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有更迫切的事情,沈兰宜稍放下思绪,重又想起灵韫如何。
依齐知恩所言,想要把人偷运出去不是全没可能,问题在于,没有一条路可称十拿十稳,她绝不可能拿灵韫这条命去冒险。而且一旦被发现,其他人也会被牵连。
可是……
沈兰宜一面咬着笔头,一面把所有人所有事翻过来覆过去地咀嚼。
这次北境兵事一起,与京中的关系怕是维持不住这段时日的表面和谐了,剑拔弩张之际,为避免被清扫,永宁王一脉留在京城的势力,大部分会及时撤出,小部分留下的,也会转成暗桩。
何况在这件事情上,留下的人手再多也是无用,如何骁勇,也总不可能跟几千号城防军硬拼,只能智取。
沈兰宜想不出头绪,索性一泼茶水把矮几上的痕迹全数推翻。水色洇润胡桃木几面的瞬间,她猛地回过神来。
不对,叫自己困在死胡同了。
为什么要送走灵韫?因为要保她的平安。那只要她平安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中不就好了!为什么非急着一刻不停将人送回北境?
豁然开朗的瞬间,沈兰宜好悬没把笔杆给撅折了。
所有人,以致于她自己第一反应想到的都是如何将人送走,这何尝不是一种机会?
她长舒了一口气,一抬头,却见外边的天已经完全黑了。
知她这里有事,珊瑚和珍珠都不会轻易进来打扰,一不留神就独自待了半日,肚腹空空也未察觉。
沈兰宜略活动了下僵痛的手腕,正想起身,忽看得一道影影绰绰的人影浮在窗扇之上,瞧着竟是已经在外逡巡许久。
她心下一凛,蓦然提起精神,回想自己方才都做了什么——好在,她想事时没有碎碎念念的习惯,最多是咬着笔杆抓了抓头。
再凝神一看,沈兰宜这才发现,外面的这道人影,竟是谭清让。
他像是也察觉了她的注意,淡黄的窗纸之上,幽沉的影子缓缓侧过,声音也随之倾了过来:“可好些了?”
不知是不是夜半光影昏沉的原因,谭清让的声音显得比素日柔和许多。
沈兰宜皱了皱眉。
她不想回答这个男人的任何问题。
无论他这句话后面接的是教训还是假模假样的关心,本质上,都是一种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姿态。
桐油灯的火光轻曳,窗内窗外安静无声。许久之后,沈兰宜只吹熄了灯火,什么话也没说。
“早些睡吧。”男人的声音再度响起,而后,一阵轻缓的脚步声离开了。
沈兰宜在黑暗中睁着眼,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久久都未松开。
还是到了半夜,珊瑚耗子似的溜了进来,她才勉强拢回一点神智,小声地问:“珊瑚,你怎么来了?”
珊瑚变戏法似的摇出袖中小小的夜明珠,露出点笑来:“当然是来陪夫人说话的呀。”
夜明珠是先前太后赏赐里的一样,不足半个掌心大,光华并不璀璨,此时此刻却亮得刚刚好。
沈兰宜凝视着那一点微光,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没有病,不用来排解我。”
“是吗?”珊瑚一面说着,一面极其利落地蹬掉了鞋,钻进了沈兰宜拢着的被窝。
珊瑚七八岁的时候就到了沈兰宜的小院子里,年纪相仿的两个小女孩儿一起胡玩,到现在为止,只分开过绣楼那三年。
“若是没病,贺娘子可不会乱开药。只是没有说出去那么严重罢了,可夫人确有心病,便是我和珍珠都能看出来的。”
珊瑚刻意压低了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像鸭子。沈兰宜抿着嘴,努力不笑,抬手摸摸自己的脸,问珊瑚:“真有这么明显?”
珊瑚往她身上又蹭了蹭,“夫人,你在担心什么呢?是因为……因为郎君对你不好么?”
沈兰宜垂了垂眼:“好与不好,如何分辨呢?”
珊瑚想了想,才道:“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可等她说完,她自己也不确定了,小声说:“好像这也没有那么好。”
“一身苦乐由他人的事情,哪有什么好与不好。”温润光华点在沈兰宜的瞳中,她的表情意外的平静:“我不想再过被他人做主的日子了,与他对我好不好、我们好不好没有关系。”
当然,如果这一切的答案都是不好,她会走得更决绝。
窗外起了夜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床帐内气氛柔恰,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说着与今日明朝无关的话,不知不觉间,夜星悄转、漏夜已深,闲话的声音渐渐低了,两人都睡了过去。
翌日晨,沈兰宜难得没有太早醒。
最近的身心绷得太紧,有那么一刻能松下来不去想正事,已经是很不容易的消遣。
珊瑚比沈兰宜醒得早些,此时正笑盈盈地看着她:“夫人睡得好老实,不像小时候,可爱蹬被子了。”
她儿时睡相确实不好,后来都是被强凹过来的,沈兰宜哂笑一声,刚想说什么,便被院中传来的声音吸引了注意。
沈兰宜无奈道:“怎么又有人来?”
珊瑚一骨碌起身,道:“我去看看。”
她一面单手挽髻,一面支开条窗缝往外看了一眼,回头朝沈兰宜道:“是吴氏过来了,犹犹豫豫的,像是来探望。”
沈兰宜摆摆手,“心意领了,叫她出去吧。我这几日暂时没空见人。”
之于灵韫的安全,她心里现下有了亟待安排筹措的想法,松懈一晚已经够了。
谁曾想吴语秾实在过于执着,上午吃了闭门羹,到了下午晚上还是要来,一天不行还来第二天第三天。
沈兰宜颇有些无奈,今生她看谭清让越来越不舒服,以致于看与他有关的女人都觉得可怜起来,说起来也没有做过什么,但怕是叫吴语秾都记到心里去了。
到底是双身子的人,担心反叫她牵肠挂肚,又恐齐知恩出入房间被她瞧多了去,沈兰宜索性叫珊瑚把吴语秾请了进来。
月份渐渐上来,吴语秾已经开始显怀,头三个月难捱的害喜熬过去后,兼之有贺娘子替她调理医治,她现在气色不错,比之前只能歪倒在床上时不知强了多少。
果然,沈兰宜没有猜错她的来意。甫一进门,吴语秾就表现出了极其明显的逗她开心的意味,俏皮话不断,像是生怕她忧心伤郁、积气成疾。
“夫人,你这几日不出门,有的笑话都错过了。”不等沈兰宜接话,吴语秾便继续笑道:“咱房里的事情,本就多如乱麻,这几日夫人病倒,我又有孕,夫人猜猜,咱那郎君把活计都抛给谁了?”
不得不说,吴语秾确实有察言观色的本领,她想要刻意讨好谁时是极讨巧的,于沈兰宜而言,确实没有什么笑话比谭清让的笑话更好笑。
她挑了挑眉,顺着吴语秾的话稍作思考。
谭清让手底下可差使的人不少,然而涉及家私和后宅产业,只有永远会绑在他身边的人可放心用。
不是她,不是吴语秾,难道是他那长随?倒也不是不行,只是……
沈兰宜抬起头,脑子里闪过另一张面孔,忽而道:“他丢给了凝晖堂?”
吴语秾不无嘲讽地道:“是呀,许氏正揣着一肚子气呢。”
沈兰宜勾了勾嘴角,没说话。
身子刚好些,儿子就理所应当地把琐事丢来,恐怕会觉得寒心吧。
吴语秾继续道:“许氏有气,却也只能这样,然而这事叫他那弟弟谭清甫晓得了,他一贯被许氏偏宠,看不得她委屈,昨儿下晌哥俩一碰面,差点就打起来了,哎哟,那斯文扫地的。”
真的是替母亲鸣不平,还是借机想拿踩兄长一头,那就是天知道了。沈兰宜微微一笑,道:“打断骨头连着筋,同条血脉么,亲兄弟哪有隔夜仇。”
吴语秾听得出来沈兰宜的嘲讽之意,见她终于展颜,狠狠松了一口气,与沈兰宜又闲话了几句后,瞧见她似有疲色,便没再多留。
吴语秾走后,沈兰宜忽想起那夜窗外,谭清让游移的身影。
怪道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原来是一边瞧她是不是真的病得起不来了,一边还琢磨着他那些事情。
沈兰宜心下嘲讽。
要说在这宅院中,生儿子也未必是什么好事。左右他们是这里的主人,不论你是妻子还是母亲,总是该为他们燃尽一切的。
——
这对母子之间的龃龉沈兰宜本不挂心,没成想于她竟有些好处。
又过了两日,她终于听到了小郡主替王府进宫谢恩的消息。
谣言甚嚣尘上,沈兰宜身在后宅,心里却大概有数,裴疏玉应是已经走了。
裴疏玉的身体状况她自己定然心里有数,但她的考量大抵只有死或者不死,伤痛于她而言是可以承受的代价。
要成大事的人,对旁人狠,对自己也不遑多让。
可弭山那夜亲眼所见的伤口,却总反反复复浮现在沈兰宜的眼前,淤积的流溢的……红得鲜血淋漓,红得皮开肉绽。
只是想到可能的痛楚,沈兰宜的手心都发紧。
有的事情不宜托之笔墨,今日,她必须与王府留下的人见面深谈了。
沈兰宜借口身体稍好些,想去庙里进香还愿,同许氏说了自己要出门。
这一次,许氏非但没有为难,反而因为她对谭清让有气,硬生生把沈兰宜都看顺眼了一些,见她仍旧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摇摇曳曳,甚至还好声好气地问,要不要多点几个人陪她一起出去。
这可不敢。
沈兰宜敬谢不敏。
好在这一趟出门顺利,她成功到达约定地点的时候,永宁王府的人已经等在那里了。
意外的都是熟面孔,孙婆婆在弭山见过,而另一位,沈兰宜定睛一看,发现竟是先前搭救齐知恩那回,见过的布庄管事。
面善的微胖中年男人没有表现出对以沈兰宜身份出现在这里的疑惑,只介绍自己姓秦。
沈兰宜猜测这位是裴疏玉母妃留下的人。
自裴疏玉走后,孙婆婆如今的神色瞧着黯下去不少,只是眼刀依旧凌厉。
“如今留在京中的,都是殿下信得过的人。”
说话时,她的眼睛在看沈兰宜。
沈兰宜明白这其实是一种不信任。
她的身份摆在这里,不被信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好在受裴疏玉信重的人都有一个非常鲜明的特点,那就是行事绝不会与她的命令相悖。
沈兰宜清楚这一点,所以她只平静地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
听到半截,秦管事忍不住问道:“留在京中,这未免、未免太过冒险……”
孙婆婆也道:“就算被王府外盯梢的护卫发现送了人走,之间起码能争取小半个时辰,足够出城了。”
沈兰宜摇摇头,道:“能送出去,但是送出去之后呢?他们一定会问城门尉的小旗,方才有没有放灵韫这么大的女孩儿出去。时间太短了,你们有一定不会被追上的把握吗?”
原还有些紧张,可话一说出口,沈兰宜心底那股局促之意刹那间便烟消云散。
她心里是有底的。
孙婆婆不说话了,秦管事则稍作沉思,而后道:“确实有道理,只是若在城中,早晚也要出城,不然……殿下在北境一露面,无论是哪一边,在京城得到消息的时间的差不多,我们得立马行动。”
“所以我们需要制造假象,叫他们以为人已离京,”沈兰宜道:“既追了出去,那对于城门的防守定然会有放松,再想办法带灵韫离开。”
“到时做两手准备,如果能直接顺利带走是最好的,如若不行……京郊那边也要准备好能安全藏身落脚的地方,以备不时之需。”
孙婆婆便道:“王府在京郊自然有产业,但这些都有迹可循,不止我们知道。”
强龙难压地头蛇,永宁王一脉的经营本也不在这儿。答案和沈兰宜这几日预先知晓差不多,她直视着孙婆婆的眼睛,道:“若信得过我,这个地方,我来安排。”
“说实话,我信不过你,”老人家悠悠叹口气,道:“但谁叫她信得过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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