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子做事一贯是让谭远纶放心的,他抚了抚须,没有再深究细节:“你操持就好,此乃大事,不要让女人插手。晚些我会着人把各家勋贵大致的礼品单子拿给你,你对照来办。”
他格外强调:“永宁王府的礼单你仔细看看,他一贯与太后一脉亲厚,地位又高,皇帝轻易都不会找这个异姓王府的麻烦,莫要撞上了。”
送礼的讲究很多,有时候,太出彩比不出彩还错。
譬如说,同样是翡翠珊瑚,若一出手,比亲王甚至皇帝送的品质还高,那真是自找麻烦。
谭清让应下,拱手退了出去。
正值午间,他顺路转去许氏屋里请安。
许氏满口所言不是子嗣子嗣子嗣,就是暗示他后院可以再填两个人。事多如麻,谭清让听着有些心烦,敷衍两句,杯中茶水还滚着,就告了退。
出来的时候,正好撞上他的弟弟、谭清甫。
兄弟间感情不过了了,谭清让略点了点头,算作招呼后便走了。
回到自己的院子时,还没进书房,谭清让便看见了一个人影候在外头。
是前面刚回京时纳的那个吴氏。
见谭清让回身,吴语秾急切地迎了上来。
“郎君——”她的嗓音本就娇滴滴的,此时刻意婉转起来,宛若黄鹂,“妾身可算等到您了。”
谭清让眉心一皱,道:“又怎么了?”
吴语秾含羞带怯地往他身边凑,而后反手把夹在胳肢窝下的账本掏了出来。
“郎君,这几日的账,我算不明白。”
虽说律令规定,朝廷命官不得在外经商,然而谁家还没点忠仆挂名,谁手底下没点产业了?
公中有公中的产业,谭清让这一房亦有些自己的经营。
只是沈兰宜回饶州省亲,这些事情无人料理,谭清让不愿将这点事再拿到父母长辈那边去要人来管,就暂且交给了吴语秾。
那时想着这吴氏到底父亲是个秀才,多少会识文断字。怎料事情一到她手上,成天不是这里不会便是那里不懂,见缝插针地逮着谭清让不多的回来休息的时候来问。
见谭清让的神色不耐,吴语秾心底啐了一声,面上却依旧柔顺,“郎君且看一看嘛,妾给您揉揉肩、沏壶茶?”
她心里非常清楚,管事管出了错可是要背锅倒霉的,这里又没她一角银,她才不乐意担这个责。
是以,只要有一点拿不准的就来询问,讨嫌就讨嫌,她请示过了可就怪不了她了。
厚厚的账本在面前摊开,谭清让眉宇间的颜色愈发复杂。
他从不觉得家中能有多少事务。开府成家之后,这些事情一向是沈兰宜在管,她也从未拿这些琐事送到他跟前过。
他压下性子,随意翻了两页,道:“清明烧的纸钱也看不懂了?”
吴语秾委屈巴巴:“纸钱也有很多门道啊,要提前采买,要放丫鬟小厮出去祭扫,要轮值排班,资历不同要贴补的也不同……妾以前在家只会给妾的爷爷叠元宝,哪晓得这些。”
谭清让想说点什么,抬头,又见吴语秾这张与旧青梅几分肖似的面孔、和截然不同的做派,喉头一哽。
“罢了。”谭清让扬了扬手,示意她出去。
吴语秾眼睛一亮,她搁下提篮里的甜汤,忙不迭就往外退,“那郎君,妾就不打搅了,您先看着、看着……”
书房清净了下来,谭清让埋首案牍,再抬头时,他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
这些闲事,起码费了他一个多时辰。
他闭上眼,有些困扰地支肘揉捏着自己的眉心,一面忍不住想,如果沈兰宜在呢?
她从来没让他为这些事烦心过,以至于他几乎以为,这才是理所应当的。
谭清让忽然有点怀念沈兰宜还在的时候了。
想到这儿,他的眉心毫无征兆地一跳。
不对,什么叫她还在的时候?
她只是回娘家省亲,一直是他的妻子,谈何在与不在?
正想着,宁禄在外叩了两下门,道:“大人,全大和全二两兄弟回来了。”
全家两兄弟是谭家的家生子,此番一起跟沈兰宜去的饶州。
他们回来了,也就是说……沈兰宜也要回来了。
无端的,像是有一阵清风拂过,谭清让心头的杂念瞬间被平息不少,他端起梨汤润了润嗓子,开口道:“让他们进来。”
全家俩兄弟推开门,和谭清让禀报这段时间的事情经过。
都是些不甚要紧的事,谭清让现在只想知道沈兰宜还有几天能回来。然而俩兄弟还没汇报到后半段,这时开口,他总觉得显得他太着急。
谭清让咳了一声。
他拿起中途正院里拆人送来的各家府上的礼单,一面闲闲翻看,一面听他们禀报。
“不欢而散?”听到这儿,谭清让捏着纸页的手顿住了,“沈家如何?”
全大答:“我们这些人是外男,进不了内院。大概知道一些,估摸着是沈家要夫人干些什么,夫人不愿,故而吵了起来,没待两日就走了。”
沈兰宜的性子,谭清让自问还是了解些的,他挑了挑眉,道:“居然能惹得她吵起来,想来确实过分。”
这话,底下人就不好接了。全家两兄弟对视一眼,讪讪笑了。
全大又道:“三少爷,还有个事儿,我俩不知该不该和您说。”
谭清让眼皮都懒得掀,“别卖关子。”
“去时的路上,夫人好似与一个外男……有接触。”
闻言,谭清让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册子。
“确实不该说,到此为止吧,”他的神情淡漠不改,“不要让我在其他地方听到这句话。”
全大一哆嗦,连连应是。
谭清让漫不经心地问起他想问的问题:“夫人大概还要多久回来?”
“我们的马脚程快,算下来,至多三日后,夫人他们便能抵京。”
回禀完后,二人便退下了,谭清让屈指敲着楠木桌面,心里并没把方才那句话当真。
倒也不是他多么信任自己的妻子,若真的十分信任,便也不会着人留心她了。
他只是觉得行路途中,无论是护卫还是过路人大都是男子,就是偶尔说两句话也不奇怪。全大所言,实乃小题大做。
得了准确的时间后,谭清让放下念头,继续翻看手中各家的礼单。
眼前这一页,正是永宁王府要送的礼。
据说,前段时日永宁王裴疏玉为给太后置办礼物,亲自出京,跑了不少地方搜罗好东西。
现在看来,礼单确实长得看不到头。
美玉珠宝,一应俱全,恐怕京城不少金银铺子都凑不了这么齐。
能送的东西无非就是这些,这永宁王倒好,财大气粗地一下子把其他人送礼的路都堵死了。
谭清让心里对照盘算着,还好,至少款式样式上和谭家备的礼并不冲撞。
再往下,便是琐碎小玩意儿了。
太后人老了反而童心更甚,相比金银玉石,她更喜欢新奇古怪的摆件、玩具。
谭清让琢磨的时候也考虑过这些,他扫了一眼,正打算再看看其他家的东西时,视线却忽然在翻页之时被定住了。
那一页上,画着只滚灯。
滚灯没什么稀奇的,能工巧匠做烂了的东西。
上面的绣样倒是有点新意。
只是不知怎地,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细微的疑惑如涟漪般泛起,谭清让心中莫名有些毛躁。
说不上来的毛躁。
——
好在,时间过得很快,短短三日,一晃眼便过去了。
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谭清让今日不当值,公衙点过卯便回了府。
马蹄踏在京城的石板路上,声声清脆,一列不太起眼的车马从街巷的另一端缓缓驶来,正是省亲归来的沈兰宜一行。
她戴着幕篱,略弯下腰,在珊瑚的搀扶下步下马车。
谭府的门楣近在眼前,沈兰宜撩开幕篱,心下还来不及感慨,忽然就看见了正站在影壁前的谭清让。
她没想到他会在,微微有些吃惊。
只是,吃惊的不止是她。
谭清让亦然。
一别不过三月,再见时,他竟有些认不出自己的妻子了。
就像蒙尘的夜明珠,被人扫去了灰土,正在黑暗里,散发出柔润的光华。
眉眼分明没有变化,衣装也依旧是一贯的清雅配色,从头到脚,找不到一点出格的地方。
可当她裙裾微移,缓步他面前,如从前一般叫了一声,三郎——
咯噔一下。
他的心跳,竟然跳漏了一拍。
第25章
还没跨过门槛,就被谭清让直勾勾地盯住了,沈兰宜身形一僵,下意识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脸侧。
“可是我脸上沾了东西?”
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虽然说捅了亲爹一刀就容光焕发,听起来实在荒唐。但不得不说,在彻底卸下来自所谓亲人的包袱,丢掉最后一丝期望之后,沈兰宜这一阵,确实连呼吸都顺畅了不少。
相由心生,七情上面。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她的举手投足间,不知何时已经摆脱了懦弱犹疑的印迹,变得自如许多。
而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之后,谭清让沉默一瞬,既而转过身去,一句话也没说。
他厌恶这样不受控制的情绪出现在自己身上,既而迁怒了让他产生这种情绪的人。
若是前世,丈夫突然的冷脸,会叫沈兰宜感到惶恐不安,生怕是自己哪里得罪了他;然而此时此刻,沈兰宜却只觉得莫名其妙,全然没有反省自身、揣摩他心意的打算。
一旁的仆妇小厮们都低着脸,没注意到两人的眉眼官司。谭清让一贯是冷清的性格,今日得知夫人回府,在此等候已经让他们感到意外了,没人觉着他骤然的转身是在甩脸。
沈兰宜跟在他身后进了府。区区三月,谭家陈设自然一如往昔,她的心境却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人都是需要鼓励的,而这个鼓励,未必是需要旁人来给。这次的路途之中,虽然几番惊险,颈项上那道细细的刀痕都用高领遮了许久才褪去,可成也好败也好,至少这一趟,所有有关生死的决定,都是她自己做的。
她有了一种真切掌握自己人生的实感。
那夜与裴疏玉在檐顶之上的闲谈,也并不是她犯癔症产生了幻觉。误打误撞间……好像这位永宁王殿下,确实记得有她这么号人了。
就是不知,那日她递给她的字条,她有没有当真,又有没有把那个最后背刺她的男孩带回来记在名下……
要找个机会打听打听。
沈兰宜边走边思考,没留心谭清让在与她说话。
一直没得到回应的谭清让皱着眉,回头,却发现沈兰宜正低着头,若有所思。
微风拂动她鬓角的碎发,和暖却不炽烈的阳光映照在她的侧脸上。谭清让恍然发觉,他的妻子,竟是生得极美的。
她的美,一点也不惊心动魄,只是一个没留神,就悄悄溜到了他的眼皮底下。
“宜娘……”他喉咙哽了一哽,声音有点哑,“在想什么?”
沈兰宜抬头,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似乎已经叫了她许多声。
她稍微有点心虚,移开眼神,道:“坐久了马车,现下有些不舒服。想着回去小坐一会儿,再喝口茶。”
谭清让还未出口的话堵住了。沈兰宜既回来了,他原本打算在这个时候就和她说清楚,让吴语秾把家里的事情就交还给她。
但她才说自己不舒服,这会儿就张口确实不太好,谭清让顿了顿,道:“好好休息,晚上再去母亲那里请安也不迟。”
他都这么说了,沈兰宜也不客套,左右她也并不惦记许氏或者谭家这一大家子人。
“好,那等到了晚间,我再和三郎一起去给母亲请安。”
谭清让便道:“这两日,我便不去了,你自己去就是。”
这几天许氏见他总要提子嗣和纳妾的事情,他听了心烦,索性躲一躲。
估计他们母子之间又发生了什么,回去问一问珍珠就好。
沈兰宜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夫妻间的气氛沉闷下来,谭清让忽然发觉,数月未见,沈兰宜好像并没有什么想问的,也没有什么话和他好说。
明明从前和他相处的时候,沈兰宜总是会小心谨慎地、顺着他的脾气主动起话茬,从前他嫌她聒噪,话讲不到点上,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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