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哪里变了?
谭清让骤然间觉得,有点不习惯。
两人沉默无语,并肩回了院中。沈兰宜心里揣着事,心思不全在脚下的路上,渐渐比身边的男人快了一个身位。
刚要跨过小院的门槛时,身后,谭清让叫住了她。
沈兰宜回眸。
拂晓的阳光下,身形颀长的男人站在柏树的阴影之中,神情晦暗不明。摇晃的树影里,他薄而锋利的唇轻启。
“……三日后,是太后的寿宴。这几天好好休息,届时,你随我一起。”
沈兰宜有一瞬晃神。
他的模样周正英挺,否则当年也不会被点了探花郎,说实话,她刚嫁进来那会儿,未尝没被这幅皮囊迷惑过。
只是眼下,她只觉得奇怪。
她总觉得,谭清让是有其他想说的话没出口,才说了这句。
这一晃神的功夫,他已然拂袖而去。沈兰宜自觉越来越摸不透这位的脾气,索性不想了。
嫁来谭家三年,其实在这处名义上该是她家的院子里待得并不多,是以,沈兰宜此刻也没有多少倦鸟归巢般的感触。
唯独让她有些挂念的,就是留在这儿帮她把守事务的珍珠。
珊瑚外放,珍珠内敛,此番要留一个人在院中,沈兰宜没太纠结,留了珍珠。
此时再见面,主仆俩倒都想得很,拉着彼此的手有不少话要说。珊瑚在旁边眼热得很,一面给两个人倒茶一面说酸话。
“还没回来时夫人就念得不行,这一回来果然不得了。”
珍珠白她一眼,拿话顶回去:“你还在这儿酸言酸语呢,下次我替你出去,你在家看大门吧!”
笑笑闹闹的,沈兰宜身上的疲惫缓释不少,珍珠见状,拿着这段时间两家铺子的帐,在旁边打着算盘算给她听。
“多少都有进项,茶水铺上限就在这里,一文钱一碗的茶,赚不了太多。汤饼铺倒是不错,仰赖傅二娘的好手艺,斜对那家的小吃店让了价都干不过我们。”
沈兰宜一边呷着微苦的茶水,一边啃着块白糖糕,好不惬意。她刚想开口,门外忽然有一阵银铃般的女子声音传来——
“夫人、夫人——听说您回来了,妾身来给您请安啦。”
珍珠瞬间绷直了背。
沈兰宜瞧见,不无疑惑地道:“听见吴氏的声音,你怎么这么紧张?”
珍珠眉毛都耷拉下来了,“夫人,奴婢听到她的声音就头痛。”
接着,她把事情经过简单说了个清楚。
吴语秾的“好学多问”,当然不只是针对谭清让的。谭清让回府的次数不多,更多的时候,她管事遇到不懂的地方,都来缠着珍珠这个大丫头来问。
沈兰宜脑筋一转,想明白了事情的关窍所在之后,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珍珠臊眉搭眼地攮了沈兰宜一下,俏生生的小脸都皱了,“夫人,你还笑话我!”
沈兰宜忙不迭解释,“不是不是,我没有笑话你。我是在……”
她是在笑话谭清让罢了。
怪道方才迎她回府,几番欲言又止。他以为自己的纳的是白月光的替身,结果还没来得及替呢,这“白月光”就走下了神坛,叭叭地要他教算账。
光是想想谭清让可能的表情,沈兰宜现在简直都要笑破肚皮了。
她前世怎么没发现,这吴语秾是这么个妙人?
沈兰宜咳了一声,顶着珍珠哀怨的视线,跟按住水缸里浮起的水瓢似的控制住自己的表情,然后才道:“叫吴氏进来吧。”
吴语秾一来,先是柔声请安,然后反手掏出整叠账本,一边笑得温柔小意,一边道:“夫人,您可算回来了。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您可真是太不容易了……”
沈兰宜眼皮一跳。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吴语秾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看起来很熟练的样子。
珍珠小声同她耳语,“小心,她马上就要开始哭惨。”
吴语秾沉浸在自己的表演中,没听见旁人讲话:“妾出身市井,这深宅大院里的庶务真是叫妾一个头两个大……”
珍珠:“马上,她就要抹泪、擦眼,蹭到你身边来。”
沈兰宜:……
很好,人已经贴过来了。
吴语秾确实是个妙人,只是这妙处是一种无差别的伤害。
沈兰宜随手翻了翻她递上的账本和记簿,随意看了看,本没报什么希望,结果打眼看过去,竟没什么错漏的地方。
“从前在家里,你也管过家吗?”沈兰宜问。
吴语秾讪讪道:“吴家叫我爹喝酒败得鸡都没两只。”
沈兰宜邻着账本扫了几眼,揪着两三个重点的地方和吴语秾说清楚了,吴语秾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劲,急急摆手道:“夫人,我没有要和您分权的意思!今日来,也是想把这些东西交还与你。”
沈兰宜略歪着头,看了她一眼,而后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我且问你,这些产业,姓谭还是姓沈?”
吴语秾嗫嚅着,没说出口。
“既姓谭,那何来分不分权呢?”沈兰宜轻声道:“我管不管,我都是正头娘子,底下人都不好拿捏我怎样。你却是妾侍,手上有没有东西,差得可就远了。”
见吴语秾的眼神闪了闪,沈兰宜也没再趁热打铁,她合上账本,道:“好了,这些你先拿回去。三日后我要进宫赴太后寿宴,且没空看,你之后再拿还我不迟。”
吴语秾还有些犹豫,然而她抬头一看,沈兰宜已经是闭门谢客的姿态了。
她咬了咬唇,拿上东西福身退下了。
待她走后,珊瑚忽然感叹:“夫人如今做事,奴婢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沈兰宜奇道:“这有哪里看不懂?我只是花言巧语诓她做事罢了。我们的全副精力若都叫这府里的事占去,哪还有空活自己的?”
珍珠若有所思地道:“夫人嘴上说是诓她,实则她若真能帮忙管家,底下人也都总高看她一些,对她也是好事。”
沈兰宜耸耸肩,道:“那便是她自己的事情。”
说完闲话,天边日头已经到了正当空,主仆三人正打算去厨房拿午饭来,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响动,像是有人在搬东西。
果不其然,谭清让身边的宁禄来了,他行过礼,指了指身后的木箱,道:“夫人,这是三少爷差我送给您的,都是些京中时兴的好料子。他说,三日时间,叫绣娘赶身新衣裳也还来得及。”
沈兰宜低头,不觉得自己身上这身有哪里不对。她点点头,含笑应下,“好,替我多谢他。”
宁禄挠挠头,总觉得这话听起来怪客套的。然而他二十多了还没成家,压根听不出一点话外音,拱拱手就退下了。
珊瑚上前打开木箱,里头除却几匹布,还放着几支金钗,见状,她不由道:“夫人,奴婢觉着,回来以后,郎君似乎对您……变好了许多。又是亲自来迎,又是送料子。”
沈兰宜亦上前几步,她摸了摸这料子,笑道:“管家婆也是要拿薪俸的,好不好的……谁知道呢?”
当今皇帝性喜铺张,常在宫中宴请百官,她前世也不是没有作为谭清让的眷属进过宫,可他却没有哪回像今日这般特地叮嘱过什么。
沈兰宜忽又想起前世里,谭清让同友人对她轻慢的评价。
说她无趣,乏味,嫌她不通文墨,像个管事嬷嬷。
她不甘,是因为天底下谁都可以这么嫌弃她,唯独谭清让,她的丈夫不可以。
他不能一边享受着“管事嬷嬷”的好处,一边又嫌弃“管事嬷嬷”不够知情知趣。
当然,之于男人而言,即使他们真的娶到了知情知趣又通文墨的美人,也免不了得陇望蜀。
哪怕没有变故发生,谭沈两家解除婚约,他娶了自己心仪的方姑娘,保不齐多年以后,同样嫌弃她恃才傲物、嫌弃她十指不沾阳春水。
“收到屋里去,”沈兰宜淡淡地道:“按他说的,找人赶两身衣裳出来。”
东西她可以笑纳,至于那些不知是好是坏的“怜惜”、“体恤”,她敬谢不敏。
——
太后寿宴,皇帝有意大办,宫内流水席几乎要排到宫墙外,宫外,太后寿康宫里的几个掌事姑姑,也都各自去了护国寺等处,搭棚施粥接济百姓。
夜宴要等太阳落山才开席,然而进宫流程繁琐,这回往来者众,各家更是清早就起来准备。
前一日,宫里的司礼太监已经照礼单纳了礼走,否则今日会更手忙脚乱。
前世今生,沈兰宜不是第一次进宫了,因此,她的心里并没有多少忐忑。
皇帝也好,太后也罢,都有各自的命运与结局,在生与死之间,谁也没有比谁多一个脑袋。
更何况,以谭清让如今的官身,再加上她平平无奇的身份,宫里的那些倾轧压根就到不了她头上。
想到这儿,沈兰宜心宽得很,又往嘴里塞了一块糖糕。
她家夫人最近酷爱吃这些,珊瑚忧心地道:“夫人,马上要进宫了,还吃吗?”
沈兰宜咽下糕点,答:“正是要进宫了,赶快填填肚子,宫宴就不是奔着让人吃饱去的。”
珊瑚性子躁些,珍珠更沉稳,今日这种场合,她便让珍珠跟着。珊瑚倒是没有半点异议,她听说书的讲故事讲多了,总觉得宫里头十分危险,也并不想去。
沈兰宜哄着明显紧张的珍珠也多吃了点东西垫巴,正说着话,谭清让那边来人了,催她快些。
到了前院里,谭远纶和许氏、谭清让,这一家三口已经聚在一起了,沈兰宜姗姗来迟,先屈膝赔了不是。
谭远纶对于这个儿媳没什么印象,只淡淡嗯了一声。许氏瞧着似乎有话要讲,觑着父子俩神似的神情,最后只睨了沈兰宜一眼,没说话。
沈兰宜走到谭清让身边,小声地叫了句:“三郎。”
谭清让侧过脸,瞧见自己前日里送的金钗,如今正被她好好别在发髻上,指尖一热。
老少两对夫妻各自乘了一辆马车,吱呀呀地往宫里去。沉默的石板砖路上,只有往来不断的车轱辘压过地面的声响。
沈兰宜垂着眼帘,摸自己的指甲打发时间,谭清让把她的举动误以为是一种局促,蹙了蹙眉,道:“别胡思乱想,你只管跟在我身后。”
他的语气不甚动听,沈兰宜眨眨眼,只哦了一声。
都说一入宫城深似海,不说旁的,只这望不见底的宫墙就给人极强的压迫感。
从进宫起,沈兰宜从善如流,只管跟在谭清让身后,眼观鼻鼻观心,规行矩步,一言不发。
第二道宫墙的入口处,守门的侍卫正在查验各家的身份,一一放行。
正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声突兀的骏马咴鸣。
众人皆是咋舌。宫内不许纵马,进了第一道墙口之后,任你多尊贵都要步行入宫,竟有人将马骑到了这里?
再一抬头,见正翻身下马的是人尽皆知的那位异姓王,众人彼此交换着眼神,心下也不觉得奇怪了。
这位确实是有些特权的。皇帝有时候也乐于永宁王展示给他的这种特权,说直白点,不怕他年轻气盛,就怕他老谋深算。
今日寿宴,裴疏玉身着亲王常服,头佩玉冠、腰束革带,往那一立,端的便是个浊世佳公子。
她长腿一跨就下了马,将马缰凌空一抛,头也不回,身后自有宫门卫替她去牵马。
“宫有宫规,本王也不会犯禁。”裴疏玉大剌剌地走到所有人之前,站在守门的侍卫跟前,双手一摊,“喏,查查本王可有不妥之处?”
侍卫哪敢查她,只眼神还是讪讪地、落在了她腰间的剑上。
裴疏玉的手随之落下,长指缓缓握在剑柄上。
众人的视线和心似乎都跟着她的动作悬起来一截,好在,里面只是一把无锋的文剑。
在她来时,众人自觉都退开了些,谭清让也不例外。
他心下正感慨于这永宁王的做派不羁,稍侧过脸去,却见自己身后的沈兰宜,正怔怔地盯着前方。
“做什么?”他压低了声音。
离得太紧了,以至于沈兰宜甚至能看出,裴疏玉今日所佩文剑,正是那日救她染血的那一把。
“没……没什么。”
她别开了目光。
侍卫的搜查本就是走个过场,见裴疏玉如此,立马谄媚笑道:“文剑而已,而已。殿下,这边请——”
裴疏玉刚要迈步,脚步却忽然顿住了。她偏过头,饶有兴味地往人群中扫了一眼。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那位谭夫人和她的丈夫走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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