秦桢道:“去吧,跟着我们也好生无趣。”
“好。”秦桢福了福身,侧眸朝宁笙示意了下,“妹妹跟我走吧。”
宁笙微微发愣,不明白她是什么用意,但身后被人稍稍推了一把后也没想太多就跟上去了。
长廊深处的凉亭内不少人围坐着,圆桌角落下的炭火忽明忽暗,四面透风的环境下星星缕缕的炭火也难以满足取暖的需要。
凉亭本就用来纳凉的,秦桢才踏上台阶就感受到了穿过袄子袭来的冷风,抬眸瞥了眼站在台阶上等她的好友,“怎么不去屋里坐。”
“屋里都是人,哪有这儿来得清净。”周琬可不想去和那么多人挤在一起,余光瞥见鹅黄色的陌生身影时她愣了下,“这位是?”
“宁笙。”秦桢往后伸手牵住宁笙的手心,对着凉亭中打量的众人介绍着,“不久前来京赴宴的表妹。”
说罢她给宁笙一个个地介绍着在场的姑娘们。
宁笙听到这些人的名头,不是这家世家的姑娘就是那家世家的少夫人,她心中凛了凛神,落落大方地对着众人福了福身。
“大家都认识这么些年了,来日见着了宁表妹必会好好待着的。”周琬打趣道,示意丫鬟在她身旁挪了个座出来给秦桢,小声地在她耳侧揶揄吐槽道:“就你会操劳。”
秦桢闻言哧得一笑,“多年前你不也是如此操心我的。”
话语落下时余光瞥见别院长廊内的修长身影,暖阳穿过云层落在他的身上,将他身上的锐利寒意散去了些许,恰似夜间的皎皎明月,可望而不可及。
许是感受到她的眸光,须臾片刻后沈聿白转过身来,如墨般乌黑的瞳孔刺来,牢牢地锁在秦桢身上。
秦桢眸光颤了颤,顶着他愈发深邃的眼眸迎了上去,许是这段时日相处久了,她没有丝毫的胆怯,也不像此前在外遇见那般收回视线。
他身侧站着的是章宇睿和谭家少爷,不知是在聊些什么,两人见他久久未语也往这个方向看来。
久久没有得到回答的周琬顺着好友的眼神看去,看清长廊那儿的人影后嘴角微启下意识要打趣,余光却瞥见宁笙夹杂着些许娇嗔的眼神时心中微凛。
周琬悄悄地扯了扯好友的手焐,等她看来后眸光若有似无地瞥了眼宁笙,悄声问:“怎么回事儿?”
回过神来的秦桢睨向身侧,看到女子眼眸中的痴意时稍显怔忪,摇了摇头,“再说。”
闻言,周琬眉梢微微皱起,她可不是什么不懂情.事的未出阁姑娘,一眼就看出了宁笙神色中的不对劲,本还在怀疑是冲着谁去的,现在看到秦桢这样霎时间就清楚了。
“心思这么明显,就这么养在府上?”
好友话中有话秦桢也听出来,心知倘若遇到这事的人是周琬以她的性子必当搅翻天,她从不畏惧流言也必定会让京中所有人都知晓别人相中了她的夫君。
只是秦桢并不是她这样的性格。
而且……
她沉默了会儿道:“有时我会在她身上看到以前的我。”
唯一不同的是,宁笙要比她大胆地表达心中的喜欢,不会收敛眸中的心悦之意。
秦桢来国公府那年周琬就认识她了,听她这么一说忍不住反驳,“你和她——”
“几位姐姐们在聊什么呢,怎么也不遣人去叫我。”
盈盈落下的嗓音打断了周琬的话。
谭仪筱眸光不疾不徐地落在秦桢的身上,不过须臾片刻又收回了视线,继续说:“若是不母亲派人来告知,我还不知姐姐们在这儿。”
秦桢迎上她的眸光,对她微微一笑。
她们二人之间算不上熟稔,仅是在路上碰到后会打个招呼的点头之交。
“你个未出阁的姑娘,天天和我们凑一起作甚。”和谭仪筱熟悉的世家夫人调侃着,“你今日怎么不入宫有空来陪我们。”
“公主身体抱恙今日不能上学,恰好小侄子满月酒我就不乱跑了。”谭仪筱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顿了顿,看向正对面的秦桢,道:“好久没有见到桢姐姐了。”
示意闻夕换下手炉的秦桢听到这句话抬起头,“是很久没见了。”
她的嗓音不熟稔但也不冷淡,习惯了被人捧高的谭仪筱眸色淡了几分,嘴角却扯起些许笑意,“今日正好桢姐姐在这儿,我还想着向姐姐讨样东西呢。”
秦桢神色微怔面上却不显,余光和好友对视须臾不动声色地问:“什么东西?”
“听说姐姐前段时间得了块上好的翡翠原石。”谭仪筱边打量着她的神色边接过丫鬟递来的茶盏,见她唇瓣微启又抛下另一句话,“正好公主殿下不日后就要办生辰宴了,想着给她送块玉佩,找来找去都没有合适的,倒是听说姐姐这儿有一块。”
翡翠原石不是什么稀有之物,要是平时秦桢就给了,不过她入秋以来收到的上好翡翠原石也就只有生辰翌日收到的那块,而那块翡翠原石她本打算开石后给沈聿白做玉佩用的。
秦桢眸中的笑意渐渐敛去,“那块翡翠原石是夫君送我的——”
“姐姐。”谭仪筱眨巴眼眸撒娇着,就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那般娇嗔道:“我昨日去璙园时听掌柜的说前些日子沈大人身边的鹤一来将原石买走,我一猜就是在你这儿。”
秦桢脸色微白。
猜到过那块翡翠原石不是沈聿白亲自采买的,但被当众说出来时还是会有那么些许仓皇,心口处泛开些许绵密的疼。
凉亭中刹时间安静了下来。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已经出阁的几位姑娘心中都觉得谭仪筱这话在这儿说不合适,人家房中的事情哪有外人拿来当众说道的道理。
“谭仪筱。”周琬语气中带着些许威胁。
周琬是章宇睿的夫人,是世子夫人也是未来的王妃,她开口后在场的姑娘们连利用茶盏掩盖尴尬的心都没有了,纷纷出口转移话题想要拉开这股莫名的氛围。
可谭仪筱置若罔闻般地继续对着秦桢说:“我实在是找不到成色极佳的原石,才来夺姐姐所爱的。”
秦桢拉住眼眸中闪烁着怒火的周琬,带着些许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视线直勾勾地对上似笑非笑的谭仪筱,也看出她是故意而为之。
“我这儿还有其他上好的翡翠原石可以给到你,成色不输这一块。”
谭仪筱摇摇头,“可是我就想要那一块。”
“谭仪筱!你别得寸进尺了!”周琬气得挥开了好友的手,重重地拍打了下圆桌,震得桌上的茶盏陡然颤动,“就一块翡翠原石而已,哪块不是由你在这儿挑选!”
谭仪筱似乎是被她吓到了,身躯狠狠地颤了下,语气也不由得放低了几分,“因为是要送给公主殿下的礼物,我才腆着脸来找桢姐姐的,若是姐姐不愿转卖于我,我再去寻便是了,桢姐姐何必这么对我。”
秦桢愕然。
余光瞥见拾阶而来的沈聿白时心中颤了下,瞬间就知晓谭仪筱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果不其然,随行而来的谭家大少瞥见自家妹妹欲哭的神色,问:“这是怎么了,闹成这个样子。”
谭仪筱霎时间抬起眸来,哽咽道:“我得知桢姐姐这儿有一块上好的翡翠原石,便想着和姐姐商量将那块原石转卖给我,我正好送去给人制成玉佩赠予公主殿下,也许是我说话的问题,惹得姐姐生气了。”
秦桢仰首眸光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人,谭仪筱在说些什么她根本没有听进去,只想知道他会怎么做。
是为她撑腰说话,还是无视这件事。
想来还是后者的可能性较大。
就在她胡思乱想时,瞧见沈聿白薄唇轻启,问她:“什么原石。”
秦桢怔然,下意识地回道:“是你送我的生辰礼。”
她眸光都不眨了,就这么看着沈聿白。
他似乎是回想了下,而后才记起此事那般若有所思地回视。
目光交错之时,秦桢心中升起了丝丝凉意,明知这块玉石不是他挑选的,也已经被谭仪筱当众挑明,但他这一份似有似无地回忆却让她僵滞在原地。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翡翠原石不仅是鹤一采买的,就连送什么都是鹤一自作主张采买的。
沈聿白对此全然不知。
秦桢抿了抿唇,心中泛起丝丝疼,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用只有他们俩能够听到的声音说:“我想把那块原石制成玉佩。”
‘我想送给你’,她在心中默念着这短短的五个字。
没有说出来是怕说出口后,他说不定会觉得可笑,又觉得她异想天开试图将随身物品留在他的身边,故而更加干脆利落地将这块原石转赠给谭仪筱。
秦桢心中怀揣着些许期冀,又不敢表露出来,只能静静地等着他开口。
心中无数次向老天爷做出祈祷,祈祷他会无视这件事,当作不知情就行。
然而沈聿白定眸看着她些许时候,道:“不过是块原石而已,谭姑娘若是用来有要事,赠予她即可。”
第12章
秦桢泛着些许绯意的双颊霎时间变得苍白,貂毛围脖下的唇瓣颤动着,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不过是块原石而已。
她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恰似利刃一寸又一寸地往胸口最脆弱的地方扎下去,直到胸膛鲜血淋漓漫天的红色覆盖住这苍白无色的天地。
眼前人的眼眸中水光灵灵,看过来时闪烁着欲语难言的神色,好似下一秒就要跌落入冰冷湖面坠入深渊,沈聿白眉宇微蹙。
对视良久,他挥了挥手,示意周围的人散去。
怒气冲冲的周琬本要在这儿留着,看沈聿白还能说出什么话来,但最终还是被章宇睿拖走。
人流散去后,吵闹的凉亭渐渐地静了下来,时不时掠过的刺骨寒风吹动着斗篷上的绒毛,不过一声声响都没有响起过。
见她迟迟没有动作,沈聿白瞥了眼守在凉亭侧边的鹤一,“你去取来送到谭府。”
秦桢闻言倏地抬起头,强撑着双眸不让泪光落下来,眼眶泛起了不正常的红。
她嗓音微微颤抖,“你就厌恶我至此吗,就连一点点念想都不给我留。”
沈聿白眸光沉沉地凝着她,掠见那双盈溢着水色的瞳孔中闪瞬即逝的痛,脑海中闪过初见时的模样,也是用这样看着他,他沉默须臾,语气不经意间回到了三年前的温润。
“秦桢,那只是一块没有任何情感寄托的死物,谭家姑娘也是有要事才来寻你,赠予她又如何。”
秦桢的脸色再次白了几分,就连上了妆的唇瓣也隐隐透着些许死白。
“没有任何情感寄托的死物。”她垂着眸呢喃自语,余光瞥见远处众人的神情,似担忧似看戏似揶揄。
此刻的她就像是沈聿白口中没有任何感情寄托的死物,在他人的府邸中承受着来自京中贵女们的各式各样的神情,她和他们隔得很远很远,可她耳边好像能够听到他们的交谈声。
秦桢不在乎别人是怎么看她的,只在乎沈聿白是怎么看她的。
显而易见的是在她夫君的心中,现在的她不过是个可以任由别人揉捏的女子,他甚至没有顾及到他的薄面而在外人家中众目睽睽之下命她将这块‘石头’送出,平白增了笑话。
静谧的凉亭中只有寒风吹拂过耳的响声,刺激着秦桢脆弱易碎的耳膜,它循着右耳的缝隙穿入心口将跳动而炽热的心脏裹上层薄薄的冰封,她抬起头来,“你说的对,不过是块死物而已,但是那也是我的东西,我不愿意。”
话音落下后,她迈开步伐越过眸色深沉的他走过去,手腕被扣住时盈溢在眸中的泪水啪地一下坠落,滑过皎白的双颊隐入下颚消散于脖颈。
秦桢没有去看沈聿白的神情,也不愿再去听他那些个扎心窝子的话语,抬起手一根一根地掰开他的指节,头也不回地离开,凉亭中仅剩下他独自一人。
沈聿白眸光幽深地看着那道愈行愈急的背影,“鹤一。”
“属下在。”怔忪的鹤一倏地回过神来,拱手垂眸等待着话语,但迟迟都没有听到自家主子开口,他微微掀起眼皮透过缝隙往上望,硬着头皮问:“夫人不愿给出,需要属下直接去屋中取来吗?”
闻言,沈聿白收回落在背影上的视线,漫不经心地瞥向鹤一。
只是一眼鹤一就明白了,他再次拱了拱手,只是转身之时想起适才看到的场景,“大人,夫人好像哭了。”
沈聿白垂眸转动着扳指的动作微滞,抬起眸一言不发地看着秦桢离去的方向。
秦桢走得很快,快到寒风袭打着鼻尖到喘不过气来,直到走到四下无人之处她才停下步伐弯下了腰身,双手费力地支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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