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冷哼一声,道:“估计是来看我死是没死的,收拾收拾吧,他们爱看,就让他们来看。”
果然,不多时,吱呀呀的马车便停在了最外的矮墙下。因着都说这三少夫人所得是时疫,来人看起来格外谨慎,并不敢直接靠得太近。
透过门缝,沈兰宜一瞧便认了出来,下来的粗使嬷嬷便是之前送她们来的那两位。
她心里发笑,这两位混得着实不太好,否则也不会尽可着薅她俩来做这旁人不爱做的事情。
早有了准备,眼下戏台一搭就开唱。珊瑚悄悄把沾了姜汁的帕子掖回袖子里,那两个嬷嬷才下车,便眼巴巴地扒了过去。
“嬷嬷,可是大夫人叫你们来的?”珊瑚泪盈于睫:“如今已经好多日了,府里什么时候来将少夫人接回去?”
珍珠在旁干巴巴地附和:“对啊对啊,少夫人老呆在这儿,也不是个事儿……”
她的戏不如珊瑚好,然而糊弄来的这两位也够了。
两个粗使嬷嬷对视一眼,心下有了些成算。
再如何都是没吃过苦的人,瞧瞧,眼下哪还有来时路上的那种嚣张?
拜高踩低的天性再度作祟,其中瘦长脸的那个婆子把脸拉得更长,哼了一声才道:“要怪也只能怪你们夫人自己。染了时疫,不在庄子上呆着,还想回去害了阖府人不成?”
另一个胖些的婆子,不动神色接下珍珠悄悄塞过去的小荷包,而后却也避之不及地退了两步。
“如今这都不是大夫人做的主,是你家夫人惹了郎君厌恶,”这婆子一副指点迷津般的态度:“先养着吧,日后看能不能服个软、带个信回去。”
这两人虽领了许氏的令,来探沈兰宜如今是什么情况,却是半步也不肯往院子里踏的,生怕染了不好,只肯在门外说话。
沈兰宜觉着差不多了,便拿帕子掩着半边面庞,爆发出一阵山崩地裂般的咳嗽。
听见这动静,瘦长脸的婆子往半掩的门内一望,被里头的情境惊得瞪圆了眼。
天老子,这少夫人怎么都咳得直不起腰了?那丢在地上的帕子,怎么瞧着有血?
偏生这少夫人还一副倔强样子,还不服气那俩丫头说的话似的,隔着院墙冷然怒斥。
“滚出去!你们若想回去,自个儿回去罢!”
她的话音听起来中气不足,连怒意都显得没有份量。
珊瑚和珍珠讪讪笑了,像是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瘦长脸的婆子收回目光,心下了然,拿胳膊拄了拄旁边那位,低声道:“还是老样子,有什么好瞧。”
另一位答:“是啊,走吧,呆久了染晦气……”
瘦长脸婆子清了清嗓,指着马车后的东西道:“东西留这儿,大夫人到底心疼小辈,这都是好药材。我们先走了。”
珊瑚回头,与珍珠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抬头,一脸不舍地就要送客。
走前,这婆子想起来什么,扭头又问珊瑚:“我记着,送你们来时,那女医不是还跟着你们来的吗?今日怎不见人?”
珊瑚犹豫了一会儿该不该答,才道:“她……贺娘子去了疫病严重的其他地方,现下还没回来。”
那婆子了然似的“噢”了一声,显然因着珊瑚的犹豫,把实话理解成了掩饰的借口。
“嗐,我还道是多好的人呢。果然,哪有虚耗在这里的。”
“要我说,这世上的医者,多不过沽名钓誉之徒,任你看着再清高……”
珊瑚忍着翻白眼的冲动,作出依依不舍的模样,追着离开的马车又跑了几步,还在央这俩回去说些好话。
车轱辘的声响远去后,门外钻进来一个小脑袋。
是小榕。沈兰宜笑着问她:“如何?使坏使得可顺利?”
这个年纪的小孩正是活泼顽皮的时候,听她问,小榕骄傲抬头,像打了胜仗的将军。
“当然!我趁她们不注意,把拴马的绳子割了大半截!叫她们方才胡乱说嘴我家娘子,呸,回去的路上,马一跑绳子一断,准叫她们摔个狗啃屎。”
沈兰宜爱怜地摸摸她的脑袋,不忘继续教坏小孩儿,“做得好,这嘴上的便宜,也不能叫她们白占。”
珊瑚一回来,就去掬清水洗眼睛,结果她忘了手上拿过生姜,反倒又辣着了自己。
珍珠被她逗笑了,鼓着气去井边重新打水,沈兰宜倒是能忍一点,赶忙过去给人吹吹。
鸡飞狗跳地闹着,捂着自己眼睛跺脚的珊瑚反倒先回过神来,她说道:“她们还要来吗?回回都闹,也怪累人。”
沈兰宜摇摇头,笃定道:“她们缓过劲,就会发现左右来与不来,回去禀报的东西都差不多,以后再被差使,也会躲懒不来,反正信口说几句就好。”
她不敢说自己识人多准,但是如方才那两位,连虚伪都没有,市侩得如此浅薄的人,她自问还是拿得准的。
沈兰宜其实一直在等,今日见是这么个情况后,她心里终于有了些成算。
无论是许氏还是谭清让,他们身在京中,对于别庄上的她的关注只会与日俱减。
前来打探消息的人又是这么个德行,便是她暂且不在,想来也有办法糊弄。
沈兰宜稍放下点心来。
到了晚间,她掩门出去。
天边又是一轮皓月高悬,照彻了整片大地,照得她脚下的前路一片通明。
还有要事要与孙婆婆他们相商,沈兰宜没有赏月的心思,走得极快。
可还未行至,身后忽地传来几声突兀的□□叫。
她脚步一顿。
第53章
月朗星稀,长风戚戚。
另一边,贺娘子裹着半件长衫,缓步从风里走来。
本是件青布的衫子,可惜衣摆往上沾了病人的血和呕吐出来的秽物,只好绞掉,剩下半截披着。
连轴转了三四日,便是铁打的人也坚持不住了,从离了庄上起,贺娘子未有停歇,一直在京郊西北面的那片村落里施医给药。
情形比她想象中还要严重,连里正家的青壮年都倒了好几个。京中自顾不暇,哪会管这些乡野地界,贺娘子带去的药材很快就用见了底。
想起走前沈兰宜所言,到了晚间,贺娘子回来补给。她循着来时独行的路,在月光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着。
身量颀长的人,脚程自然不慢,贺娘子心怀惴惴,走得就更快了,不多时,她便瞧见了月色笼罩下,谭家的庄子。
这个时辰,庄户人家养的狗都睡着了,那间约定好的屋舍中,却还亮着烛火。
有人在?贺娘子眉头微蹙,下意识放快了脚步,凑近了些之后,蓦然发现这烛火不同寻常。
门窗紧闭,不该有风,为何窗牖上的烛影,竟晃动得如此厉害?
说好的是给她留一间空置的屋舍,不应当有人在的,莫不是小榕那孩子心有记挂,夜半也要跑来?
不对……
窗页上的人影一晃,大概可见有两人,都是成人,没有孩子。
这窗扇上的人影,怎么看都是在争执,甚至说,大打出手。
贺娘子的眉头愈发紧皱,她放低了脚步声,一步、一步,轻缓地朝眼前的屋舍靠近。
断续的人声传来,间杂肢体相碰、不知名的物件被碰倒在地的响动。
“三嫂嫂……”
“黑灯瞎火的,嫂嫂会以为是偶遇吗?”
……
“被抛弃至此地,难道嫂嫂不想报复他,只想在这儿终老一生了不成?”
“我可以帮嫂嫂离开这里,自然也可以……”
……
女声说了些什么,贺娘子全然听不清楚,只勉强听得出是沈兰宜的嗓音。那道男人的声音正在咄咄逼人地靠近,而窗页上的两道影子间,也就要没有距离了。
咣当——女人似乎掷出了什么东西,贺娘子心头一紧,下一刻,她闻声而动,一脚破开虚掩的木门,抄起竖在旁边的铁锨,照这男子的后心就是一击。
常年在山川间行走的游医,看着身形纤瘦,实则与娇弱沾不上边,更适合用来形容的词应是精干。
否则,光是路上的流离迁徙之苦,都是受不住的。
贺娘子的动作又快又狠,预备着行不轨之事的男人连回头都没来得及回,啪的一下,白眼一翻,整个人跟下了油锅的虾子似的,直接一抽,软倒在原地成了蜷缩的一团。
莫说倒下的这位,便是沈兰宜也都没有反应过来。她瞠目结舌了好一会儿,看看拄着铁锨虎虎生风的贺娘子,又看看地上烂泥似倒下的男人。
贺娘子眉目不动,只把铁锨往身后放了一放,再抬眼时,她的眼神落在了沈兰宜的右手上。
察觉到她的目光,沈兰宜微愣了愣,而后抬起唇角笑笑,把手上攥着的短刀也收回了袖中。
“多谢贺娘子救命之恩了。”她轻快地道。
贺娘子难得用玩笑般地语气开口:“救谁的命?”
沈兰宜一骨碌从墙角跳起来,给了地上的男人一脚,道:“救他的。不然我刚刚一冲动,刀就要下去了。”
她蹲下身,把男人面朝上翻过来,一边碎碎地继续道:“要真把人杀了,倒真的有点麻烦。”
看清登徒子长相的瞬间,贺娘子亦是微微一愣,她指着地上的人,道:“谭清甫?”
沈兰宜又何尝不震撼,或者说,何尝不心有余悸?
方才同贺娘子说的那几句话,故作轻松的成分更多,实际上,她的手仍旧在抖。
这种场面,她还真没应付过。
从今晚踏出院门起,沈兰宜就隐隐感觉到身后有人跟踪。
她的直觉一向很准,这种直觉在耳畔蛙鸣响起之后,得到了应证。
她摸不清此人是为何而来,自然不能将人引去孙婆婆她们所在的屋舍,若原路返还也怕反遭了陷阱,进退维谷间,沈兰宜佯装被裙摆拌倒,趁势跌了一跤。
月光再通明也有限度,无人可见,再起身时,她已经将那柄缠在踝上的短刀捏在了袖中。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若不将人钓出来,之后做点什么事情都不安心。
谁料引出来的,竟然会是这个平素看起来和她毫无牵系的人。
贺娘子也蹲了下来,她屈起食指,试探谭清甫的鼻息,而后问道:“他打得什么算盘?”
沈兰宜撇了撇嘴,她站起身,又补了一脚,道:“发了癔症昏了头。说着些有的没的,问我恨不恨那个姓谭的,问我要不要报复他。”
她越说越气,啐了地上人一口,才能继续道:“你脑子坏了,我脑子可没有!我想报复谭清让,为什么会是要和他弟弟苟且,有病吧!”
贺娘子似乎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倒也不是她反应慢,实在是信息量太大。
沈兰宜喉咙泛着恶心,她不止想到了今日,更是想到了从前种种。
她与谭家那几个兄弟都没什么交往,这个谭清甫原给她的印象,也不过是眼神总是曲里拐弯、总爱阴恻恻地看着他。
她也知道他和谭清让之间那点子别扭事,知道他既崇敬这个兄长,又总想盖过他一头。
所以,沈兰宜从前总以为,眼神的背后,无非就是他和很多其他人一样,嫌恶她,觉得她配不上谭清让、连她的存在都是拖累了他的兄长。
从来没有想过,他对她会有不轨之心。
而这不轨之心,在她被驱逐出府、来到庄子上之后,竟发酵成了不得了的胆量。
贺娘子静静看着沈兰宜脸上的神情变幻,忽而道:“我有些后悔。”
沈兰宜不解地看向她。
贺娘子垂了垂眸,道:“帮你,是对的事吗?”
沈兰宜听明白了她的话,微微启唇,却还是缓了会儿后才道:“娘子是觉得,正是因为助我离开了所谓的庇佑,我才会碰到这种事情,觉得愧疚?”
贺娘子点点头,又摇摇头,目光落在沈兰宜发红的虎口上——那里方才攥刀太紧,眼下胀得通红。
“自愧,谈不上。”她说:“但有懊恼。”
听旁人把自己的情绪如此分明地袒露出来,是一种很神奇的感受,沈兰宜抿住下唇,却道:“起因和根源,与我是否离府无关。即使我没有离开,那里依旧不会给我庇护。”
稍微冷静一点后,今夜之事就像是一根线,终于把沈兰宜前世今生不能理解的地方串联起来了。
如果说,这辈子谭清让对她不假辞色,是因为她“自作主张”、与他相悖的主意太多,那前世,她安安心心地做着他的内宅妇,他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对她表现出如此鲜明的不满呢?
谭清让没有喜欢她的理由,同样的,她似乎也不该有值得他刁难、刻薄的理由。
细碎的记忆在眼前不断闪过,沈兰宜恍然想起前世的一场家宴。
宴席么,听起来不过是吃顿饭的事情,实际上那时谭家已经渐渐起复,说是家宴,但实际上邀来的人不少。
那时她还在许氏手下做着白工,为着这场给谭清让牵线搭桥的宴席,忙前忙后了许久,到开宴那日晚上,积攒的疲惫渐渐涌了上来,左右席间她的戏份不多,打过照面后,她没回自己屋子,就近找了间厢房小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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