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沈兰宜确实吃了一惊。
裴疏玉身份地位不同寻常,一间铺子于她而言不算什么。
难得的,是她居然还记着。
沈兰宜忽然又想到,独给她的赏赐里,似乎也是实用的东西更多。
她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话转到嘴边,只剩下由衷的一句:“多谢殿下。还请公公替我传达谢意。”
说着,她摸出袖中的荷包,想要塞给传旨的这位,可他竟摆手拒绝了,又道:“行啦,谭少夫人,送到这儿吧,咱家要回宫复命了。”
沈兰宜目送宫中的车马消失,好一会儿,她才深吸一口气,回到了前院里。
她虽抱着攀附之心而来,可当真的拿到了投机的好处,又有些手足无措了。
男人们都散去了,许氏和金嘉儿还在院中,正在安排人按赏赐单子收检入库。
许氏如今看沈兰宜的眼光,倒不似之前那般横挑鼻子竖挑眼。
远香近臭,许氏并不能时时见到这个儿媳,而沈兰宜在家的时候,晨昏定省又无可挑剔,这一回更是替谭家长了脸。
——对于许氏朴素的价值观念来说,她是谭家妇,她长脸就是她儿子长脸,她儿子长脸就是谭家长脸……
至于什么肃王、永宁王,帝后与太后之间微妙的关系,这些并不在她的了解和考虑范畴内。
“去,把太后赏你的东西,抬你院子去。”许氏道。
沈兰宜“嗳”了一声,却不急着走,而是道:“事务杂乱,我来同娘和弟妹一道理一理吧。”
世间事就是这样,懒汉做了一日活人皆道他变勤快了,勤快人偷闲片刻却会被指责躲懒。
见沈兰宜主动留下,许氏的神情好看了一瞬,紧接着,却又朝着金嘉儿道:“你瞧瞧你,叫你做点事儿跟登天似的!”
金嘉儿不服,她开口道:“大嫂方才也走了。”
许氏便道:“陆氏的儿子受风寒病了,且她本也不是大房之人。你呢?你的儿子如今在哪里?”
还没投胎,沈兰宜腹诽。
金嘉儿脸白了一白。
最近庶务繁多,又是小弟谭清甫要娶新妇、又是年关节礼一堆一堆,她忙的都不凑手,没了之前那么多讨好夫君的心思。
一时不察,谭清文又纳了两个通房。夫妻甚少同床共枕,何提子嗣的事情了。
一旁,沈兰宜并不参与她们的争执,既留下就不偷闲,她照着单子,跟着院中的丫鬟一道,清点归类着玲琅满目的赏赐。
这些后宅的功夫她只觉得无趣,左右做多做少都是给外面的男人做事。
瞧瞧,都是谭家的赏,那谭家的男人去哪里了?
谭远纶和谭清让这对父子,尚且可以说是在外当官事忙,可以说一句男主外女主内。那剩下的呢?谭清文纨绔子弟,谭清甫尚未考学,却都理所当然的让女人们做事,自己袖手不管。
她叹口气,终于还是出言打断,朝许氏面前递上一张单据:“母亲,这些都是内造的东西,要您开小库的门。”
许氏接过,话音稍顿。可惜的是金嘉儿全然没意识到这是沈兰宜在当和事佬,她望了一眼,转而竟把矛头对准了沈兰宜。
“说起来,咱们都是一家人,”金嘉儿掐着嗓子道:“太后赐下的东西金贵,是不是……都该由公中保管呢?”
沈兰宜觉得她好蠢。
又蠢又聒噪。
许氏向来行事又还算公允,她的难缠从来不针对某一个具体的人。金嘉儿就是撺掇着把她的东西拿走又如何?打了这个样,不是给同为儿媳的自己未来使绊子吗?对她有什么好处?
人心都有偏向,沈兰宜站在那里不说话,愈发显得像有委屈笼在身上,许氏叹口气,朝金嘉儿道:“蠢货,连人家在给你下台阶都不知道,我谭家怎么就迎了你这样的货色进门?”
谭家经济并未不景气,许氏没有连儿媳的赏赐都贪的意思。
金嘉儿没有前世的她那么能忍,眼看还有的是争执与弹压,沈兰宜朝许氏福了一福,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
转眼便过去了三月有余。
官道上的风沙、绣楼阁楼外的月亮,渐渐都消磨在春末夏初的日子里,平平淡淡的数下一日又一日,过去的一切就像一场朦胧的好梦。
沈兰宜倒是一日未曾有闲。从旧铺子到新铺子,她忙得不亦乐乎。
裴疏玉可以说是好人做到了底,那东巷的铺面不仅是个铺面,甚至把原本里头的人的死契活契都一块交给了她。
有时候,沈兰宜又有些恍惚。
恍惚什么呢?她不太明白。
这难道不是她抓住机会、冒险靠近裴疏玉这等人物想要的结果吗?
天潢贵胄的结局如何,本也与她无干。她小小的提醒她一遭,换来一些金银俗物,已然够了。
毕竟,她也从未想过能凭借重生之利,去掺和什么波澜壮阔的大事,她唯独想做的,就是攒些底气、和离,然后过自己的小日子。
那日宫宴之后,谭清让疯子般的行径也没有再出现过,她与他回到了相敬如冰的状态。
这很好,她无需应付什么,只是每日调养身子的药依旧被她倒进了龟背竹的盆里。
小半年下来,它的叶片都开始卷曲泛黄,沈兰宜有点内疚。
盛夏的蝉鸣声中,谭府也迎来了即将添丁的好消息。
吴语秾有了身孕。她诚惶诚恐地来到沈兰宜跟前,几乎是投诚般邀她来摸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
好神奇。
分明掌心之下感受不到任何存在着一条生命的迹象,沈兰宜还是觉得很神奇。
沈兰宜收回手,目光平静,“不必担心,你会是一个好母亲的。”
吴语秾一怔,缓了一会儿才明白她的意思,“夫人不打算……抱到膝下来养吗?”
沈兰宜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傍晚,谭清让回来,沈兰宜将吴语秾有孕之事同他说了。
让她很意外的是,谭清让的神情,并没有太多的高兴。
他随口说了几句对吴语秾类似“奖励”的安排,沈兰宜悉数应下,可紧接着,她却发现,谭清让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怎么了?”沈兰宜不解问道,“可是有何处还要再打点清楚?”
谭清让好似深吸了一口气,他瞳孔幽深,背对着沈兰宜躺下,道:“不必,歇下吧。”
沈兰宜吹熄了火烛,也躺下了,未再言语。
黑暗中,她望着床顶,忽然想起来了什么。
前世,就是在这个时候,谭清让提起了要再纳妾的事情。
可是这一次,他却只字未提。
——
次日一早,谭清让早早离开了,沈兰宜起来后,听珍珠的意思,说是他起身后就去吴语秾那里转了转。
沈兰宜心下稍安。
这日下晌,角门外有人递消息进来。
是齐知恩。
她给沈兰宜带来了两条好消息。
一是,那位女游医贺娘子已经找到,如今正在来京的路上;
二来,她寻到了方雪蚕的音讯。
第30章
这几个月里,沈兰宜与齐知恩虽未见面,但是时常书信往来。
南巷里那间铺面,不知是裴疏玉有心,还是她手底下的人闻弦音而知雅意,特地挑的间糕点铺子。
世上多得是赚钱的生意,茶叶、水烟、酒……抑或是商行、当铺。不过,这些生意背后既需要产业托底,也离不开有权位之人背书,才能在京城站稳脚跟。
这两样,沈兰宜如今自然都是没有的。
最好入门的生意,无非都是和人这张嘴挂钩。吃的这生意谁都能做,便是沈兰宜自己嫁妆那两间,如今也是还卖茶水和吃食。
在稳妥之余,沈兰宜也想办法添了点新意,花了大价钱招了好师傅,据说这师傅有胡人血统,从扎糖到酥山,总能做出点和不一样的滋味,一手樱桃毕罗更是全京城都无出其右。
不少食材都要从京外运来,好在四方镖局已经周转起来了,倒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一面关照镖局生意,一面又有进货的便利,免得再去和其他商行镖局切磋。
齐知恩不擅经营,而沈兰宜也只管常务,不插手镖局自己的接单运作,加之四方镖局原本就有名气,如此一来二去,已然有了摆脱先前颓势的架势。
“合招新镖师三人,裁去一人……”
沈兰宜读着信,信上大概不是齐知恩自己的字迹,她比文盲好不了太多,只会看不会写,写信的应该是她最近找来的一个草头军师,负责些琐碎文事。
“先前所述游方女医已有音讯,正在河间府行医,已延请她入京,约需半月余。”
齐知恩这边的动作比沈兰宜预想中要快许多,她微微一讶,还来不及高兴,下意识继续往下的视线却读到了更紧要的东西。
“另,姑苏的秦楼楚馆,无有那位女郎的音讯。”或是因着人代笔,她没有在信中直接提起方雪蚕的名字,只用“女郎”指代,“官营织造之所,亦无人得见。”
——苏浙一带纺织业发达,没入官府的女奴,除却容色特别出挑、抑或被贵人点名要走的,都会被充入织造所绩麻织布。
沈兰宜蹙了蹙眉。
以方雪蚕的才名相貌,即使是去绩麻织布,只要有人见过她,就不可能不记得。
难道说……真的和齐知恩之前所猜测得一般,是被人藏匿起来了不成?
越往下读,沈兰宜的心绷得越紧。
“昔年她家女眷,两年间均已过世,独她未有音讯。”
“然,上月前姑苏有一案,书画店似有人倒卖当年才女之字画,买家购入后发现笔触新鲜、墨迹不似几年前所留,以造伪为由报官……”
读罢信后,沈兰宜深吸一口气。
她合上信,刚打算收起又觉着不妥,拿了火折子来,就在窗台上把信烧了。
沈兰宜很有“寄人篱下”的自觉。
这阖府的下人,除却珍珠与珊瑚,都是谭家的人,没有谭清让进不了去不成的地方,被他发现就是横生枝节。
微风拂过,沈兰宜盯着化作烟尘的纸灰,不由出了神。
她原以为方雪蚕是被买卖入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才会在这之后的若干年出现在馥香楼。
她还打算着,便是砸锅卖铁也要想办法把人给赎出来。
可沈兰宜现在想来,方雪蚕中间的这一段故事,却全是空白。
是啊,她才名颇显,容色更佳,若是早沦入那样的去处,怎么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以至于谭清让在后来才在青楼中见到她呢。
眉心像针扎了似的一跳,直觉告诉沈兰宜,背后或许没她之前想的那么简单。
把一个罪臣之女藏起来,图什么?方雪蚕已是官奴身份,若是贪图她的美色,根本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还有字画……她虽有名气,可离名家还远得很,不至于身后还有人造伪的地步。
细碎的讯息有如珠链散逸,可却缺了点什么,叫沈兰宜无法顺利地它们串起来。
声声聒噪蝉鸣响在耳际,她合上眼,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正想着,有脚步声靠近,沈兰宜睁开眼,见是
珍珠,勉强朝她笑笑,问道:“有何事?”
珍珠道:“吴氏害喜害得厉害,今日都起不来身了。我方才去问她,可要替她和您说一声,接她的娘家人来照顾,她说不要。”
沈兰宜没有怀过身子,但她见过太多这府宅里的女人生产,知道孕期不易。“她娘家虽不太远,但不争气得很,来了也是白来。”
吴语秾有孕的消息是给吴家递了的,前世,她家没有来人,她那酒鬼秀才爹回的信里,话里话外都是伸手要钱。
沈兰宜想了想,上一世,是谁看顾她看顾得多呢?
她嘶了一声,想起来了。
许氏当时拉拔来两个女子,一个吴语秾一个傅二娘,前世,这两位私底下交情甚笃,好像吴氏几次三番有孕,傅二娘都在旁帮了不少力。
只这一次,因着傅二娘不是自愿入府做小,是为了救生病的亲娘才卖身。沈兰宜给了她银钱,雇她到铺子里做工,她便没入府了,在外专心致志地做事、照顾亲娘和小妹。
细细想来,倒断了她俩这段情分?
沈兰宜正琢磨着,珍珠又道:“夫人,方才角门那边的婆子说,傅二娘来了,想求见您一面。”
莫不是铺子里有什么急事?沈兰宜点了点头,道:“叫她进来吧。”
许久未见,乔作一身寡妇装扮的傅二娘看着要精神许多。
靠自己的手吃饭,确实要比看人脸色要有底气。她在婆子的引路下走来,细长的眉眼中没有了先前的许多惧色。
见到沈兰宜,傅二娘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见面不多,但沈兰宜了解她的脾性,知她守礼到几乎呆板的地步,便任她做完了这个过于隆重的礼节。
傅二娘觑了一眼沈兰宜的脸色,开始与她说起这段时日铺子里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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