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弭山并不算大,之于鹿山,地方就更有限了。
京中贵人多到有如过江之鲫,方才沈兰宜也是亲眼见得乌泱泱的一大群人投入山中,这么多人,就算做了手脚,也不可能避得了这么多耳目。
而且,以裴疏玉的本事来说,怎么也不可能连胯-下的马、背上的弓有异样都发现不了。
思绪万千,沈兰宜散了许久也未厘清,只是她忽然感觉腿上一紧、步伐一顿,再低头一看,竟是被个小姑娘抱住了。
“灵韫郡主?”沈兰宜一讶,她扶下小郡主搂着她的手,蹲下问她,“郡主,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灵韫今日穿着身火红的小骑装,瞧着比数月前高了一些,只是一张小鹅蛋脸还是稚嫩得很。
她的眼睛滴溜溜打转,“姐姐,我记得你。我找不到带我的婆婆去哪里了,你能带我去找她吗?”
原来如此,沈兰宜了然。
小孩儿走丢了,放眼过去都是不认识的人,唯独一个她,是曾在宫宴上救过她的面孔,所以跑了过来。
沈兰宜拉上灵韫的手,以免她被其他人冲撞,一面温声道:“别着急,我记得……永宁王殿下的营帐……大概是在这边?”
小孩儿神色懵懂,跟着她往前走,沈兰宜有点儿好奇,不由问道:“你……你父王为什么想着,把你也一起带来了?”
灵韫脆生生地答:“他说,要带我见一见外面的场面。”
不过这话刚说完,她的脑袋和嘴角又耷拉下去了,“为了来这里,我可辛苦了,每日天不亮就起来练箭,可是还是不能跟父王一起进山打猎。”
沈兰宜这才注意到,灵韫的身后背着一把小弓、一只箭袋。
她忍俊不禁地道:“你还太小啦,没有合适的马骑,今日是游场游猎,明日,明日大家就是在圃中比箭了,你可以背着你的弓参加。”
“真的吗?”灵韫眼睛一亮,可是既而她又努了努嘴,道:“可我方才去马厩看了,明明有小马,有和我一般高的马。”
沈兰宜失笑。
她想摸小孩儿的头,想及她是郡主,方才作罢。
目的可真明确啊,直奔马厩去,真的是不小心走散的,不是偷溜出来玩儿迷路了吗?
果然,等她把灵韫送到裴疏玉及率部所在的营帐附近,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就焦急地奔了上来。
“小郡主!”
老妇人几乎是一把将灵韫拉过,见她全须全尾,才舒了一口气,“我的小殿下,可别乱跑了,这猎场上到处都是刀剑与流矢,若被误伤到了,可怎么办?”
灵韫也不解释自己的行为,只绕着自己的袖角,嘟囔道:“我不想关在帐子里,明明父王都在外面玩儿。”
“你父王可不是在玩。”老妇人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只抬头看了一眼沈兰宜,像才发现还有活人杵在这里。
沈兰宜会意,她福了福身,道:“刚刚巧遇小郡主迷了路,故送她回来。我先走了。”
如果她没有猜错,这位应该就是传说中那位,在上任永宁王妃难产之际,当机立断瞒下裴疏玉女子身份的奶嬷嬷、孙婆婆。
据说,连裴疏玉她爹的爹,都是她奶大的。
孙婆婆鬓发已经白透,精神却还矍铄,虽不知沈兰宜什么身份,仍旧全了谢礼道:“老奴多谢夫人。”
沈兰宜哪敢受老人家的礼,略别过身,正要离开的时候,被孙婆婆拉在手上的灵韫却忽然又道:
“我不要。我要出去。”
孙婆婆苦口婆心地低头去劝:“外面危险,如今人手稀少,周全不过来。小郡主,你该懂事些。”
“我不怕危险!”灵韫大声道:“父王就是要让我见一见这些危险。”
沈兰宜脚步一顿。
确实,不知为何,裴疏玉这边的侍卫看起来都其他营帐少许多,连她之前见过的那个姓凌的中年男子都不在了。
方才裴疏玉也是独自进的鹿山。
“那我不出去,我要这个姐姐陪我玩一会儿。”灵韫的语气并不叫人生厌,反而带着可怜巴巴的意味,她摇着孙婆婆的胳膊,苦苦哀求:“好嘛好嘛,我想打六博,可是没有人陪我玩儿。”
孙婆婆不识字,确实没法同她玩棋。另外两个侍婢也不太会打。
见孙婆婆的视线投向她,沈兰宜眨了眨眼,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老人家道:“这……就当是永宁王府的不情之请了。夫人若是闲事不忙……老奴着人,去跟您府上知会一声?”
沈兰宜是为难的。
有她之前席间与灵韫的故事在,其实留在这边营帐里一会儿,就是让旁人知道了也不会如何。
但不知为何,她的心里觉得有一点不妙。
尽管,她并不清楚那日寿宴之后,谭清让突如其来的发癫是因为什么,但是这种直觉,还是让她拒绝了灵韫和孙婆婆的提议。
沈兰宜躬了躬身,把拒绝的原因推到自家身上:“郡主身份高贵,而我的夫君生性清高,我担心他觉得我攀附王府权势,不好如此行事。”
闻言,灵韫天真地去抓沈兰宜的衣袖,道:“那我去姐姐那里,我攀附姐姐,可以吗?”
意味确实不同了。小郡主缠她缠到她这儿来,那她还能赶人走不成?
沈兰宜抬眉,看了一眼那孙婆婆。
年纪大了,再矍铄也有精力不济的时候,架不住正在最闹腾时候的小孩儿。
——要知道,灵韫在裴疏玉先前堪称严苛的教习下,都没哭过一声。
“真是为难你了,”孙婆婆踟蹰道:“夫人你若不愿,也……”
左右也确实无事,沈兰宜微微一笑,道:“小事而已,婆婆别记挂。”
见目的得逞,小孩儿立马兴高采烈起来,“姐姐等一下!我去拿棋!”
孙婆婆目露歉疚,道:“稍晚些,过一个半时辰,老奴就接郡主回来。”
——
日光偏斜,已经陆陆续续有人从山中回来了。
皇家圈出的围场,早就放归好不少的野物,又精心将这些无害的野物都赶到贵人身边,只要拉得动弓,保准不会空手而归。
皇帝登基为帝时年岁就不小了,去岁甚至在早朝时都晕厥过一次,然而此番他仍旧亲自入了鹿山打猎,虽然是第一批就回来的。
当然,他呆的时间短,马背上的猎物却是这一干人里最多的。
大家自然都懂,皇帝自己也懂,然而他不需要抵御阿谀奉承的毅力,只管享受权力带来的这一点最微末的好处就是了。
再过了小半个时辰,薄暮已染,裴疏玉驾着她那玉骢姗姗而返,马背上的獾子不可谓不多,难得的是,她的手上还提溜着两只活的。
“这两只花色好看,”裴疏玉把这俩活獾子丢给侍从,随口道:“拿个笼子装了,留给灵韫玩儿。”
比试的一方回来了,可另一方,却迟迟未归。
天色越来越昏沉,皇后蹙起了眉,道:“怎么康麓还没回来?沉珠,多着几个人进山去找。”
裴疏玉站在她的玉骢旁,正逗着挂马鞍上竹笼里的獾,闻言,动作稍稍一顿。
哦,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
康麓公主因与她较劲才入了深林,现下人失踪了,她若不去寻,是不是就得背个害死天家公主的罪名。
要知道不管如何,袁家再被制衡得动不了北境,这个永宁王的封位,却还是人家朝廷给的。
这个罪过,可背不得啊……
裴疏玉轻笑一声,伸着指头戳了那花獾尖细的鼻尖。
果然,在她身后,肃王已经开腔了。
旁边预备拱火的人,更不少。
“殿下——永宁王殿下,公主人现在找不见了,你……”
“找,当然找。”
裴疏玉的声音意外的轻快,她截断肃王的话,看都不看他一眼,连脚蹬都不踩,直接一跃上了马背。
玉骢咴鸣,被带着一起窜出去的獾子发出尖锐的鸣叫。蹄声踏过,快人快马,一骑绝尘。
第38章
睁眼时,沈兰宜终于发现些不对劲来。
说是她陪灵韫郡主玩,不如说是被灵韫郡主哄着,陪她打了好一会儿六博。
这小郡主年纪虽小,却颇有些古灵精怪,沈兰宜原还存着些应付孩子的敷衍,打了两局后也提起精神,开始认真和她一起琢磨该怎么打。
玩久了累了,小孩儿又央沈兰宜给她讲舆图——弭山到底是座山,山势复杂,为避免意外发生,宫里给来这儿的人都发了一份潦草的舆图,标注了各处大致的走向,以免误入深处。
灵韫长大了些,但也就八岁上的样子,正是玩心重的时候,以前又是乡野长大的,想来没受过什么束缚。
沈兰宜便没多想,只以为她是不能出去玩儿,想过过眼瘾,于是拿着潦草的舆图,同她潦草地讲了一讲。
“这里上去,喏,有条山溪……这里……有谷隘……”
听了一会儿,灵韫就开始打哈欠了。她把脑袋倚在沈兰宜的胳膊肘上,头一点一点。
“郡主可要小睡片刻?”沈兰宜温声道:“睡一会儿吧,一会儿你那孙婆婆来接你再起。”
灵韫又张嘴打了个哈欠,眼角都有眼泪,却还扒着沈兰宜的手不放,糯糯道:“我要姐姐抱我睡。”
灵动聪敏的小姑娘,身上还带着淡淡的、好闻的草木香,跟个小动物似的蹭人,实在很难叫人招架得住。
沈兰宜没有生养,但是对别家的孩子并不排斥,她应了灵韫的话,抱她到一旁铺着毛皮的美人榻上,斜倚着哄她闭眼。
哄下灵韫郡主睡着了之后,沈兰宜却也有点困了,于是她搂着小孩儿,自己也稍阖了阖眼。
不知过了多久,帐内一片昏黑颜色,有帐外的火光顺着帐帘的缝隙钻进来,晃得沈兰宜紧闭着眼睛一刺。
她下意识去捞怀里的小孩儿,却捞了个空。
沈兰宜骤然惊醒,起身一望,帐中只她一人。
灵韫不在。
不知睡了多久,也不知她何时不在的。
沈兰宜心里咯噔一下。
她不是好眠多梦的性子,怎么会在心有挂碍的时候睡得这么沉,以至于人从怀里溜走都毫无知觉?
不对,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得先把人找到。
猎场危险,灵韫本就想极了出去玩儿,若是乱跑冲撞了谁的猎物或马儿怎么办?
沈兰宜站起身,把碎发拢到耳后,在帐内搜了一圈,确认灵韫不在之后,正要出门,却被一队冲出的人马吓了一跳。
“让开——让一让——”
“你们从南面上山,另一队往北,务必要找到康麓公主!”
沈兰宜一时闪避不及,被马蹄扬起的尘灰迷了眼,耳畔亦是嗡嗡作响。
她分不清是被蹄声震了耳朵,还是一团浆糊的脑子正在发出嗡鸣。
围场之上也是乱糟糟的,远处似乎还有兽鸣正在逼近。沈兰宜强自压抑下不宁的心绪,从途经的嘈杂话语中,一点点听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康麓公主游猎未归,裴疏玉去而复返,返身回去足足有半个多时辰,也没回来。
她抬起头,所见分明是晴夜,天边连云都没有,却还是品出了风雨欲来的架势。
怪不得……怪不得王府那孙婆婆没有来接灵韫回去,大抵他们那边乱了起来,觉着小郡主暂且留在她这儿反倒无碍。
可是……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往王府那边的营帐走。
小郡主丢了,但她没有瞒着事怕惹麻烦的意思,第一时间想的还是先去知会。
相比一路走来的乱象,永宁王府的营帐看起来静谧很多。见沈兰宜来、还是孤身前来,正在营帐门前徘徊的孙婆婆脚步一顿。
她提起警惕,道:“怎么了?”
沈兰宜做好了被骂的准备,极快地把事情原委说了个清楚。
孙婆婆的表情有惊讶,但是却没有太多的担心。
她清楚灵韫的来历,知道这孩子与裴疏玉并无什么血缘关系,关心之意本就寥寥。
而此时裴疏玉久久未归,孙婆婆牵挂着她,王府帐中的几个侍卫都被遣进山去找人了,根本没有力气再管顾一个小小的灵韫。
“孩子任性,叫夫人担心了。”
孙婆婆勉强提起一点精力,吩咐剩的两个女官去找人,而后又同沈兰宜道:“本就是老奴强夫人所难,王府不会怪到夫人头上的。大概她也只是去哪里闲耍,她人小鬼大,机灵得很,玩累了总知道回来。”
事有轻重缓急,现下,这样的安排不是不合理。
沈兰宜微张了张唇,想说什么,却在开口的瞬间骤然冷静了下来。
尽管她并没有看见灵韫去到哪里,但心下无比笃定,她一定是想办法进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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