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清让答:“迟迟未归,可要着人去找?”
肃王无甚兴趣,摆摆手道:“不必费神。裴疏玉若死,她必死无疑。裴疏玉若侥幸只是受伤,她死或不死,父皇那儿也不在意。左右今日的事情,包括那些狼,最后都会被归咎于齐王叛逆余党,与我们无干。”
正说着,肃王突然眯了眯眼,他伸手朝不远处一指,问谭清让,“宣本,那好像是你的夫人。”
谭清让本没注意,闻言,他顺着肃王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竟真看见了沈兰宜。
她从头到脚都潦草得很,像是正在人群中找谁,蓦然间,她竟也瞧见他了,提着长过脚踝的裙摆,就这么朝他奔来。
谭清让眉梢一跳。
“三郎——”她跑得很急,气喘吁吁,发间还粘着草叶,再插根草标能直接去卖身葬父。
谭清让不喜女子这般不体面的样子,他微微蹙眉,掸下了沈兰宜刚要抓上他小臂的手,不耐地扫她一眼,问:“怎么这副样子,成何体统?”
沈兰宜像是才发现谭清让身边还有一位,她骇了一跳,缩着脖子退到谭清让这一侧旁,又试着去摇他的胳膊,道:“三郎,我瞧见康麓公主在哪了。”
谭清让还没说话,肃王倒是先开了口,他饶有兴致地发问:“哦?夫人在哪里瞧见的皇妹,此乃大功,本王这就带人去找。”
沈兰宜动作一顿,她轻轻掀起眼帘看了谭清让一眼,像是得了他首肯才敢回话一般。
“肃王殿下。”她福了福身,而后轻声道:“公主在鹿山南面的石涧处,我出来时一路撕下袖摆做了标记,东南坳口进山往上,大概百余步。”
肃王像是找到了新乐子似的。他掂了掂手上的弓,朗声到了声好,既而真的问也不再问,就率人走了。
见沈兰宜似乎还想追出去,谭清让脸色铁青,拽住了她的手腕,问道:“发生什么了?你怎么会去到山中?”
他用了几分力气,掰着她的下颌叫她不得不看着他回答。
沈兰宜吃痛,咬着牙把王府小郡主缠她闲耍、又偷跑进山、她怕小郡主出事进山去寻,却意外发现康麓公主倒在林间的始末说了一通。
她瞬间泪盈于睫,倒不是演的,是真的疼,“三郎,我晓得我行事不妥,可那时……那时小郡主丢了,我害怕贵人怪罪……王府那时又没人,我……好在把小郡主找回来了,方才又送她回去了。”
谭清让心下冷笑一声。
王府自然没人,如今裴疏玉都没回来,怕是已经急得倾巢出动了。
他没再问,却是一甩手将沈兰宜又撂开了,只留给她一个背影,冷声道:“回帐子里去,好好收拾,不要再让我看到你这幅样子。”
说罢,谭清让拂袖而去。
不知他到底听了几分信了几分,然而他至少此刻没有发作,也没有把她和仍在“消失”中的另一位联系到一起。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只能暂且如此作罢。
人多口杂,她不可能把自己半日的行踪瞒得彻底。这样解释已经是最好的说辞。
裴疏玉第一次进山之时,就已经救下了因惊马差点就被兽群围困的康麓公主。
只是彼时康麓公主虽早知皇帝是利用她,却不至于相信他连女儿的性命都能这么轻易的抛注。
裴疏玉懒得解释,只是截了两个原本该随侍她的护卫,从他们口中逼出了皇帝真正的命令。
——不是护卫,而是看管,若是得令,就将康麓公主就地格杀。
因这救命之恩,康麓公主自然答应了裴疏玉的要求,和沈兰宜商量好了这场戏——本来她也要在一个差不多的时候,再被人发现“救”出去的,只不过把这个人换成了沈兰宜。
沈兰宜回帐中之后,围场上的好戏仍在一出接着一出。
侍卫们忠心护主、在兽群中护下康麓公主,自己却在兽爪下死得一干二净,康麓公主被救下山后,哭着求皇帝要好好封赏这些侍卫,给他们最好的死后荣光。
永宁王府的大帐中却突然亮起了灯,可谁却都没见到裴疏玉,王府的人闭门谢客,说永宁王在山中遭遇刺客设伏,如今正是重伤;
皇帝着医官殷勤探问,却始终不得结果,两日后,坐不住的皇帝亲自去了,却见裴疏玉虽称重伤,却是安然坐在榻上,连软枕都未靠,见他来,甚至还掀被而起,要下床行礼;
重伤与否成了疑云,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是这发箭的人是否如裴疏玉所愿,因这晦暗不明的情形有了几分犹疑,那就未尽可知了。
肃王也在皇帝意下开始查案,查出此番围场风波是齐王余党作祟,众人皆道叛逆之辈可恶,将该打的打该杀的杀,此事便就此了结。
为了扫清晦气,皇帝还下令后面几日的仪式,更要大办特办。
不过,这些始末,沈兰宜都是后来才知晓的。
受谭清让勒令,她没有再出过营帐。
此番猎场随行精简人数,她也没有带珊瑚或珍珠来。
沈兰宜安安静静地待在帐中喝茶、绣花,仿若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而谭清让也对她不闻不问,像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平静。
阴云密布的天,雨将下未下。
而“丈夫”,就像是套在她脖子上的索套,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收紧。
沈兰宜胸口憋闷、几欲窒息,却也只能随着风平浪静的气氛飘摇下去。
直到这场围猎结束,所有的天高海阔、惊心动魄尽数化为乌有,她随谭清让一道,复又回到了谭府。
回到院中,谭清让屏退所有人,只让沈兰宜和他一起进了书房。
带上门的瞬间,沈兰宜似乎有所察觉,她下意识闭上眼,下一刻,一个响亮的耳光果然掴在了她的侧脸。
“早在那场寿宴,宜娘,你就不该自作主张,与永宁王一脉走得太近。”
“从最开始,你就不该救那郡主。”
“时至今日,你不会不知,我谭家,是在为谁效力。”
他在教训什么,沈兰宜全然听不进去。
她只沉默着,想起在弭山的那一夜。
想起来她必须离开之前,裴疏玉最后问她,要不要带她走。
她迟疑了,反问说,是因为可怜她吗?裴疏玉没反驳,于是她又问,跟你走,我还能叫这个名字吗?
裴疏玉说不能,诱拐官员之妻一事可大可小,不会为了这件事情留人话柄。
“或许有一日,我会彻底站在你这一边,可我不希望这是因为你对我的怜悯。”她只勉强笑了一下,“我不需要谁来带我走。我更希望那一日,是殿下,你看得起我。”
沈兰宜的沉默实在太长久,久到那难堪的红印都有淡下的趋势。
谭清让见她一副充耳不闻的架势,本想继续发难,可见她木木呆呆、只有眼睫扑朔,像是被他打懵了,还是自觉稍有些过分。
他重重咳了一声,抛下一句“好自为之”。
甩门就走,没有回头。
沈兰宜站在书房中,看着眼前空洞的天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大房的院子里发生了什么,等不到半日,府里上下就都知道了。
翌日早上,沈兰宜半卧在床上,没有起身。
门外有笃笃的敲门声,她抬眼一看,见窗纸上映着一个高挑的身影,猜到了是谁。
“进——”
推门而入的果然是贺娘子。
她提着药箱,脚步却顿在了屏风外。
见沈兰宜眼神清明,未有滞涩,贺娘子挑了挑眉,讶然道:“都道夫人受气病倒,可我观夫人,没有病相。”
沈兰宜低声笑了一笑,“望闻问切,娘子不近前来诊一诊脉先吗?”
贺娘子不解她的用意,却还是如她所言,坐在榻前软杌上。
只是刚探出手,还没来得及替她拿脉,手便突兀地被她拿住了。
沈兰宜低垂眉眼,轻声道:“贺娘子,我想求你,帮我一件事。”
第41章
贺娘子皱了皱眉。
她伸出另一只手,把这位夫人的手轻轻推开,而后道:“先诊脉。”
沈兰宜还想说些什么,然而还没张嘴,贺娘子就像知道她要做什么似的,提前截道:“诊脉时言语,影响脉象。”
沈兰宜以为这是一种拒绝,僵了僵,没说话。
贺娘子眉眼沉静,情绪莫辨,眼神不曾落在沈兰宜侧脸半分,可撤了脉枕之后,她反倒定定地盯着沈兰宜的眼睛,猝不及防地道:“要我帮你,做什么?”
方才打的腹稿都憋回去了,沈兰宜咽了咽口水,正要重新筹措语言,面前的贺娘子忽然若有所思地补充:
“是想,杀了你的丈夫吗?”
沈兰宜没憋住,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咳、咳咳——”
明知房内只她们两人,沈兰宜还是下意识抬起头环顾了一圈。
她啼笑皆非:“贺娘子……你……”
贺娘子神色如常地说着很可怕的话:“毒杀,一旦验尸,查得出来。”
“药理相生相克,若有其他医者,长期为他把脉,同样很难。”
沈兰宜瞠目结舌,弱声弱气地道:“贺娘子,你为何……如此熟稔?”
她的眼神落在贺娘子的寡妇发髻上,狐疑地多打量了一眼。
贺娘子像是瞧出她想说什么,直接道:“没嫁过,没杀过。”
单身女子做游医多有不便,不止不好行走,那些妇人也会怀疑她没有经验,治不好。
沈兰宜松了一口气,道:“贺娘子,你是见我郁郁,故意说笑、逗得我开心吗?”
没有。
贺娘子垂了垂眼,道:“只是见夫人脾性,不像会气性上头,以至病倒。”
沈兰宜轻轻叹了口气,而后道:“若只这一件事,就能让我真的病倒,我恐怕早就百病缠身了。”
前世,谭清让没有对她动过手,她的日子就不难堪了吗?
谭清让看起来光风霁月、性格内敛,实则掌控欲极强。
他心里对每个人、每件事,都有着自己的一条准绳,之于自己的妻子亦然。
后院中的龃龉或争斗,他不在乎,因为后院中一切的一切,从来都在他的掌控之内。
沈兰宜进也好退也好,都逾越不了他所设下的界限。所以,像嫁妆铺子、纳妾之类的事宜,前世她吃了苦头,谭清让不在乎;而今生,她到底用不用心机、又有没有自己的小算盘,他同样无所谓。
但当她的触角逐渐伸出府宅之外,并似乎有了不同于他的方向……这便逾越了他设下的底线。不过,他依旧毋需听她的解释如何,也不必深究,只要把她摁下就好。
沈兰宜气,却也很清楚,笼中家雀的愤怒毫无意义,甚至还会沦为可供赏玩的乐趣。只有等到她羽翼丰满的那一天,等她成了能飞上长空的鸢,她才能愤怒回头,狠狠地啄掉他的眼珠子。
她会记得的,连同所有的一切。
沈兰宜攥了攥拳头,露出一点可怜巴巴的神情:“贺娘子方才的意思,是愿意帮我吗?”
贺娘子看着她,目露讶色,仿佛在用眼神说“不然呢”。
沈兰宜立马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问道:“我听珊瑚说,娘子每日下午还要出门行医,对吗?”
贺娘子点了点头。
她只是暂居谭府,因陆思慧儿子的病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能治好,才没有立即离开。
府上女眷都看过之后,她没先时那么忙碌了,每日午后,都继续摇着虎撑,带着小榕一起走街串巷。
沈兰宜便道:“我想烦请娘子,替我带一个人进来。就说是娘子在外新收的学徒、弟子,怎样的说法都好。”
“什么人?”
“娘子见过的,就是先前从北直隶、接娘子来京的那位齐姑娘。”
沈兰宜身在深宅,不得时时行走,然而有裴疏玉所留的要紧事要办,她只能退而求其次,把办事的人给找来。
“如何与她言说?”贺娘子只问。
早有预谋的沈兰宜从枕头底下排出一封信,交到她手上,道:“娘子只需下午出门时去一趟四方镖局,把我的信给齐知恩齐姑娘,她便知道是我找她。”
贺娘子收下信,点点头,似乎就要起身。
沈兰宜一愣,下意识叫住了她:“贺娘子——”
像这种后宅中曲里拐弯的事情,一般人都不愿意沾惹,她原本都在想该如何收买这位看起来超凡脱俗的贺娘子,没成想……
相较于感动,此刻更多的是茫然,沈兰宜缓慢地眨了眨眼,似乎有些难以接受这份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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