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兰宜在袖底捏紧了拳头,低声道:“我只是更替她不值。”
“值与不值,不论前事,只看今朝。”裴疏玉认真地道:“要你来姑苏,除却灵韫之事由你经办,一应到底最好。另外,便是想看你到底有没有胆量甩脱牵绊。”
“说实话,如果你畏首畏尾,连这点冒险的胆气都没有,我不会用你。”
沈兰宜点点头,面色没有不虞:“我能明白。”
出于同情抑或如何,裴疏玉之前可以在弭山轻许下带她隐姓埋名离开的言语,但那是情分,而非信重,公事公办的考量也许直接到冒犯,但一个会被自己私事牵绊得动弹不得的人,确实不值得重用。
至于私事如何……那实在不是用人者该考量的部分。
“其二,我确实找到了你说的那方氏女的线索。”裴疏玉稍加斟酌,顿了顿才道:“先前,我只打算将线索交给你,仅此而已。”
先前?沈兰宜眨眨眼,问道:“那现在,殿下是打算送佛送到西了?”
话音未落,还不待裴疏玉回答,她自己就先“哎呀”了两声,调侃似的道:“殿下的臣属,都有这般好的待遇吗?所谓‘一件事’本就是在饶州的玩笑话,也就是我抓着不放,殿下能帮我寻得线索,我已经很感激了。”
“想的太多。”裴疏玉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本王如今事忙,也顾不得你几分,一会儿也就给你多点几个人,自己看着用。”
想起才见过的那群肌肉虬结的大汉,沈兰宜虎躯一震,连连摆手道:“不必了不必了,找人这种事用巧劲比较好……”
盐铁之事,盘桓在嘴里就是几个字的功夫,真正想要拿在手中,且不知要费多少心力。
裴疏玉是真的事忙,说完正经话后没什么继续闲扯的功夫,她捋着剑穗上磨起的毛毛,淡淡转身,只丢下最后一句话——
“放心吧,就你这小胳膊小腿,还能给你丢几个土匪来?”
裴疏玉转身的时候,沈兰宜嗅到了一股青草的气息。
等反应过来这是药草的味道时,她还来不及追上去,多问两句裴疏玉的伤现在如何,萧疏孤孑的那道影子,已经自她的视野中消失了。
——
林间的深谈无人知晓,稍作休整之后,翌日清早,沈兰宜带着她如今的假身份符牒,下了鹿鸣山。
裴疏玉应许了她的诺言,替她找到了方雪蚕的蛛丝马迹。
沈兰宜按着她留的线索,进了城,在城中一处荒芜的民居,见到了她要找的那个人。
一个头戴方巾、身着布衣的书生打开木门,他形容瘦削,眼睛在看到沈兰宜的时候,勉强提起了一点光亮。而后,他的眼神却又变得警惕,加入企鹅君羊伺而贰儿武九一似七每日追更最新完结文落在了沈兰宜身后的两个随从身上。
沈兰宜转过头,轻声和那两人道:“劳驾,在门外稍候片刻。”
身后两人抱拳,低着头退下些。木门复又吱呀一声,很快合拢,而沈兰宜同这个书生模样的男子悄悄走进了院中。
“粗茶一杯,莫要见怪。”书生自报家门道:“鄙姓江,单名一个禹,家中行七,娘子叫我江七、江七郎都好。”
这个自称江禹的书生身上,有一股极为浓重的颓唐之气,眼神中却无受酒色毁伤的痕迹。沈兰宜心下将他的身份先信了几分,开口道:“想必七郎已经知道了我的来意。”
江禹的眼神空空,腰板却依旧是立着的,一看便经受过很好的教养。
“不知道也知道了,”江禹苦笑,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我是被抓到这里的。抓我的那位贵人说,留着我,要我见一个人,再把知道的,全都告诉她,不然……”
他伸直手掌,掌侧在脖颈前比划了一个“咔”的手势。
听着像裴疏玉的作风,沈兰宜端起茶,掩去不合时宜的笑意,正色道:“我和那位贵人不是坏人。你的所求,便是我的所求。”
齐知恩之前探得,方老太傅有一个姓江的门生,也在探查方雪蚕的下落。
沈兰宜托书给裴疏玉,先将人扣了下来。
毕竟,镖局的人都察觉了这么个门生的存在,假以时日,肃王他们一定也会发现。
江禹没有作答。
为示诚意,沈兰宜先饮过手上的粗茶,而后才继续道:“没有必要骗你。我若是藏匿你小师妹的恶人同党,直接杀了你就好,将你扣下又有何用?”
江禹的目光闪烁一瞬,随即别开头,道:“我只是个书呆子,不懂你们的弯弯绕绕。”
这便是打定主意不信了?沈兰宜有些气恼,然而如今她手中的消息大都是散乱的,还需要与他一并串联。
她抿抿唇,从袖中掏出一只纸筒。
一眼可见的潦草,连装裱都欠缺。
江禹的目光被吸引了过去,可沈兰宜拿画的手却顿住了。
他一急,在石桌前猛地窜起了身,眼珠子却像被粘在画上似的一动不动。
“这是她的……不对……不对。”
江禹突然摇头,死死地看着露出来的那一段画,“技法刻意模仿,但这不是她的笔触。”
眼下这是第一面,江禹在犹豫,不肯轻易吐露秘密,然而何止是他,沈兰宜同样也在考量他是不是真的了解、真的在寻人。
见他如此反应,沈兰宜心下才点了头。
她一面继续展卷,一面解释道:“不错。这只是一副仿就的画。”
早先齐知恩探得,有据说是方家才女留下的画流传在市面上。只不过画上笔触新鲜,而方才女早该死了,那画因此被认为是仿作。
不管是真是假,能被认成才女所作的画总该有些造诣,就是便宜卖也能卖出去,可沈兰宜后来有心想找,却怎么也寻不到这副死物的去向。
画没长脚,不会自己跑,只能是被有心之人销毁、截断了去路。
因此,沈兰宜确信那幅画不是假的,更确信了方雪蚕还活着。
成画时日尚短,沈兰宜揣度,或许是被囚禁的方雪蚕不知想了什么办法,将自己的笔墨托付了出去。
费这么大的功夫,她一定有想通过画告诉外头的消息。
只是画的去处已不可考,再循着它找又怕打草惊蛇,好在有裴疏玉的援手,沈兰宜转换思路,去找了经手过那副画的人。
让见过画的人潦草画下,再找仿字仿画的能人,反复折腾几回,才有了如今被沈兰宜展开在石桌之上的“仿作”。
沈兰宜道:“先前有书肆,在卖据传是方氏才女的画,这幅不是原迹,是复原出来的。”
既一直在寻觅方家血脉的下落,江禹如何会不知这一茬?
他微微一怔,很快回过神来,眼神却痴了似的,还未挪开。
顺着他的视线,沈兰宜看清了画上的一处亭榭。
“怎么了?”她的声音放得更轻,生怕惊断江禹的思绪。
江禹喃喃,食指悬空碰触着画中嶙峋的山石,“我知道……她在哪了。”
第59章
曲水蜿蜒,亭台小榭,明明触目所见皆是雅趣,如今却都成了方雪蚕的梦魇。
方家败落之后,她被囚禁在此地已有六年了。
姑苏是方家的祖籍,方家多年积淀皆在此。
早年间,皇帝没有表现出对故太子余党的清算态度,老太傅方存急流勇退之后,还在这边的书院教了好些年书。
那时众人都想着,方家毕竟是清流世家,方存也乖觉,皇帝就算清算,也不至于赶尽杀绝到这种地步。
方存过了几年含饴弄孙的日子。
孙辈中,他最喜欢的便是方雪蚕这个孙女。天赋卓群,人也有脾性,并不如其他小辈一样,看见他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夹起尾巴小意讨好。
是以,后来方雪蚕提出,她也想如哥哥弟弟那般去书院进学之时,方老太傅并未过多阻拦,反倒替她打点了一切。
她的女子身份,在书院的先生们那边,是个人尽皆知的秘密。
可惜的是,宁静祥和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过了些年,在所有人都以为故太子的事情就要翻篇的时候,朝堂之上,几个不大不小的散官被处置发配了。
这几个散官都不是什么关键人物,京中都没谁多想,远在姑苏的方存却敏锐地察觉出了问题。
他散去家财,多方打点,又将家里到了年纪的女儿都许了亲嫁出去。
唯独一个方雪蚕,老太傅不知如何是好。
他担忧地和这个小孙女说,“当年不该纵你出众,所谓才女名声,如今只是负累。”
方雪蚕自小聪颖,同祖父待的时间比与亲爹娘待得还多。此时此刻,她比老太傅更悲观:“铡刀若要落下,嫁出去就免得了吗?”
方存长叹一声,道:“只希望,若真有那一日,刀刃卷到我即止。”
最后,他还是做主,将方雪蚕许给了书院的一个学子。
他与方雪蚕嘱咐道:“早日完婚,以免夜长梦多。谭家如今是后起之秀,家风也算清正。这种人家最是要脸,你背负才女之名,嫁过去后再出事,背上落着那么多双眼睛,他们也不敢怎样。”
只可惜,老太傅最后一次看人看走了眼,而铁拳落下的速度,也比他料想得更快。
方雪蚕没来得及出嫁,传旨的钦差已经来了姑苏。
——罪名已经罗织好了,方家只剩下两个选择,要么,依言污蔑故太子的身后名,要么……
头发花白的老人跪在颐指气使的天使跟前,青山般的脊背瞬间就垮了下去。
方雪蚕看出了祖父的动摇,死水般的气氛里,她直起身,平静地道:“祖父,方家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若再没了清名,也是死路一条。”
方存迟迈的身躯一抖,良久,他才缓缓直起身来。
而后的故事,已经没有什么好说了。
方家被扣上教唆齐王、毒杀故太子的罪名,抄没家产,砍头的砍头为奴的为奴。
方存已至耄耋,是受不起折腾的年纪,入狱后没几日便没了;剩下的方家人,连秋后都没等到,血就已经漫过了菜市口,与人尽皆知的荒谬罪名,遥遥相映。
知晓了一切的谭家果然悔婚,世间不再存在退路,方雪蚕做好了自尽的准备,她是方家的女儿,她不允许自己落入那般荒唐的境地。
可人算不如天算,她没来得及死便被人打晕带走,再睁眼时,她便发现,自己身处在这处宅院当中。
方家的旧宅。
她儿时曾在此生活玩乐,谁曾想一朝形势倒转,方家的主宅、别院,被抄没的抄没、被荒废的荒废,独独剩下的这处故宅,反成了叫她逃脱不得的囚笼。
在这里,方雪蚕见到了那个自称是永宁王的男人。她问他为什么要扣下她,他没急着解答,只是陆陆续续派人送了一些消息进来。
结局比方雪蚕想得还要惨烈。
按律不当绝的那些方家人,也都死于各种巧合。
她原以为其他的外嫁女,或是未成年被处流刑的儿郎,总有能活下去的。可事到如今,却只剩她一个人还活着。
见方雪蚕果真断了投死的念头,那个男人以为方家翻案为诱,要她吐露一件事情。
“你的祖父,最是疼爱你。”他的声音慢慢悠悠,却刺得她耳后那枚耻辱的黥印都在麻颤,“那他有没有和你说过……故太子血脉的下落?”
方雪蚕抬头,对上一双阴鸷的眼睛。
她终于懂了自己为什么会活下来。
故太子这个兄长,永远是今上的阴霾。世人皆知,若非故太子英年早逝,这帝位根本轮不到旁的皇子来坐。
所以,即便登基多年,江山稳固,皇帝也依旧惧怕有另一个更名正言顺的人来,取代他。
据传当年有一个因夫君身故、悲恸而亡的太子侧妃,其实是瞒天过海,藏起孕肚悄悄离开了。皇帝得到这个消息后派人掘坟,果然也只得到一只空置的棺椁。
“不想推翻陷害了你全族的皇帝么?”他附在她的耳边,轻言慢语:“他得位不正,全天下还有谁,比我永宁王更需要这样的把柄?只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方雪蚕自然是惶恐的。
方存从未和她说过,故太子还有什么流落在外的子息。
她不明了此事,但她清楚的是,她不能不清楚。
一旦知晓她没有利用价值,等待她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她还不能死。
她死了,方家便彻底没人了。
都死光了,谁来记得那些从前,谁来替他们伸冤?
所以这几年来,她一直保持着清高自负的姿态,一面用言语去探那“永宁王”的底细,揣摩他到底知道多少;一面去编造所谓的蛛丝马迹,诱引他们去探查。
但纸终归包不住火,这段时日,方雪蚕发现,那位殿下久不得果,已经开始起疑了。
她必须得在事情败露之前逃出去,否则,戏弄了他这么久,她得到的,一定是比死更坏的下场。
好在,方雪蚕从未信过他所说的帮方家洗冤,自始至终不过虚与委蛇。
送画反被察觉之后,她知道想逃出去只能靠自己,一直在有心准备。
只不过,这方家祖宅的进深太深,从里到外光门就有四扇,她不被允许踏出内院,外面什么情形一概不知。伺候她的人长着同一双眼睛嘴巴,不看不听也不说。
没有走动,没有沟通,也没有可乘之机。
沉思多日,方雪蚕盯上了院中的水井。
——这么大的内宅,若连口井都不打,日日请水车送水来麻烦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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