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有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沈兰宜失笑。
莫说其他人了,就是主位上的帝后和秦太后,此时都是目瞪口呆的。
其中皇帝尤甚,他狭长的眼睛反复打量着下首立着的裴疏玉,几乎要把她看出个窟窿眼来。
“……只可惜斯人已逝,她只给我留下了一个孩子……”
裴疏玉话音刚落,她身前的小身影应声而动,朝上首的长辈叩首、行大礼。
秦太后最先反应过来,或者说,皇帝皇后一直在等她开口。
“我的乖乖——阿玉啊,你怎么……怎能行事如此荒唐?就是有看上的姑娘,带回王府便是了,谁又会苛责你,何苦叫血脉流落在外呢?”
裴疏玉低头,道:“是孙儿之错,您教训的是。”
秦太后年纪大了,喜欢孩子,而裴疏玉的母亲、当年难产而逝的永宁王妃,又是她曾经格外疼爱的外甥女。
她本就担心裴疏玉二十大几还未有家室,口头上的教训都没多来几句,目光就已经转向地上趴着的毛绒绒的小身影了。
“来,到外祖母这里来,叫我看看,是小囡囡还是小儿郎?”
小不点一骨碌爬了起来,站起,回头,怯生生地看了一眼裴疏玉,得了她肯定的眼神以后,才迈着双短腿儿,哒哒地往上头跑。
寻常勋贵家的孩子,从小就知道什么是尊卑贵贱,然而这个孩子出身乡野,上面坐着的三个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也只当是陌生的大人,没有特别的畏惧。
秦太后微弯下腰,张开臂膀把这小孩儿搂住,不顾宫人劝阻、亲自抱到自己膝上。
“哎哟,不怕我呢,和我的阿玉小时候性子可真像,胆大包天。”太后伸出手,替小孩儿摘下斗帽,毛领子的簇拥之下,露着一张俏生生的粉嫩脸蛋。
秦太后没忍住,伸出食指点了点她的鼻尖。
“是个小姑娘。”一旁的皇后故作夸张地惊喜开口。
席间响起了些细碎的议论声,沈兰宜亦是微微一惊。
似乎是感受到了她探寻的目光,垂手立于前方的裴疏玉忽然抬头,遥遥与她对视一眼。
裴疏玉自然看到了她的留书。
……似是而非的几个故事,像是指向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说。
这世上,配让她去揣摩的事情不多,裴疏玉起初不以为意,只觉得是沈兰宜又在故弄玄虚。
可是,在启程去找那孩子的前一晚,一贯好眠的她,却做了一个梦。
一个真实到不像梦的梦。
在梦中,她仍旧是她,风光堂皇的永宁亲王,连那点隐秘的、还未曾宣之于口的野心,都被梦境中的现实点破了。
风霜刀剑,纵横捭阖,她这个叛逆之辈,趁边境局势动荡,割据为王,不纳税贡、不剿兵粮,周旋于几番势力之间,妄图夺取最后的胜果。
只可惜天不假年、人不遂愿,那一年盛夏,田野间起了旱蝗,过境的蝗虫就像延绵的雪一般看不到尽头,直到严冬来临,腹背受敌,她遭受了最后一击。
——她亲自取名“哲安”的那个孩子,投向乱局之中,成了其他人的棋子,向天下人正告,逆灾并非无因,祸根实在阴阳颠倒、扑朔迷离。
局势一朝倒转,就连她的裴氏同族,都在浪潮般的讨伐中保持了沉默。
“驽钝之辈。”被绑缚押往京城之前,她见到了那些拿她做投诚利器的族中兄弟,“你们只知我是女子,不甘被女子骑在头上,可你们却忘了,我也姓裴。”
便是到了阎王面前,她也要看看,她该下的地狱,会不会因为她是女子而再加一层。
她梦到他们的嗤笑,她梦到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一场空,梦到自己连名字都被褫夺,被枭首示众前,围观众人轻蔑地称呼她为,裴氏。
梦醒之时,记忆逐渐朦胧,梦中的感受却越来越真实,裴疏玉几乎要分不清楚,何谓现实。
不。
冷汗浸透了衣衫,她的脊背连同后颈一片冰凉,眼神却愈发坚定。
如果梦是真实的,那这一次,就让她拿回自己的名字。
或许是天命注定,裴疏玉还是遇到了上辈子的那两个孩子。
——那个被纨绔抛下的小官家庶女,产下了一对双胞胎。前世,她带走了那个与她长相相似的男孩儿,将女孩儿送予他人抚养。
这一次,裴疏玉没有主动去寻他们,却路遇他们在才开冻的河边捉鱼。
既是同胞兄妹,两个孩子的长相都是像的。
鬼使神差的,裴疏玉带走了这个女孩儿。
她需要子嗣来证明自己后继有人,仅此而已。
回程路上,再咂摸起沈兰宜留给她的那封书信,裴疏玉终于读出了另一种意味。
引狼入室……好一个引狼入室。
世间缘法大都奇妙,裴疏玉没有深究自己的那场梦的来由,自然也没有去追问沈兰宜的打算。
此刻,感受到她探寻的目光,裴疏玉也只是低眉淡淡一笑,随即便收回了视线,朝太后正色道:“确是个小女公子。只是她在乡野生活多年,只有个‘阿罗’的小名,还请您赐名。”
秦太后爱怜地摸了摸小阿罗的丫髻,道:“女孩子闺名不打紧,不过这封号,要好好考虑考虑。”
皇后在旁给太后递话,“永宁王是您看着长大的孩子,天底下还有谁,比您更合适给她起这个封号呢?”
秦太后年轻时也是宫里才思敏捷的一号人物,她望着阿罗眨啊眨的眼睛,皱纹里都满是笑意。
“石韫玉而山辉。这孩子的封号,便取作灵韫吧。”
先任永宁王妃,闺名中似乎就有一个灵字。皇帝瞳孔微闪,既而顺着秦太后的话道:“灵韫……确实是好封号,传朕旨意,着,封永宁王之女,为灵韫郡主。”
女眷的那点食邑不过是个好看的添头,是郡主还是县主都差不了太多,今日是太后寿辰,皇帝乐得表现自己的孝亲之名,开口就封了个郡主。
前日还是山野间没爹没娘的野孩子,今日便摇身一变成了灵韫郡主。小孩儿年幼尚不懂得,底下席间却已有了窃窃私语。
“陛下他……对永宁王是不是纵容过甚了?就连他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女儿都……”
“或是有旁的考量……”
今日把人带来,就是为了过个明路。封不封郡主的,裴疏玉并不在乎,她只当没听见这些碎语,谢恩后便领灵韫回席间入座。
宫人已经极有眼力见的,在长案旁边加了一张小几,引灵韫坐在裴疏玉身旁。
舞乐声再起,貌美的歌舞伎流水般翩翩而入,灵韫不怯场,也只是对孩子而言,而席上所有人的目光,还是都在若有似无地打量着她。
她紧张极了,埋着脑袋,下意识看向裴疏玉。
可裴疏玉并没有多关照她的意思,灵韫只好把脑袋埋回去,伸手扒拉面前的核桃糕,一点点往嘴里塞,缓释自己的紧张与局促。
“小郡主……奴婢帮您切小块一些,好吗?”伺候的宫娥见状,在旁温声问道。
突然有人和她说话,灵韫的背脊倏尔绷得更紧,她放下糕点,想要摇手拒绝,可嘴里那口还没咽下去。
宫娥有些疑惑,歪着脑袋问:“小郡主?”
糕粉已经化在了咽喉,但核桃仁没有,灵韫急着回答,可她越急越捂着嘴巴说不出话来,待宫娥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她已经憋得满脸通红。
“啊……小郡主!小郡主卡到了!”宫娥大惊,呼叫出声。
上首,太后原本在于皇后和两个掌事姑姑商议,该给灵韫郡主赐些什么东西,闻声,立马惊道:“太医!速速传太医!”
静好的席间立马变得鸡飞狗跳,裴疏玉跨到灵韫的身边,一面生疏地拍着她的背,一面皱眉道:“不必去太医院,太远了,问问可有谁的奶嬷嬷在这边……”
孩子的气道短,呛到咽喉不过几息的功夫都可能要命。不远处,沈兰宜的眉头绞得死紧,她本强捺着自己站出去的冲动,可看到灵韫渐泛起青紫的面孔,她到底没忍住,提起裙摆,直接跨过面前的长案,径直飞奔了过去。
“我来。”
沈兰宜没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一片嘈杂声中,直接把灵韫箍在了怀里。
她让灵韫背朝着她,又将她小小的双手交叉按住自己的肚子,膝盖顶在她的背后,摁着她的双手猛地向后一提——
事发突然,她几乎是把灵韫从裴疏玉手中“抢”到了自己怀里,待到其他人反应过来之时,灵韫已经在她粗暴的动作之下猛地一咳,将卡住喉咙的罪魁祸首、那颗小小的核桃仁呛了出来。
惊魂未定之际,还是皇后先回过神,她拍了两下桌案,道:“去,把所有的核桃糕都撤下去!”
沈兰宜没有抬头,她半蹲在女孩身边,小声地安抚着。
方才的动作有些激烈,鬓边落下些碎发,沈兰宜抬起手,刚要把发丝拢上去,一抬头,忽然看见秦太后不知何时,竟已走到了她身前。
沈兰宜下意识要行礼,却被秦太后亲手扶住了。
她的心跳蓦然加快,一直压抑着的自持在此时涌上心头,让她有些后怕。
老人家炯炯有神的眼睛,在沈兰宜和灵韫之间转了两个来回,真切地道:“好孩子,多亏有你了,你是哪家的?”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
她有些冲动了。
席间这么多人,纵使这些贵妇没有亲自带过孩子,那这些跟她们一起来的丫鬟婆子呢?她们中,难道没有一个人,知道该如何处理小儿呛咳的情况?
肯定是有的,然而这种时候,明哲保身的念头总是会占上风,救好了或许有功,可是犹豫间也许错过了最佳的时候,救不好就是大错。
然而沈兰宜到底是不同,她好不容易得见到裴疏玉的命运偏离前世的轨迹,终归不忍心看到无常之手将这一切颠覆。
她恭谨回答太后的问题:“妾身姓沈,翰林院谭修撰,正是妾的夫君。”
不远处,康麓公主忽然哼了一声,不轻不重地开口了:“听说谭夫人尚还无子,今日一看,倒看不出来。”
无非就是呛她无子,呛她已是妇人容颜逝去。沈兰宜压根不在乎这两点,她朝康麓福了福身,而后不卑不亢地道:“妾虽福薄,但幸好从前从一位医女的口中,听过这个救治的法子。”
秦太后没有调停口舌之争的意思,听完沈兰宜说话,她眼神中赞许反倒更深一层,“哦?是何处来的医女所授?”
沈兰宜答:“是一位姓贺的女游医。”
前世,这位贺娘子来到谭府,给陆思慧的孩子医病,有一回那孩子呛住了,沈兰宜正好在旁,见到了她是如何动作的。
秦太后又亲自俯下身察看灵韫的情况,见孩子无恙了,就是脸还有些涨红,太医也急匆匆赶来了,心下稍安。
秦太后喜欢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此时,对沈兰宜亦是有些爱屋及乌,“救下郡主有功,当赏。”
沈兰宜以为是在说该赏贺娘子,忙解释道:“这位贺女医是游医,如今我并不知她在何处。”
赏都不知先往自己身上揽,秦太后失笑,而后拉上沈兰宜的手,一字一顿地道:“她要赏,你更该赏。说吧,好孩子,你想要哀家赏你些什么?”
太后的手很热,沈兰宜很少与年长者如此亲近,不知说什么才好。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之于太后与她亦然。拒赏不会显得清高,可要说想要什么,沈兰宜一时也拿捏不好分寸。
踌躇之间,身后,忽然有人悠悠地笑了。
“太后娘娘金口玉言,还和你客套不成?”裴疏玉道:“你想要什么,只管说便是。”
想要什么……吗?
沈兰宜低下头,含羞带怯般回头望了一眼席上的谭清让。
想要的东西没有,想做的事情,倒是有一件。
第28章
“话都叫你这孩子说去了。”
秦太后没好气地白了裴疏玉一眼,然而有耳朵的人都能听出来,她的话里只有宠溺的意味,并无半点愠怒。
这位永宁王殿下,昔年还在襁褓之中时就没了双亲,一度是由太后接到宫里、亲自抚育长大的,情分自然不同寻常。
说罢,秦太后转过头,对上沈兰宜缓缓抬起的眼神,不由笑道:“你这孩子,我瞧着挺合眼缘的,说吧,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只当我是你祖母就好了。”
她的笑容越温煦,越是让沈兰宜产生了一种模糊的冲动。
她想开口,请旨和离。
可惜冲动只能是冲动,沈兰宜很清楚,她不过恰巧救下了小郡主,要钱要物都好说,而想与丈夫和离这种事情,却不适合在此时开口。
此时提出和离,一来太后不会应允,二来即使允了,也不啻于大庭广众下打谭家的脸。如今她的依傍不过两家铺子和一点碎银,承担不起这样的后果。
沈兰宜露出一点弯弯的笑眼,开口道:“长者赐,不可辞。可妾身能得太后娘娘您一句这样的夸赞,已经是心满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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