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即使席上有什么事情来找,也不至于找不着她人在哪儿。
谁料她太累了,睁眼时已至天黑。
耳畔一点声息都没有,想来席面上收都收拾完了,沈兰宜悚然一惊,猛地坐起,却正好对上黑暗中漂浮着的一双眼睛。
榻尾矮几上,谭清让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门窗紧闭,就这么看着她。
沈兰宜以为被揪住了惫懒的错处,开口说话时底气都不足,“三郎……”
而谭清让久久未言。
沉默的交锋过后,最后,他只对她说了一句,回去。
沈兰宜不明就里地回了院子,翌日听闻,行五的那位郎君宴席上吃醉了酒,摔断腿要将养,她也没深想如何。
细枝末节虽然记不清了,但是事情的来龙去脉,今生的沈兰宜倒也还记得。
她握了握拳头,两辈子的气堵在心口,更愤怒了。
谭清让真不是个东西。
你弟弟对你的妻子心怀不轨,倒成了你妻子的错了?反倒让你有借口疏远、刁难她?
谭清甫更不必说,上辈子是个孬的,这辈子也不能转了性了。
这么看来他的不轨之心早有预兆,前世那一遭是正好被谭清让发觉;这一世她早早熄了在谭家蹉跎的心思,反倒更催化了他那些不伦的念头,以为这便是可趁之机。
她那五弟妹对她莫名的敌意,如今也可以解释了。毕竟,谭清甫心里想什么,外人尽未可知,可他的枕边人,却多多少少能知道一点。
捋清楚以后,沈兰宜反倒没了多少意外。畸形的家庭、刻板的权力关系,养出来的当然是这样的人,还指望生出些好笋来吗?
她深吸一口气,厌烦地退后两步,又朝地上晕得不省人事的那位道:“呸!有本事去把你哥打瘸了去,朝女人使劲算什么东西。”
贺娘子也在谭府呆了一段时日,现下大概弄明白了来龙去脉。
她抬眉看向沈兰宜,忽而又偏开了目光,轻声道:“我觉得,‘兄长’只是他的幌子。”
屋内,烛火并不通明,沈兰宜的鬓发也有些散乱,气恼的神情于她的容色没有妨碍,反倒显得她更多了些人气。
她的容貌和她的性格一般,不显山不露水,叫人很难注意,平时也不会把她和大美人之类的称谓想到一起,但若真仔细去瞧,这份内敛沉静的美,与任何人相较却都不会逊色。
想到谭清甫可能是见色起意之后,沈兰宜心里一阵恶寒,只觉这种可能更恶心得让她无法接受。
她磨了磨牙,道:“我想杀人。”
贺娘子的眼睛没再看她,只盯着地上这位起伏越来越不明显的胸口,提醒:“杀人容易,灭口却难。若死了,京兆尹查得到。”
沈兰宜只是嘴上说说,事实上,方才她之所以自己应对,而不是大呼小叫把其他人喊来帮忙,与虚无缥缈的名声无关,只是不想把事情闹大,惊动附近的其他人家。
若闹得风摇影动,只怕累及如今还未走脱的小郡主她们。
眼下更不可能生事了,沈兰宜道:“贺娘子,你有什么办法把他弄醒过来吗?”
贺娘子点头,又道:“先绑上。”
沈兰宜轻拍自己的脑门,道:“对,先绑上,差点忘了。”
屋舍里有草绳,大概是原先住在这儿的人家留下来编草鞋竹筐用的,沈兰宜取了一团来,捆猪似的把谭清甫捆了个严严实实。
贺娘子则取出一枚长针,扎入他颈间大穴。
医者仁心,然而此刻面前的不是病患,自然没什么温柔可言,下力又深又狠。
贺娘子淡漠道:“扎这里,阎王殿前也能拉回来一时三刻。”
沈兰宜看了都感觉幻痛,蜷缩在地的男人更是立马醒了,手脚抽动,眼睛都还没完全睁开就惊叫了一声。
还好贺娘子早有准备,早猜到他要叫,正好他张嘴,直接一团麻布塞进去了事。
配合默契,沈兰宜的心情微妙好了些许,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烂泥似的男人,直到他彻底睁开眼,才悠悠道:“醒了?”
就是被冷水从头浇到脚,也不及此刻的心拔凉,谭清甫瞪圆了眼睛,低下头看清自己的处境之后,整个人都不可置信地挣扎了起来。
见状,贺娘子踩住了他一只脚的脚腕。
他不动了,然而也说不出话,沈兰宜和贺娘子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冷声道:“别叫,知道吗?”
偷鸡不成蚀好多把米,都这份上了,哪还敢硬来?谭清甫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还不忘把头点成拨浪鼓。
沈兰宜伸出两根手指,不无嫌弃地把堵嘴的那块布扯出来,一边威胁一边问:“问你什么,你说什么,不然……”
她摸出那把已经陪了她有一段时间的短刀,拔下刀鞘,爱怜地摸了摸刀背。
——虽是短刀,刃锋的危险却不减,沈兰宜学着先前所见齐知恩把玩短刀的模样,在这儿唬人。
平素看起来不声不响的,哪知是个把刀捏在手心玩儿的夜叉。谭清甫欲哭无泪,道:“我说,我说……”
沈兰宜冷下面孔的时候,还是颇有几分肃杀之气的。
“来过几次?”
“两次,就两次,第一次跟你们过来,第二次……就是今日。”
“今日为什么来?”
“府里嬷嬷回去禀报,说,说你这边情况不是很好……”
沈兰宜扬了扬眉,“情况不好,你还敢来?”
毕竟,她的病可是“时疫”啊。
犹豫不过一瞬,踩在他脚腕上的鞋底就多用了几分力,谭清甫想叫又想起不能叫,疼得脖子上都在冒汗,挣扎着道:“我、我请了神牌。神佛庇佑,百病不侵……”
沈兰宜瞥了贺娘子一眼。
当着郎中面说什么呢?见贺娘子神色果然有些无语,脚下越发用力,沈兰宜心里有点儿想笑。
“这是觉着,我这儿终于山穷水尽,可以欺负了?”
她冷笑一声,心底却踏实了下来。
临时起意或者如何都好,至少谭清甫背后没有其他疑云,而昨夜她去找了谁,他也并不清楚。
沈兰宜这话谭清甫一点都不敢接。
谭家虽有起落,可不论如何都是官宦人家,他从前最痛的经历也不过是被罚跪过祠堂,或者被那时还未故去的祖父拿拐杖杵了两下,何时吃过现在这种苦头?
脑袋嗡嗡的,颈上连同锁骨往下一片都是又酸又痛,半边膀子都像被卸了下去又重新敷衍装上,手脚也被捆得发麻……
好在,沈兰宜问清楚他什么也不知道后,也没什么想问的了。她眼波一转,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倒出了两颗黑乎乎的丸子,旋即掐住谭清甫的下颌,强把药丸子塞进了她的喉咙。
贺娘子讶异地抬眉看她。
这不是之前开的甘草丸吗?
沈兰宜清了清嗓子,作出一副孤高姿态,道:“像你这种鼠辈,若教你好好回去,指不定哪日又……”
谭清甫呛得难受,挣扎着想把药丸子咳出来,然而贺娘子眼疾手快,当即给了他下巴颏一拳。
沈兰宜忍着笑眨眼,而后悠悠道:“放心,这不是要命的药,不过啊……隔三差五需要服些解药。这位贺娘子你也是认得的,你若还敢妄言、再生是非,保管你……”
谭清甫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摇头,表示自己不会。
不是什么高明的伎俩,然而他才吃了一铁锨,本就疼痛晕沉,又面对如此境地,心底的畏惧就已经让他信了七分,再加上小命还被人拿捏在手里,他是不敢不信了。
窗外天色又暗了几分,沈兰宜微微一笑,反手握住短刀,去斩他脚上的绳子。
见她话问完了,贺娘子稍俯下身,便要去拔谭清甫颈间的那根长针。
他本不该醒的,把穴位上的针一拔,且有的要晕。
谭清甫瘫坐在地上,本能地畏缩。贺娘子不得不倾身再往前,而谭清甫正好抬起眼,看见了她抻长了的脖颈。
听见眼前人沙哑的小声惊呼时,贺娘子动作一顿。
她缓缓垂眸。
这几日给太多人看了病,实在太累,无暇分神他顾。
身上这件高领的圆领袍,已经许久都没有换过了,原本挺括的领子被汗水洇软,已经塌了下来,失去了遮挡的作用。
“你是……”
谭清甫瞳孔震颤,然而还来不及开口,贺娘子面无表情、手起针落,他又晕了过去。
第54章
“哎?”
方才还说着话的人,咣当一下就倒了下去,沈兰宜觉得很稀奇,没忍住凑到近前,细细端详。
谭清甫的眼皮闭得死死的,后脑勺硬生生又砸在了地上,看起来比之前晕得还要彻底。
沈兰宜由衷地道:“贺娘子,你这一手本事,怕是宫里很多太医都要自愧弗如。”
说话时,她顺势靠得有些近。
贺娘子退后一些,没应答,只垂下眼帘,将方才那枚长针擦净,重新卷入皮制的针筒中。
尽管贺娘子看着面冷,但有了这几遭经历之后,沈兰宜还是自觉与这位女医的距离拉近了不少,见她此时莫名有些愣愣的,没忍住探询:“娘子?娘子?”
贺娘子像是才回过一点神,只是脸色看起来依旧不好,她抬起头,明明是看着沈兰宜的,脚步却再往后退了些。
“小心病气。”
沈兰宜便道:“娘子自己都没有染病,如何能过得给我?算起来是我给娘子又添了麻烦,娘子返身本该好歇,这样吧,屋舍里东西都准备了,我去给娘子烧些热汤,好歹净一净面。”
贺娘子收敛神情,没说话,心里却道,确实添了麻烦。
一桩大麻烦。
沈兰宜不是在说客套话,动嘴皮子的功夫,她人已经出去了,夤夜的丝丝凉意中,很快蒸腾起滚沸的水汽。
端着铜盆和巾帕再进来的时候,沈兰宜却见贺娘子仍旧半蹲在地上,眼睛似乎在盯着谭清甫的喉咙看,眼神专注到有些森然。
沈兰宜微妙地打了个哆嗦,不过她只以为这哆嗦是因为屋外的寒气,“娘子在瞧什么?可是人有哪里不妥。”
贺娘子收回目光,站起身,淡淡道:“没有。只是想,怎么把他变成哑巴。”
沈兰宜哑然失笑,她搁下盆,随口道:“变哑巴了也没用,他有手有脚,便是口不能言,想说的话也总有办法说出来的。”
贺娘子接过巾帕擦了把脸,水汽氤氲间,她露出一点若有所思的神情。
沈兰宜以为是她在担心方才的事情被谭清甫捅出去,于是道:“觊觎兄嫂这种事情,他有贼心做,却不会有贼胆说出去。即使不拿那圆子蒙他,他回去也只会守口如瓶。”
贺娘子微皱了皱眉,问:“如果他揭穿你并未缠绵病榻,如何?”
沈兰宜早也想过了,她笑笑,道:“不会如何。拍板送走我的人是谭清让,他想要‘蹉磨’我的原因可不是我病了,若知道我装病都不愿意呆在他身边,他更会弃我若敝屣。”
“而且……”她顿了顿,平静地道:“我已经听说,他又要纳妾了。”
吴语秾费了些劲,找人把这个消息送了过来,似乎是觉得这样会让她这个夫人的地位受损,盼她早做应对。
一席话从头到尾,沈兰宜的情绪似乎都没有太大的起伏,贺娘子见状,心底不知是什么滋味。
她是一个很好的人,无论是脾性为人、还是待客处事,可偏偏这样的她,要在这烂糟糟的泥泞里挣扎求存,用心眼去算丈夫苛待自己的心,来偷得一瞬喘息。
仍旧面无表情的贺娘子,突然冷冰冰地道:“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沈兰宜看着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无所谓,她耸了耸肩,道:“这天地间运行的道理,注定了男人只会是这样,无有好坏之分。”
夫妻的权力不对等,有时差距更胜人与狸奴。
人不会为多养了几只小猫、或者把猫儿关进笼子而对它愧疚。自然而然的,父亲不会觉得把女儿关进绣楼有何不对,丈夫也不会为多娶了几房小妾而自责。
所以自始至终,沈兰宜想做的,都不是摆脱某个人而已。这片天地已经有了太根深蒂固的法则,她自问没有改换整个世道的本事,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控制自己,不要再将自己置于这样的关系之中。
或许有堪称“好东西”的男人,又或许她真的走狗屎运,碰到一个爱她如珠如宝的男人,可那又如何,他纡尊降贵来对她好,和人对一只狸奴百般疼宠又有什么区别?不对等的权力,注定了这不会是一份真挚的、值得期许的感情。
当然,两心相许、海枯石烂的爱,就是因为稀有才珍贵。只不过于现在的沈兰宜而言,自由的呼吸都还需要争取,所谓情爱,实在是太无足轻重的东西。
话音刚落,沈兰宜又描补了一句:“抱歉,一时情急,说了些大逆不道的话。娘子就当没有听过罢。”
贺娘子垂了垂眸,道:“这样的话,我确实没有听过。”
沈兰宜眨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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