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行前一日,沈兰宜仍有些疑惑,她偏头问道:“三郎怎地想着带上我了?”
谭清让没太在意,随口答道:“这几日你操持辛苦,请的那女医,母亲和我说确实有些本领,如今她夜里咳得少了。这次权当奖励你,出去散散心。”
奖励。
沈兰宜心底哑然失笑。
有那么一瞬间,她还在担心谭清让对她起疑了,这和前世不一般的安排就是试探。
是她想多了。
就像家里养的狸奴,人看“她”上蹿下跳,带倒花瓶踩出脚印,只会嫌恶“她”顽皮多事,却不会觉得一只猫要窃走人的机密。
谭清让如何能想到,与他同床共枕的妻子、身家性命都系在他身上的妻子,会有这样的异心呢?
心下百感交集,即使启行之日是个艳阳天,沈兰宜也依旧提不起太大的兴致。
她心底挂念着裴疏玉的事情,尽管自己都不知道这份莫明的感应从何而来,她还是决定顺从自己的本心。
——她左右不了太多,若是围猎场外有机会遇到这位永宁王殿下,不说旁的,至少道一句“小心”。
弭山之上,万里无云,湛蓝的天空晴如碧玺,不愧是司天监卜算过的好天。
沈兰宜立在人群之中,毫不起眼。
她看到帝后并辔而行,看到众人皆知斗到你死我活的肃王那几位紧随其后,彼此间端的是一副兄友弟恭的好场面,看到督办完水利回京的皇长孙摆脱了父亲弘王的阴影,如今也走在第一梯队。
在他们之后,若干公主也骑着马走过,大多数公主与康麓公主这种性格张扬的不同,她们与其说是骑马,不如说只是坐在马背上,由侍从稳稳地牵引向前。
堆叠的粉云间,却出现了一抹突兀的亮色——
面如冠玉的永宁王殿下,慢悠悠地骑着马,混迹在脂粉丛中。
今日的裴疏玉格外张扬,居然穿了件绿色的圆领袍,腰佩绣金革带,连挎着的剑都是银闪闪的,嚣张得很。
等她的马再往前些,沈兰宜才明白过来她为什么骑得这么慢了。
那才被认回来的小郡主,正骑着一匹小马,跟在裴疏玉身边呢!
围猎的首日,没有安排太多的活动,只有两场祭祀。谭清让有事要忙,沈兰宜没心思去和其他夫人应酬,她在外走了两圈,有心碰碰运气。
——就算没那么巧撞见裴疏玉,就是撞见她身边那个中年武将也是好的。
只可惜事与愿违,沈兰宜没有遇见想见的人。
到了晚间,谭清让没有回来。沈兰宜猜测他要么是忙于酬酢,要么是在与谁密谋。她心里焦灼得很,索性顶着夜风,去了近处的林中散步。
这里离山脚下还有距离,旁边又就是营帐,林中的野兽早被清理过了。不远处还能看到灯火,并不算太僻静,她也就敢在这里走一走。
走了大概百余步,算算时辰差不多该回去了,沈兰宜的心情稍作缓释,她正要转身,一扭头,视线连带全身骤然一僵。
有人。
林间深处,大约二十步开外,有两道人影。
其中一道,正是她的丈夫。
……理应趁他们没有发现她时离开的。
可犹豫片刻,沈兰宜却没有动身。
第36章
正值夏日,地上枯枝败叶不多,为迎贵人,就是有也大致清扫过了。
软缎鞋轻轻踩在扎实潮湿的泥土上,几乎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林中光影昏暗,树影幽深,若她方才走过得再匆忙一点,都不会发现那两道人影。
反之,也是一样的……他们的心思又在密谈中,小心些……靠近些,不会被发现的。
沈兰宜自知她总是做出很冲动的决定,然而眼下,却是意外的冷静。
能在谭清让不防备的情况下探得一点方雪蚕的蛛丝马迹,已经是意外之喜,若想继续循着线索找下去,只靠窥伺书信,决计不可能了。
他对自己的妻子无甚提防,不代表他是个蠢人。真正机要的事情,压根就不会在纸笺中传递,就算要书,也不至于当着旁人的面、叫旁人看见。
可天大地大,无头苍蝇般去找,她又得到几时才能找见方雪蚕的人影,她又要多经历多少苦楚?
冒这一回险吧,沈兰宜心想,就是万一被发现了,只说自己误入林中就好。
不论谭清让到底怎么想,她如今尚还算他的夫人,夫妻利益一体,他面上也一定会替她圆过去的,否则,对面只会连他一起怀疑。
便是再不济,她也不至于掉脑袋。
她放缓了呼吸,悄悄攥紧了拳头。
可以了,不能再近了。
沈兰宜藏身在粗壮的树干之后,侧对着密谈中的两人,竖起了耳朵。
谭清让对面的男子裹着长长的罩衣,兜帽将脸盖得严严实实,阴影中,只露出一点鼻骨,看不清长相身形。
但是沈兰宜能猜到,这一位,要么是肃王、要么是肃王的亲信。
男人低沉的嗓音缓缓飘荡,像林中的鬼魅,“……都安排好了?”
“都已妥当,”是谭清让的声音,“只待明日鱼儿上钩。”
他们在打什么谜语,沈兰宜听不明白,她捂着自己的嘴巴,一点呼吸声都不肯泄漏,全神贯注地听着那边的动静。
有夜风穿过林间,叶片沙沙作响,他们的对话被风声扰得琐碎模糊。
“……姑苏……一切如常。”
“方家的人,父皇杀得太干净,都没留两个下来让我威胁她。”
闻言,沈兰宜呼吸一滞。
“殿下思虑周全,不过是时间问题。此女性格倨傲,吃软不吃硬,暴力手段,恐怕无用。”
男人“啧”了一声,又道:“也不知那个身份,她信了几分。”
“那位殿下未曾去过姑苏,她也未曾去过北境或是京城,想来给她时间,她就是不信也会逼自己信了。否则没有希望,该如何撑下去呢?”
“那可没准,她聪明得很。方存那么些个门生子弟,兴许真有不怕死的,会来救人。”
“那得他们知道,她还活着才成,”谭的声音冷冰冰的,不夹杂任何感情,“最近最远的地方……谅他们猜不到,便是猜到了,也不敢近前。”
“猜到了又怎样?来救人又怎样?”肃王轻笑了笑,“拿诱饵把不驯服的叛逆余党一网打尽,父皇该夸我才是。”
最近最远的地方……
黑暗中,沈兰宜还来不及思索,侧后方的对话声便已戛然而止。
她瞳孔微缩,捂着口鼻,一动也不敢再动。
“宣本,你可听到了……什么动静?”
话音未落,林间忽然传来有些尖锐的吱吱两声,谭清让皱了皱眉,道:“或许是这山间松鼠。”
“是吗……”肃王眯了眯眼,袁氏皇族共用的一双狭长凤眼在此刻显得愈发危险。
他缓缓侧身,往十余步外、那棵粗壮大树的方向看了过去。
不知为何,谭清让的眉心猛地一跳,而肃王却已经伸出手,拦在了他跟前。
“嘘——”肃王道:“别惊了鸟雀。”
学松鼠叫没用之后,沈兰宜的心已经悬到了嗓子眼。她的脑子飞速运转,还没考虑清楚这是不是故布疑阵、到底该跑还是该如何时,另一道混淆在夜风里的调笑嗓音忽然而至——
“哟,莲娘在这里呢,可是叫某好找。”
衣袂飘然,伴随着暧昧的话语从树梢跌落,正正好好抵在了她的身前。看清楚是谁之后,沈兰宜的眼睛瞪得比方才险些被发现时还要夸张。
她深吸一口气,简直要背过气去。
树影之后,那两道脚步声稍顿。
他们显然也听见了。
顾不得那么多了,沈兰宜没有犹豫,迎着眼前人直勾勾的目光,掂起脚,直接抓住了她的衣领。
“郎君——”沈兰宜仰着脸,尖着嗓子,发出柔腻到自己都觉得恶心的声音,一句话要缠缠绵绵拐三个弯,“你怎么才来,叫妾好等……”
虽有意如此遮掩,但对面的人似乎也没料到她反应如此之快,演得如此上道。
她勾了勾唇角,低头,单手撑在沈兰宜左耳之后,若有似无地呼了口气。
“叫佳人久候,倒是某的不是了……良宵漫漫,你那夫君……”
掌根压到她头发了。
沈兰宜头皮一疼,下意识嘶了一声。
不远处,肃王的脚步一顿,拦住了谭清让,没让他继续往前。
“野鸳鸯罢了,”肃王低声道:“悄声走。”
谭清让没出声,他只浅望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此时此地,也不知是谁家的龌龊事,没准就是哪家的夫人小姐。都是有身份的人,强行惊扰灭口反倒麻烦多多。
何况……可疑的动静仍在继续,他们也不像听清了什么的样子。
树影之后,沈兰宜的神经极度紧绷,若她是只刺猬,只怕全身的倒刺都立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那两人的声音又走了多久,直到堵在她身前的裴疏玉开了尊口——
“我说,这位夫人,你可以松手了。”
沈兰宜匆匆回神,意识到自己还死死揪着这位永宁王殿下的衣领之后,她像是被自己的刺扎到了一般,猛地向后一弹,松开了手。
只是后脑勺这下被树干撞得不轻。
顾不上痛,沈兰宜连再直视裴疏玉一眼都不敢,她急急低头,俯首道歉:“方才多有得罪,我……我不是存心要冒犯殿下。”
“行了,”裴疏玉退后几步,抬起手,掸了掸被沈兰宜攥皱的领口,道:“是我存心被你冒犯,才从树上跳下来,行了吧?”
沈兰宜听不出这话的意思是什么,她垂着眼帘,有话想问,有话想解释,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裴疏玉倒是饶有兴致地扫了她两眼,啧啧称奇,“你们这一家子……丈夫瞒着妻子,妻子盯着丈夫。可以,很有意思。”
虽如此说,可她的话语里却没多少意外的意味。
沈兰宜大概能明白为什么。
从与裴疏玉的那么多巧合起,恐怕谭家早就让她筛了个底掉,哪还有她不清楚的事。
不过,沈兰宜不是很乐意被这么概括的称呼,她咬了咬自己的下唇,鼓足勇气道:“我姓沈。”
“好的,谭夫人,”裴疏玉戏谑地道:“方才帮你搭了戏,陪我走一走,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
“我很想答应殿下,”沈兰宜有些犹豫,“但我得快些回去,以免……”
“你若此时顺着来时之路回去,恐怕正好遇到他们。”裴疏玉淡淡道:“随我来。”
这一回,就不是商量的语气了。
沈兰宜很聪明地什么也没有问,左右这位神通广大,若是有心坑害她,方才也没有必要搭台救场,只冷看她被发现就好了。
裴疏玉身量修长,又是武人出身,随便迈两步,沈兰宜得提着裙子小跑三步才撵得上。
她没有等沈兰宜的意思,在沈兰宜调整好步伐,跟上她的节奏之后,方才悠悠开口。
“都听到了什么?”裴疏玉问。
沈兰宜没有直接回答。
她和这位不过几面之缘,身份又实在悬殊,故没有袒露心声的打算。
沈兰宜捏着自己的衣摆,耍了个滑头,“殿下您听到了什么,我就听到了什么。”
裴疏玉没说话,沈兰宜提起一点胆量,把问题反抛回去道:“殿下方才为什么要向我伸出援手,肃王之流一贯与殿下不相合,看他们之内闹起来,不应该更合你意吗?”
裴疏玉点点头,赞道:“问得好。不过本王可没想那么多,只是想看他们发现自己的密谋被野鸳鸯打断,会是什么表情。”
沈兰宜
没说话了。
幽静的林间,只剩彼此的脚步声,眼看营帐的灯火就要临近,沈兰宜深吸一口气,旧事重提:“先前在饶州,殿下说许我一件事情。不知可还作数?”
裴疏玉脚步一顿,故意逗她:“如果我说,方才已经用掉了呢?”
沈兰宜直视着裴疏玉映着火光的眼瞳,认真地道:“那我,也要谢过殿下,免了我回去的一桩大麻烦。”
这小古板性子不知怎么养出来的。裴疏玉有点恼火地啧了一声,随口道:“骗你的,说吧,想求本王什么事?”
沈兰宜犹豫着,有些张不开口,裴疏玉却面色了然,转过头来看着她。
“谭夫人,你很想与自己的丈夫分开罢?不如本王找人,一刀把他的头砍了,咔——一了百了。”
说起杀人这种事情,裴疏玉的表情也依旧是坦荡的。
她似乎料定了沈兰宜会在这件事情上求她,虽有玩笑之意,却是在等一个笃定的答复。
沈兰宜抿了抿唇,声音很轻,却是一字一顿地道:“多谢殿下记挂,我会和离的,我会自己离开谭府的。今日……是另有一事想请托殿下。”
闻言,裴疏玉的眉间浮现起一点讶色。
沈兰宜稍作停顿,而后坚定地道:“请殿下帮我找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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