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闪不避,直视他的目光,笑道:“没用的话,先稍坐下,酒一会儿就来。”
谭清让没说话,只依言坐下。
桌上都是好菜,即使沈兰宜并不想和眼前这位同餐,倒也还吃得下去。
吃得差不多了,她要起身为谭清让斟酒,壶嘴还未碰到他的杯口,他忽然伸出筷子,钳住了酒壶往下的动作。
“今日,宜娘是有什么话要说?”
他既问了,沈兰宜也就不婉转了,她放下酒壶,给自己斟了一个杯底,道:“吴氏既有孕,是不是该提她作良妾了?”
时下律法,对官商人家能纳的妾侍数量有要求,正经良妾也要去官府造册登记的。
像金嘉儿丈夫那一院子莺莺燕燕,显然就超出了律法所束,所以那些都只是通房,连正经妾侍都不算。
“可以。”不知为何,今日的谭清让格外惜字如金,他悠悠地提起酒壶,给自己满了一杯,喝过才继续道:“怎么突然提起此事?”
沈兰宜动作一顿,笑道:“只是突然想起来,觉得她既有孕,总做着通房不好。对了,三郎,其余的赏赐,你可有什么打算?”
“去找宁禄拿钥匙,你看着办。”谭清让道。
目的达成,沈兰宜放下心来。
她注定会离开的,而谭清让一定会续娶,届时新妇进门,还不知会如何。
孩子、身份、钱,都有了,希望那时吴语秾的日子过得好些。
沈兰宜不说话了,谭清让反倒侧着脸,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盘算什么呢?”
沈兰宜心尖一揪,还以为他修了读心的本事,瞧出她在想什么了,好在紧接着便听见他继续道:“放心,她肚子里的孩子,若生出来是个儿郎,只会养在你膝下。”
沈兰宜刚松了一口气,又听得他这样“体贴”的话,只觉得浑身都不舒服。
好贴心,好……轻描淡写。女人的肚皮好似天生就该归他管束。
她勉强笑了两声,道:“我听旁人说,这养了的孩子,也是要算在子女宫里的。我……我还年轻,我不愿意养别人的孩子,怕耽误了自己的亲缘。”
“哦?”谭清让没想到她竟不是为了这个打算,才开口替吴语秾跟他要东西,他眉稍挂着几分讶色,道:“你果真是这样想的?”
沈兰宜打着哈哈带过这句话,又道:“说起这个,郎君,府上如今女子多,有孕的都不少,我先前听闻有一个游方女医医术高明,想请她到家里来看看。”
大房不止吴语秾有孕,今年年初才成婚的小弟谭清甫,才娶进门不久的梁家姑娘前两日诊出来已经有了身子,谭清文的院子里,也有通房怀了。
“女医的医术大差不差,盛名之下恐怕难副,”谭清让道:“不过,你愿意请,请来便是。”
沈兰宜心里啐了一声,道才不是。
那位贺娘子的本事,她前世是见识过的,无论大疾小痛,她统统都能治。那些女子间难言的病症,更是治得得心应手。
然而他不阻拦就好,沈兰宜目的达成,懒得同他分辩。
或许是要擢升了心情不错,用过饭后又小喝了两杯,谭清让还有同她开玩笑的心情。
“今日,宜娘开了这么多次口,不知我这口该不该开?”
他的眼光在妻子身上来回逡巡,竟有些难以描述的欣赏意味。
沈兰宜扯扯嘴角,尬笑道:“三郎想说什么,我洗耳恭听。”
谭清让开口,夹杂着微微的酒气:“尚有公事要做,不若……宜娘替我磨墨。”
原来是打着红袖添香的主意。然而只是磨墨,沈兰宜倒也没有拒绝。
不知为何,谭清让在她的面前,是越来越不避讳提起朝野中的事情了。
前世,她越谨小慎微,周遭人反倒越对她不满,嫌她温吞、嫌她过于贤惠,越是做什么都不对。
可这一世,没了顾虑的她,行事愈发丢开了拘谨的影子,再抬头一看,却发现所有人,即使是许氏和谭清让,对她也没了前世那种苛刻的态度。
他们不是要贤妻吗?可若以贤的标准来看,她分明没有前世“贤”了。
微妙的感触让沈兰宜既痛快,又不痛快。
墨香染在指尖,沈兰宜磨着墨,心绪全然不在书房里。
谭清让不急着动笔,耐心等着她。
他似乎在读一封信。
字斟句酌地反复读过几回,才终于提起狼毫,饱蘸墨色,落笔回信。
而沈兰宜发着呆,眼神飘忽。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滑落,直至落在了那封信上。
这信上的字迹确实有些功底,遒劲有力,像是出自名家之手。
笔墨间文辞并不繁冗,以至于尽管沈兰宜只是无意识地扫过一眼,依然捕捉到了一个名字。
她的目光停住了。
好在,谭清让端坐案前悬臂提笔,并瞧不见她急转直下的神色。
怎么会……
怎么会在这里,看到方雪蚕的名字?
沈兰宜攥着拳头,近乎无声地长吸一口气。
她提起胆气,正打算再确认一眼,谭清让却已顺手将信收起,压在了镇纸之下。
第32章
砚台上的墨汁隐隐有要凝结的迹象,磨墨之人却没留心添水,谭清让笔尖一顿,抬头看向身边的妻子。
沈兰宜察觉到他的目光,猛然从恍惚中惊醒,她垂下眼帘,盖过复杂的神色,道:“跑了会儿神。”
“近来事多,吴氏又有孕,辛苦你了。”谭清让随口说着,没注意到沈兰宜正盯着那镇纸下的信笺,“既辛苦,便先歇着去。”
在沈兰宜面前,他一贯是有底气自负的,这封信不算密信,方雪蚕这个名字更不是什么密辛,他的这个妻子也不该知道她当年女扮男装去书院读书、和她的丈夫有旧,故而根本没设防。
“陪着三郎,不辛苦。”若是平常,能走沈兰宜早就走了,可这会儿,她却还是强忍着喉口翻涌着的恶心之感站在这里。
只凭江湖行当四处搜罗消息,无异于大海捞针。
她不能走,她要想办法看到这封信。
谭清让也没拒绝,他低着头,书罢回信后又开始忙别的公务。沈兰宜满腹心神都在那封信上,却只在落款处瞧到了一个“渊”字。
渊……沈兰宜眉心一蹙。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谭家选的边儿、谭清让如今效忠的,正是肃王、袁佑渊。
可只这一个字的话,她什么也猜不出来。
月上中天,谭清让终于放下了笔,他揉了揉酸胀的眼眶,一抬头,见沈兰宜仍旧在旁,面前茶水依然温热,不免喟叹:“难为宜娘如此用心。”
她竟如此耐得住性子,只为陪着他。
沈兰宜压下心头焦躁的火气,笑道:“应该的。三郎忙完了吗?先前吩咐了热水,直接去盥洗就好,这里我着人收拾。”
这书房几乎是谭清让一人在用,她的东西被收起来过那一回后,沈兰宜再算账也只再支个小桌子。
放在书房面上的都不是紧要东西,然而香炉后有一小间密室,要钥匙才能打开,机要的文字大概都在那里。
沈兰宜悬着颗心,祈祷谭清让不要把那封信放去密室、抑或随身带走。若如此,她再想看到就麻烦了。
好在,他没有。
大概那封信确实不甚紧要,谭清让把它夹在公文册中,随手搁下,朝沈兰宜点了点头,道:“不必,宁禄——”
他只一放声,屋外,那长随便巴巴地来收拾了。
沈兰宜没有纠缠,她和谭清让一道出了书房。
跨过门槛前,她几不可察地稍扭过脸,记下了宁禄将方才的公文收到了哪里。
翌日晨,沈兰宜从凝晖堂给许氏请安回来,院子里空无一人,平时廊下洒扫的丫头都被珍珠叫去整理库房了。
天光耀耀,做这窃人文书的事情沈兰宜也毫不心虚。
谭清让从未真正把自己的妻子看到眼里,因而对她过于放心、吝啬防备。
倒成全了现下她的所为。
跃动的阳光越过窗棂,跳得欢实。沈兰宜无暇去感受初夏的灵动与鲜活,她屏着一口气,动作极快的找到昨夜记下的位置,轻车熟路地翻开手册,找出了那封信。
落款有且只有一个“渊”字,原来不是她少看了。
沈兰宜一面记下信的折处,一面飞速翻开。
果然,正是谭清让与肃王袁佑渊往来的书信。肃王近日似乎不在京中,然而他的触角却没有离开。
前面两页,都是些再琐碎不过的政务往来,确实没什么好防备的。沈兰宜一目十行地翻过,直到视线触及到那个名字,执册的手才终于顿住。
信上文字只有寥寥两行与方雪蚕有关。
——她仍未放下戒备,不愿开口,威逼利诱皆不见效。
直到阖上信,将它原封不动地放回原处,离开书房,沈兰宜仍旧没缓过劲来。
她站在廊檐边上,怔怔久立,直到日头偏移、阳光渐渐变得刺眼,她才终于艰难地深吸了一口气。
已经可以确定了。
方雪蚕在方家败亡之后,是落到了这位肃王的手中。
方家这桩案子,本就疑云扑朔。方雪蚕的祖父方存曾任太子太傅,更是亲自教导故太子袁承允多年。故太子出身高贵,有经纬之才,有名士之风,昔年先帝也对这个嫡长子极为看重,若非变故横生,帝位上如今坐着的就该是他。
像方存这样板上钉钉的太子党,待到他日太子继位自有荣华富贵,何必去帮齐王下毒谋害自己的主上?
议论声甚至蔓延到了民间,所有人心照不宣的是,至少,当今皇帝很介意故太子之事,多年来,皇帝表面上敬重早逝的长兄,实际上却在一点一点铲除他留下的势力。
然而方老太傅德高望重、桃李满天下,更是在形势不妙时急流勇退,回乡教书去了,所以过去了这么多年,方家一直安然无恙,可谁知到头来,皇帝却还是……
沈兰宜叹了一口气,然而肺腑间的阻滞感却没有这么容易就消散。
上位者的威压,就是这么的不讲道理。谁都知道这个罪名有多荒谬,可是谁又能奈何得了龙椅上的那位?
旁的恩仇暂且不论。人,她是一定要想法子去救的。
可是天大地大,即便知道方雪蚕被谁关起来了,又该去何处寻?
得从他们的动机出发……
沈兰宜沉吟片刻,从乱麻般的思绪中找到了一点头绪。
信中说,方氏女不愿开口,也就是说,他们有想从方雪蚕嘴里知道的东西。
方老太傅对这个孙女的疼爱,便是沈兰宜也从旁人闲语里听到过一些。也许肃王之流,便是觉得以这份宠爱,或许方雪蚕会从祖父口中,听到过什么秘辛。
或许可以顺着这个思路想一想……
齐知恩那边,得先暂时叫镖局的人不要再去查了,沈兰宜总觉得,再这么草率地查下去,会很危险。
要想些其他的办法。
确认了方雪蚕还好好活着,她还有利用价值、一时半刻不会出事之后,沈兰宜稍微松了松紧皱的心,可是紧接着,她想起这封书信的主人、想起谭清让来,心底又油然升起了之前那种恶心的感受。
她原以为,谭清让只是没有主动去寻昔年落难的青梅,谭家也只不过明哲保身罢了。这听起来很无情,但在这翻云覆雨之间,却也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
可现在看来……恶心之余,沈兰宜愈发毛骨悚然。
谭清让明明清楚地知道,书院里的旧青梅是被谁折去的。
不仅如此,肃王在书信中的语气,甚至是在与自己的幕僚商议。
商议该如何处理她,如何撬开她的嘴巴。
这个男人,一面在做着这些事情,一面还饶有兴味地面汁源由。扣抠群肆贰儿二午玖亦伺启整理更多汁源可来咨询对着后院里那张与青梅肖似的面孔。
沈兰宜越想越觉得可怕,她甚至无法确定,后来馥香楼的那场“偶遇”,到底是不是偶然。
如果说,原本沈兰宜还有和这个曾经夫妻十余载的男人虚与委蛇的力气,那么现在,和离的欲望就像闪电过后的阴天,骤然间炸开了惊雷。
在这个男人身边,她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沈兰宜花了很久,才将胸口愤懑的火平复下去。她冷静下来,叫来两个小丫鬟,去书房洒扫拖地,又喊来珍珠,打算给齐知恩去一封信。
信里还是那两件事,一个是问一问那位贺娘子如今到哪了——沈兰宜急于见到她,才好继续后面的谋划,另一个,就是叫他们不要再去找方雪蚕的下落了。
信刚刚写就,珍珠还没拿去呢,角门那的门房忽然来找。
那仆妇站在院门外,绘声绘色地描述:“好家伙,那女人有这——么高,比我高一头多,在小门外邦邦邦地敲门,那哪是敲啊,简直就是砸!”
能看门的仆妇本就已经是健壮的了,珍珠咋舌,道:“比你还高那许多?怪吓人的。对了,那找我们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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