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可能。
……
“理当这般……女子掌权,本就有违天道、倒反伦常……蝗灾肆虐,恐就是由她而起……”
“只是斩首,褫夺名姓,倒是便宜她了。要我说啊,应该……”
声音越来越低,内容却越来越龌龊,沈兰宜握在提柄上的手指用力到发麻,却控制不了这些话,断断续续地飘入她的耳朵。
最后,热汤有没有变冷、又有没有送到书房案头,沈兰宜已经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她不甘心。
她慢吞吞地走在回屋的路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不甘心啊。
她替永宁王感到不甘。
成王败寇,自古有之,胜败皆是常事,可凭什么她的原罪,是女人。
无论是那些手腕,还是北境仁治,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宅妇都有所耳闻,结果到头来,只因她是女人,她就是灾星,是带来一切的罪人。
因为她是女人,所以哪怕“儿子”背叛她,“同族”出卖她,这些该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的行径,竟都成了“正义之举”。
可是……
沈兰宜也很羡慕。
羡慕那位永宁王,哪怕被枭头斩首,至少死得轰轰烈烈。
不像她,只能在这宅院之间辗转,直到生命终了,再以某某氏之名被葬入谭家坟茔,一生阒寂无声。
她抬起头,自廊檐下往外望。
四角的天空中正降下簌簌雪花,像一张铺天盖地的网。
尽管他们说,那位永宁王被褫夺了名姓。可是,她想,至少……她记住了那个很好听的名字。
时至今日,物换星移,沈兰宜依旧记得胸口那股愤懑的不甘。
替裴疏玉,替方雪蚕,更替自己。
滴答——有眼泪掉到刀尖上,晶莹的水光被刃光一破为二。
裴疏玉微微一愣,旋即,她听见沈兰宜轻声开口。
“我不甘心,”她说:“我不甘心。”
飞蛾扑火一般扑向前路未知的结局。
只是因为,她不甘心。
“殿下想杀了我吗?”沈兰宜抬起湿润的眼睫,神情却不再害怕,“殿下逼问这么久,还想听到什么答案?不若让我在死前,为殿下逐一解惑。”
裴疏玉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
她闭了闭眼,没有再问,只捏着身前人的手,反手将短刀掷到了地上。
两人都被这铿的一声拉回了现实。
谁都没有再开口,可有的话已经不需要再开口了。
沈兰宜起身,正要往后退,却见裴疏玉的面颊上渐渐泛起些红热之意,一惊,道:“殿下,你好像开始发热了。”
她转身,想要出去找人,却被裴疏玉叫住。
“不可,我重伤的消息可以传出去,但是不能叫他们确定我真的重伤。”她皱着眉,大概是在忍痛,“一会儿孙婆婆就会回来,她通些医术药理。”
原来她知道孙婆婆不在是去了哪里。沈兰宜动作一顿,余光里,瞥见了另一个瑟缩的小身影。
裴疏玉没有支开灵韫的意思,她在一旁听进去了所有。
包括,她的“父王”,其实是女儿身。
裴疏玉的目光也落在了灵韫身上,只是这一眼,没有任何和风细雨的意味。
不比成人腰高的小姑娘,抱着头,缩在营帐的角落里,一动不动。
这个年纪的孩子,已经不是傻子了,何况灵韫本就早慧。
裴疏玉静静看着灵韫,等她不抖了,居高临下地发问:“都听明白了?”
这话,比方才拿刀抵在她脖子上说的那些更无情。沈兰宜下意识嘶了一声。
缩在角落的灵韫抬起半张脸来,眼眶通红:“听明白了,你不可能是我‘父亲’。”
更不可能是她娘了。
她有自己的亲娘,尽管她娘更喜欢她哥哥,做着哪日她和她哥哥的亲生父亲回来,接她和自己的血脉回府的美梦。
她娘没有等到这场美梦,她却等到了。
那一日河畔,她遇到了一个生得很俊朗的人,“他”蹲在她身前,顺手择了一支野花,别到了她的丫髻上。
“他”说,“他”是她的父亲,问她要不要随她回去。
“他”还抱歉地摸摸她的头,说,久等了,不过这一次,只能带她一个人回去,“他”说“他”还未娶妻,她的哥哥是男孩儿,不好带回去。
她没有不高兴,相反,她还悄悄阴暗地想,真好啊,这一次被抛下的总算不是她,而是她哥哥。
“我哥哥呢?”灵韫忽然发问。
“差一点被我杀了,”裴疏玉淡淡道:“凌源拦着我,没杀成,还留着他一条命。”
似乎还嫌不够,裴疏玉继续补充:“教你读书、教你练武,只是觉得你很合适,他日我用得上。”
“凌源提醒我,到底是养孩子,不是养雠寇。所以带你来围猎,像哄小猫小狗一样,出来遛遛。”
好残忍的话。
“我有什么用,”灵韫问:“我有什么用?”
裴疏玉伤重气短,她静静缓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想知道?”
灵韫抱着自己的脑袋,不知道是在点头还是摇头。
“在你想清楚之前,我仍是你的‘父王’,”裴疏玉冷声道:“你可知今日你害了多少人?过来。”
灵韫眼眶红得吓人,她的呼吸仍未平顺,像是还沉浸在方才的惊天秘闻里。
这个人,她骗了她,还差点就杀了她一母同胞的亲哥哥。
可同样也是她……
灵韫死死咬着自己的下唇,却还是走了过来,伸出手腕,翻转露出手心。
之前练武时躲懒,她被不轻不重地打过两回。
裴疏玉没有说话。
或许是她伤得很重,也没剩多少力气说话。
啪——
她反手提起一旁的剑鞘,狠狠砸向了灵韫的掌心。
小孩儿的皮肉细嫩,一敲,立马高高肿起了一道棱子。
这一下实在响亮,沈兰宜听了都觉手心幻痛。
缩手是本能的反应,短暂的抽离之后,灵韫昂着头,复又伸出掌心。
第二下、第三下……
剑鞘是精铁所制,再打下去,把手打折了怎么收场?沈兰宜有些想劝,可瞧见裴疏玉的神色,终是没有开口。
她的表情,太耐心了。
每一下的间隙,仿佛都是在静静地,等这个不大点的孩子做出决定。
沈兰宜觉得自己不适合在场了,正好香炉里火苗快要燃尽,她转过身,索性出去找木柴。
等到她回来的时候,帐中没有了刻板重复着的声响,沈兰宜松了一口气,瞥了一眼还在榻前站着的灵韫,没说话,俯身正要添柴,忽听得裴疏玉开口问她:“你呢?可想好了怎么办?”
沈兰宜抬头,目光一怔。
裴疏玉大概已经发起热来了,颧骨上泛着不自然的酡色,只是声音依旧冷静。
“想好了,回去该怎么和你的丈夫解释吗?”
第40章
夜渐渐深了,围场之上却还是沸反盈天。
几拨人进山去找康麓公主,却是进去的多出来的少,出来的也是搜查无果回来复信;而后竟连永宁王都没了人影。
黑暗笼罩下的弭山寂静而幽森,恍惚间,倒真似巨鹿盘踞成了山形,望之便胆寒。
余下这些侍卫面面相觑,心里升起些胆怯的感触,却不得不紧着神继续护卫营帐内的皇亲国戚。
变故发生在转瞬之间。
远山间传来野兽暴动般的嗥叫,此起彼伏。
起初,这些响动只在山间回荡,山脚下的围场,正在喝酒吃肉的贵人们并不在意,甚至还有人拿这些异动当成野猎的乐子,大为赞叹。
可等有人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一声高亢的嗥叫传来。
是狼。
野狼尖锐的嗥叫如惊雷迸裂开来,原本就乱成一锅粥的围场此时更是炸得不得了。
听声音,竟是有狼群下山了。尽管狼的数目不多,可是先前已经分散了许多人手进山去寻康麓公主,一时间,这场上的精兵护卫,倒真的被打乱了阵型,节节败退。
皇帝年事已高,被众护卫拱卫在中间。但狼伤人不管什么三六九等,不会看谁身上穿了赭黄的袍子就不咬谁,反倒因着这边火把聚堆、人声格外嘈杂,被激出了凶性的狼群不仅不退,还在头狼的率领下步步逼近。
危急关头,竟是肃王挺身而出,他带着二三弓手,从斜后杀入,直取两狼性命,在狼回身反扑之前,又高举着挑在长枪上的带血生肉,遛着狼群扑入了后方的包围。
反复几个来回,这群狼终于被彻底杀灭。
“父皇!”肃王声音高亢,他翻身下马,提着两具无头狼尸径直奔向御前,“儿臣救驾来迟,请父皇降罪——”
兽血淋了一地,惊魂未定的皇帝见状,差点威严扫地,直接吐了出来。
皇帝别开目光,勉强赞了肃王几句,又道:“随你而来的都有谁家儿郎?赏——”
闻言,肃王身后的两人利落上前。两人各自利落地摘下盔戴,皇帝的眼神匆匆扫过,却又在看清其中一人的脸后蓦然定住。
“你?”皇帝有些惊讶,“朕记得你,你是十四年的探花,竟也习过武?”
“禀陛下,正是微臣。”谭清让行礼,而后道:“男儿志在四方,多谢陛下的栽培,让臣下得以在韶州历练。”
天下的事情多得很,谭家远离权力中心三年,皇帝并不是太记得清眼前这位了。
不过,皇帝身后,自有乖觉的宦官悄声凑过去,解释谭清让如今的官职和调动。
皇帝眯了眯眼,而后道:“哦,是你。今日……不错,颇有我朝男儿风范,赏。”
肃王又道:“陛下,这些狼来得太蹊跷,儿臣定然派人,好好追查下去。”
皇帝看起来兴致缺缺,随口敷衍两句,便转身和身旁随侍的宦官道:“平初与佑旭呢?他们……”
肃王拱手低头的动作一顿,他自相对的掌心中缓缓抬起眼来,见皇帝似乎没有与他继续聊下去的意思,悄声退下了。
袁平初,袁佑旭。
一个是隔代疼的皇长孙、样样优异,朝外甚至有风言风语,说皇长孙甚有故太子遗风,特别是在他这次督办水利,拿下了好几个巨贪之后;
一个是皇帝亲自带了几年的安王、最亲的亲儿子。
论下,肃王比不过这个好侄儿,论上,他也比不过安王这个一母同胞的兄长。
——肃王与安王都是已故淑妃所出。安王年纪大些,淑妃身故时他已经十岁上了,皇帝也就没给他找宫妃带,自己捎带手亲自养着。肃王当时还小,则被交到了德妃宫里头。
后宫佳丽三千,皇帝最不缺的就是子女了,有时一念之差,养和不养的情分就差了一大截。
猎场的风阵阵吹过,离开人群之后,肃王终于再克制不住,一拳锤打在了树干上。
谭清让在旁劝解,“殿下所为,陛下都是看在眼里了的。”
一拳过后,肃王的表情看着倒是意外的平静:“无所谓,只要我成为父皇用得最好的一柄刀,他自然会……比起其他好儿子,自然会更离不开我。”
夜风中,谭清让的声音有些模糊不清,“是不是刀,有何所谓?饮多了人血……凶刀,也是可以噬主的。”
“宣本此话,可真是太冒犯了。”肃王嘴上如此说,实际却哈哈大笑地拍了拍谭清让的肩膀。
这样的马屁,居然正拍到了他的心坎里
“今日演了这出好戏,一时兴起说了些轻狂话,殿下莫要见怪。”
肃王虚了虚眼,看着远处的鹿山,忽然问道:“那你觉得,永宁王会不会死在这里?”
谭清让淡淡道:“陛下有意削北分权,先是借太后中毒,让永宁王回京,又着暗探内应分化离间……永宁王表面上八风不动,实际上,这一次,不还是把最亲近的副手凌源都放回去应对了么?”
“永宁王不想背负杀死亲叔叔的罪名,所以一直在留在京城,还妄想等裴翎川先动手,反将京城一军。不过,他怕是想不到,他放心留在北境的岑寂岑大将军,已经被我们策反了。”
这些阴私之事上,肃王一贯是自负的,他神情余裕,笑道:“恐怕他还不知道这一点,否则这一次,也就没心情来围场打猎了。”
谭清让表情不变,“我倒不觉得,他会那么容易死在弭山。”
肃王耸了耸肩,道:“再能活,这一次也得掉一层皮。他吊命养伤的时候,局势足够倒转了。对了,康麓那边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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