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鼎盛时修缮老宅,不仅重新通了井眼,还给花园里的小池塘、假山上的造景都连了活水。
她借口每日散步经过假山,精卫填海般踢着石子儿、腾着不起眼的土坷垃。足足数月后,本就因为人少疏于使用的老井终于堵塞,再要用水,就只能花钱请人从护城河运来。
按原本的吩咐,外人是不被允许进内院的,可是水车沉重,仆人们这段时日也没见那位殿下来此,难免惫懒,都叫卖水的直接送进内院。
送水的有时是个中年男子,有时是个妇人,方雪蚕有心与他们相熟,可是被盯得太紧,她至多也就能打个照面。
始终没有进展,方雪蚕又从看管她的人口中,听见了他们主子,不日便又要来姑苏的消息。
心灰意冷之下,她正要选择其他更冒险的方法之时,这一日,她忽然发现,来送水的,换成了一张俏丽的新面孔。
她抬起头,而送水的年轻妇人迎着她的目光,缓缓点了点头。
方雪蚕若有所感,往廊庑下走了两步。
沉重的车轱辘吱呀呀碾着青石板砖,妇人推着水车驶过,擦肩而过的瞬间,她塞了什么东西到她的手心里。
是夜,方雪蚕在黑暗中睁圆了眼睛,看清了字条上写了什么之后,立马将它嚼烂了吞下。
——她说,会来救她。
第60章
夜深、人静。巷陌间回荡着打更人敲梆子的当啷响,间或也有些路人蹑手蹑脚经过的动静。
这姑苏城中虽也有夜禁,但不比京师重地,宵禁森严,偶尔有人过了时辰,夹着尾巴从街上偷溜回去,巡街的武侯见了,基本上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而沈兰宜倚靠在客栈二楼的窗户上,盯了一个多时辰,压根连武侯都没见一个。
“天已寒秋,更深露重,都懒得动弹啊……”
盯得都有些困了,沈兰宜收起懒散姿态,直起腰打了个呵欠,又朝一旁矮几边的江禹道:“你那边如何了?”
通过方雪蚕画上的细节,江禹认出那是方家庭院中常见的造景方式。
天下闻名的大儒,居处自然要讲求一个“雅”字。
不过在沈兰宜眼里,那些布景的疏密、层次,都大同小异,瞧不出什么端倪。得亏江禹是方家门生,又常年出入,才能一眼认出。
那日在民居中,见得沈兰宜诚意之后的江禹卸下防备,缓缓道:“这几年……我查过许多地方,原也猜测,师妹仍在姑苏,只是势单力薄,一直不能肯定。”
沈兰宜没有惊讶于这个称呼,她点了点头,道:“知道人在哪就好办了,今晚我们……”
江禹却摇着头打断了她的话,道:“不行。我只能确定画里的是方家,但是方家在姑苏的宅院,不止一处。”
沈兰宜正打算带人在城中暗中排查,刚要转身,却被江禹出声喊住了。
他问她:“既是仿作,能保证同原画别无二致吗?”
是裴疏玉找的人、仿的画,沈兰宜自然无比信任,坚定点头:“郎君且放心,这是我们目前唯一的线索,以它为准就好。”
能在杳无音讯的情况下,坚持找这么久,这位方家门生也是心性坚定之人。听沈兰宜这般说了,未再多言,立时便俯对着画细细察看,直到傍晚,他才抬起头来。
“抱歉,叫娘子空候许久。”江禹抱了抱拳,原本扣得死紧的眉眼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廊下绘着的铜铃纹样,我只在三处宅院中见过。”
缩小了筛查的范围,一日的功夫,沈兰宜便确定了有可能藏人的是哪处。
当晚,她就带着人住进了离方家老宅最近的客栈。
沈兰宜满副心神都在今生还未谋面的方雪蚕身上,问话的功夫,她也依旧眼不错珠地盯着窗外。
“老宅我来得不多,”江禹捏着笔的手不停,答道:“但对里面的进深、角门、回廊方向,印象尚存,能描下来。”
这叫“印象尚存”?
沈兰宜扯了扯嘴角,随口应承一句:“你们读书人的记性都好。”
江禹犹豫着开了口:“在下冒昧地问一句,娘子你……你为什么会想着……”
他是全礼法道义、全昔年老太傅知遇之恩。可眼前这位娘子,看起来对姑苏城都不甚熟稔,怎么会有着和他一样的动机?
“树倒猢狲散,这几年,我悄悄联系过一些从前的友人同袍,至多只有愿意对我伸出援手的,也都劝我莫在引火烧身。”
“听娘子说话,听不出一点姑苏口音。师妹她也未曾离开过故土,我斗胆猜一猜,娘子并不认识她、认识方家,又怎会……”
沈兰宜静静听他说完,许久后,才稍低下头浅浅一笑,道:“非得见过面才能相熟吗?”
那封绝笔信,已经足够她认识一个人了。
江禹一愣。
沈兰宜大概也觉得这话说得无稽,她垂了垂眼,总算说了句像样的理由:“方姑娘才名在外,我想见她。”
见一见吧,毕竟两世都还没活着见过面。
这个理由质朴到江禹连怀疑都不知从何疑起,他下意识追问:“只是如此?”
沈兰宜点头,“对,只是如此。”
前世,她拾起未曾消磨殆尽的勇气,扮男装去往馥香楼,存的并不是“与自己丈夫心上人相较”的心思。
她只是好奇,与她的无趣相反……有趣的姑娘,是什么模样?有趣的姑娘,又过得如何?
可后来,方雪蚕用她的死叫她从梦中惊醒,她告诉了她,没有用的。
有趣也好无趣也罢,有文采也好不通辞藻也罢,评定的准绳不在她们自己的手里,顺着哪条路走下去,都是死路。
这一世,沈兰宜想见她。尽管她可能一头雾水,比江禹更意外,她也要对她说一声,多谢。
——
有了确切的方向之后,行事便宜许多。然而行动上还是有许多值得推敲的地方,沈兰宜犹豫很久,怕有什么差错。
“只能一次成功,”沈兰宜道:“若是行动不成,惊得肃王将她藏去其他地方,再想要找,那便难如登天。”
更怕肃王恼怒之下,索性杀人灭口。
沈兰宜没有讳言,江禹如今已经知道是肃王将人掳走了。
他的忧心更甚:“不论如何……先想办法见师妹一面吧。至少得让她知道,有人一直在找她。我怕她撑不下去。”
“确实需要与她通气,”沈兰宜道:“不过,我相信她,一定能等到我们。”
前世,没有那么多的天时地利人和,方雪蚕也还是撑了那么久,直到谭清让高高在上的到来,成了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才选择保有自己最后的一点自由。
是夜,沈兰宜根据收买好的身份,她一身普通妇人打扮,送着水车来到了方家祖宅。
“对不住对不住……”沈兰宜扬着笑脸,叠声和门房道着歉,“送其他人家的时候耽搁了。”
说话的时候,她悄悄往人手心里塞了两个铜板。
门房掀了掀眼帘,没说什么,只是道:“行了行了。这吃夜饭的功夫,没人有空招呼,你自个儿推进去吧。”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沈兰宜低下头,赧然笑笑,府宅中不好骑驴,她只扶着水车往里走。
触目所见果然与江禹所画相差无几,要说肃王选择将人关在这里也不无道理,别说逃跑了,就是往里走都要走上个一时半刻的。
沈兰宜收回目光,心下暗忖。
大有大的好处,一时走丢了人,搜也要搜上一阵。
行至内院,廊庑下,沈兰宜遥遥便瞥见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
天色已暮,光影浮沉,挽着低髻的女子似有所感,朝水车吱呀的方向抬起了头。
一时间,她们似乎都有些愣住了。
沈兰宜先回过神来,她收回目光,状似不经意地从方雪蚕身边走过,轻轻地,将一卷细小的字条从虎口塞进了她的手心。
眼神交汇的时间都不再有,沈兰宜匆匆离去。
第二日、第三日……终于有一天,方雪蚕如法炮制,视野短暂相碰的瞬间,她也将什么东西塞给了沈兰宜。
回去之后,沈兰宜看清了上头歪歪扭扭的字迹。
她在遗信上都没写过这么难看的字,想必避人耳目写这么些东西出来,已经是极限了。
沈兰宜读过几遍,明白了她写的是什么。
——方雪蚕将她所见,宅中仆从轮换规律,各处角门把守严松,尽力都写了下来。
日头又波澜不惊地转过几圈,直到白露这天,来送水的水车刚到门口,那推车来的年轻妇人刚停下擦了一把汗,她抬起头,忽而惊呼一声:“哟,二门上怎么着了火啊!”
门房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了火光,不大不小的一簇,但显然有愈演愈烈之势。
见门房立时便要去通传,沈兰宜拦下他,道:“嗐!水车在这里,我先骑驴回去,赶快叫我家的再送几车水来,先救火要紧!”
门房感激道:“好,灭了火主人家自有你的赏赐!”
火光滔天,宅中的仆从们乱了起来,却也只乱了一小会儿,便有管事的站了出来,着人去盯着方雪蚕那边。
“记住了,可别让人趁乱钻了空子!要是人丢了,我们谁也担待不起!”
去了几个丫头回内院,一会儿便有一个先回来禀报:“没事儿,那姑娘还好好地呆着屋里,我们贴身看着。”
另一边,风风火火的驴车也来了好几趟,这卖水的人家颇有些古道热肠,来来回回好几次,送了好几趟水,直到火势终于被扑灭,这年轻的妇人脸上都沾了不少烟灰。
沈兰宜一边擦着脸,一边说:“呼……可算是没出事,万幸万幸。”
还来不及高兴,旁边,一个婆子忽然奔走过来,喊道:“不好了,人跑了——那两个丫头被打晕了。”
沈兰宜讶道:“怎么了?是孩子调皮跑丢了?我帮着一起找找吧。”
见她要有动作,管事的阴沉着脸,展臂拦下了她,目光在她身旁宽大的水车上扫了一圈,道:“不必,一点家私罢了。娘子先等等,别急着走。”
沈兰宜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一旁的水车已经被人团团围住,下一刻,啪的一声,空荡荡的圆桶就被掀了盖子。
空的。
里头剩的那点水,连底都盖不满。
沈兰宜挠挠后脑勺,不解地道:“这是怎么了?”
见人没有在此,管事的低声道:“应该还没逃出去,在府里搜,好好地搜!”
仆从们忙不迭应声,找人去了。沈兰宜则一副怯怯的样子,走过去问:“我可以走了吗?这边……可要报官?”
管事的不耐烦地摆摆手,道:“不关你事,走吧。”
沈兰宜又探着头问:“那今日的水钱?”
管事的眼神示意一旁仆妇,给沈兰宜拿了双倍的钱吊子,沈兰宜眼睛一亮,接过钱串,千恩万谢地骑着驴走了。
来时本就快到黄昏,这么一折腾,天色都有些黑了,沈兰宜骑在小毛驴上,心情却是轻快的。
都是人,忙中就要出错,他们只记得她驱了水车来,来来回回的,却不会记得清楚,她到底来过几次,二门外又停过几辆水车。
扑火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借助水车的遮掩,将方雪蚕转移出去了。
方雪蚕如今身份敏感,要是闹到官府来了,她只会被当作逃奴重新关押。
所以一路要慎之又慎,既得将人救出来,又不能闹得满城风雨。
沈兰宜循着早安排好的路线,一路出城,来到了城门外的马车上。
也得亏是有裴疏玉的人手帮忙,潜入方宅、打晕婢女、转移接洽,否则不会这么顺利。
车内,江禹正在安抚着尚未安下神来的方雪蚕,神情温和。
听见沈兰宜登上来的声响,蜷在角落的方雪蚕直起身,朝她的方向轻声道了句多谢。
沈兰宜动作一顿,心道,话被抢了。
她笑了笑,开口道:“我姓沈,形势所迫,先前没来得及和方姑娘自报家门。”
方雪蚕衣衫上沾着木桶里的水,整个人湿漉漉的,脸也惨白,衬得她抬起的眼瞳愈发乌黑。她张了张唇,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可是话还没出口,车舆外,忽然传来勒马的声音。
“驭——”
听到这动静,方雪蚕与江禹立时便警觉起来,沈兰宜却是眸子一亮,她直起身,打起车帘,朝外招手道:“殿下——”
裴疏玉骑在两人高的大马上,没做那土匪装扮,她眉梢一挑,用鞭稍指着车舆,问:“人救出来了?”
沈兰宜点头,道:“有殿下相助,自然无往不利。”
“夙愿已了,那……”裴疏玉没回应她拍的马屁,只透过车窗,淡淡睨了车内的方雪蚕一眼,“沈兰宜,你之后打算怎么处理?”
“想先借殿下宝地一用,”沈兰宜道:“找个地方,藏身休整。”
车舆内,知道一点内情的江禹小声同方雪蚕解释道:“除了我们,这次,还有一位贵人相帮……”
闻言,方雪蚕的脸像是更白了一点,她喃喃:“贵人?”
她抬起眼帘,正对上裴疏玉审视的眼神。
第61章
这个眼神绝称不上友善。
方雪蚕惊魂未定,强自打起精神来迎向裴疏玉的打量,不肯露了怯。
好在,裴疏玉只是淡淡一瞥,很快便收回了目光。
她朝沈兰宜道:“去吧。另外,今晚别急着睡,晚些有事与你相商。”
沈兰宜匆匆应下,还来不及多嘴问一句是何要事,裴疏玉的身影已然匆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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