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沈兰宜到底谨慎,她还是悄悄去了镖局一趟。怎料和齐知恩推敲了一会儿后,透过描述的字句,她越想越觉得那个下定的人形容熟悉。
眼下,看着陆思慧脸上精彩的表情变幻,沈兰宜愈发笃信了自己的猜测。
陆思慧艰难地抽了抽嘴角,道:“妹妹你说的什么话?我竟一个字也不敢听明白。这抄家灭族的罪过,倒不知你是从何知晓,又哪来这么大的胆子,胆敢在此妄言?”
知晓私盐之事后,沈兰宜对陆思慧有了全新的认识,从前只知她情绪外放、不惯作戏,兼之拳拳爱子心切,哪曾想她竟如此深藏不露。
便是现在,被如此直白地戳穿了,陆思慧慌归慌,一开口却还能在试探她到底是从何而知的。
沈兰宜觉得有趣,轻笑一声,道:“与其关心我是怎么知道的,嫂嫂不如问我,我现在打算做什么。”
内室中一室寂静,良久,陆思慧也笑了声。
只是致命的关窍被旁人拿在手中,她现在就是笑也有些胆气不足:“明明不算阔别太久,可我眼下瞧着妹妹,却实在陌生。”
沈兰宜的表情谈不上锋利,姿态也是温和的,但陆思慧能感受到,她身上不自觉释放出的、原本她并没有的侵略性。
沈兰宜将细微的语气听得分明,眼看对峙般的气氛愈发浓重,她起身,拾起袖摆,主动为陆思慧斟了一盏茶。
“说起来也巧,”她没再卖关子,主动袒诉以示诚意,“嫂嫂先前找的四方镖局,好巧不巧,算是我半个产业。”
陆思慧的瞳孔中惊讶闪过,她缓缓抬眸:“妹妹,你也真是深藏不露啊。”
沈兰宜勾了勾唇,盯着陆思慧的眼睛问道:“先前约定的货品……嫂嫂应当已经看过,觉得成色比之之前的如何?”
“确实不如先前的驳杂,不像私货,倒像官货。”陆思慧也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道:“所以,你的意思是……”
沈兰宜没有虚与委蛇的打算,大大方方地点头道:“私盐这种东西,沾多沾少都要掉脑袋,何不干脆做得更大些?那些确实不是偷挖的盐井所得,如此好货不缺销路,所以来找嫂嫂要门路。”
威逼加利诱,裴疏玉搞定了姑苏的两处盐井,自当日起,盐井的出成将会有两成悄悄送上鹿鸣山。北境有天矿产盐,这般下来更是足够了。
至于多余的那部分么……
“好大的口气。”陆思慧眉心一跳:“你凭什么说这样的话?这可不是赁个铺子开门做生意那样简单的事情。”
沈兰宜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只是说出来的话却没一点腼腆的味道:“嫂嫂觉得,若是身后无人,谁敢说这样的话?”
陆思慧道:“你这是在做旁人的打手。妹妹,好心听嫂嫂一句劝,这不是玩闹的事情。”
“利弊关系,我自然知晓,沈兰宜坦然应承,坦然辩解:“这些事情,嫂嫂只需告诉我,你愿不愿意就好了。”
陆思慧深深皱着眉:“如果我不愿意,只想及时抽身止损呢?”
沈兰宜没记急着说话,只抬起小臂,将盏中茶水泼在了桌面上。
茶水不多,很快便顺着黄花梨的桌面淌落、风干,而沈兰宜迎着陆思慧不解的眼神,道:“只要嫂嫂肯引荐一二,那么今日所言之事,就都会像泼出去的水一样,了无痕迹。”
反过来么……
内室只燃了一盏桐油灯,火光正好映在陆思慧的唇边。
她的唇单薄,本就容易显得刻薄,眼下更是被抿得只剩一条线。
陆思慧问沈兰宜:“这是威胁?”
沈兰宜“唔”了一声,诚恳道:“算是吧。”
陆思慧讽然一笑,道:“这样大的罪名,好像谁都担待不起呢。别忘了,我们还都是谭家人。”
直说就是,一根绳上连着的脑袋。
沈兰宜摇摇头,了然道:“不会的,现在谭家还能兜底,嫂嫂接触的有实证的不算多。姓谭的会有办法平息的,只是事情败露,你自己的日子不会好过。”
“想得可真周到啊,”陆思慧皱了皱眉,道:“我本没想太多,不管是放印子钱,还是私盐,只要能赚钱,我都敢试一试。”
沈兰宜大概能猜到一点缘由。
单是给阿瑞治病一项,就已经够烧钱的了。各地请来那么多名医,又用了那么多好药材,谭家纵使不缺产业,公中也没那么多闲钱去治一个眼看着就不会好的孩子。
陆思慧的话音仍在继续,“那你呢?其实从最开始,我便没有看懂,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自己。”沈兰宜面色平静,坦然应答:“这天底下没有缺过铤而走险的人,嫂嫂只需告诉我,可是不可。”
话已至此,陆思慧没有深问下去。她站起身,扫视一圈徒有四壁的内室,然后低声道:“明日午时三刻,你来这里。”
——
之后琐事不一而足。
世事变迁实属出人意料,便是半年前的沈兰宜自己,所思也不过是想办法避开谭家的耳目,给自己攒点和离后的身家。
谁料路一步一步走下去,竟也走向了与今生伊始时截然不同的方向。
因着北境风波平定,皇帝的如意算盘泡了汤。气恼之下,抑或疑心自己死在最完美时候的那个好哥哥留下了子嗣、随时可能掀他一脚,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
他也正如每一个垂垂老矣的帝王一般,日渐多疑,让皇朝陷入了储位之争的泥沼。
而这两年运河的河堤数次垮塌,眼见朝中是越来越缺钱了。年景越是不景气,官府越要用钱,官盐价越贵,百姓无力负担,私盐的生意也越好。
私盐的生意自古有之,哪怕天子脚下也不例外。沈兰宜顺着陆思慧提供的游丝一线,顺藤摸瓜,在鱼龙混杂的多方势力中斡旋,分得的羹也越来越多。
而谭清让先前几次三番要来庄上,却都跟中邪了似的受了伤,待他腿伤好后,也偃旗息鼓了,未再起过来这边的心思。
沈兰宜乐得自在,她忙里偷闲,时时也冷眼盯着他那边的事情。
十月怀胎,吴语秾如前世一般,诞下了一个女婴。官场上连升两级、正春风得意的谭清让对此不以为意,在她生产前,便纳了两个良妾进来。
其中一位,前世也是这么个轨迹,然而另一位,沈兰宜却没见过,只听说是一个小文官家的姑娘,大概被纳进来,也是充当管事人职责的。
后院的事无非就是这些,真正叫沈兰宜在意的,是他与肃王的关系。
肃王自然不会只有一个姓氏的人可用,事实上,在前面那位弘王倒台之后,他又颇得了几次皇帝青眼,如今,也是炙手可热的储位人选之一了。
是人就会有争斗,同一派系也不例外。不知内部发生了什么龃龉,总之肃王的态度微妙,与谭家的关系也稍冷了下来。
沈兰宜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一家人的气质、脾性,往往都是一以贯之的。她可没忘,在最开始的时候,谭家就是因为首鼠两端,两面下注,才最终惹得皇帝不喜,不得已暂离政治中心。
她不相信,这样的人,会做到什么“一主事终身”。
沈兰宜有意留心,终于,在离开谭府三年后,又一季夏蝉鸣泣之时,她终于拿到了,她最想要的证据。
第65章
隆冬时节,沈兰宜端坐在书案边。磨得极薄的琉璃窗扇光可鉴人,瑟瑟寒风被隔绝在窗外,婀娜多姿的雪影却正好映衬在窗前。
屋内烧着地龙,不过沈兰宜怕冷,她依旧穿得厚厚的,毛领子堆到了腮边,不拿笔的左手也揣在手炉上。
铛、铛——
有人敲窗户,沈兰宜循声抬头,便见珊瑚在窗外,献宝似的托起手上的酥糖,示意她开门。
沈兰宜打开门,迎她进来。珊瑚呵着气,边往里走边道:“娘子,怎么不去书房那边待着,只窝在这小厢房里写字?”
“屋子小才聚暖气呢。”
沈兰宜搁了笔,把一旁的字帖推开,拈了酥糖,甜滋滋的一缕一缕,凑在手炉边暖热了才吃。
归属谭家的别庄,她已经很久没有再回去过了。那里荒僻得很,经过那“邪门”事儿后,谭家连带对庄上的人,一并是敬而远之。
沈兰宜也很快离开了那个被遗忘的角落,如今,正住在自己所置的宅子上。
宅子在京城不算繁华的地带,是她用了假身份置下的。街头巷尾大多都是不算站稳了脚跟的外乡人,大家各自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没人有空在乎邻里街坊的事情。
当时沈兰宜随那位姓秦的女中人看了好几处宅院,最后也正是因为这个,才选定的这里。
屋前屋后都有邻居,却又都是这种互不打扰的状态,平时她这儿出入些什么人,反倒比在没有人烟的地方更不惹眼。
珊瑚凑过来和沈兰宜一起分食酥糖,她咂咂嘴,道:“我和珍珠都拾掇好了,贵重的不贵重的,只要娘子一声令下,我们马上就能卷铺盖走人。”
裹了黄豆粉的酥糖并不腻人,沈兰宜一个没留神就吃进去半碟子,她咳了一声,斯文地擦擦嘴,才道:“那就好,今年不在这儿过年。”
珊瑚不无担忧地道:“非得在此时走吗?”
沈兰宜便道:“那生意本也做不长久,这三年已经赚狠了钱,该抽身去其他地方看看。”
毕竟是天子眼皮底下,今年夏至后,她已经感觉到被人盯上了。与其继续死磕这里,沈兰宜觉着,现在不是硬碰硬的时候,反正分销的销路已经顺到了其他地界,哪里的人不吃盐米?
传信报给裴疏玉此事,谁料她大手一挥,直接叫沈兰宜撂下这边回北境,言道有其他要事,只给她留出了三个月时间,处理自己的私事。
今时不同往日,还挂着个谭夫人的身份没有和离,已经不是她不想,只是还没有到最好的时机。
沈兰宜想,离开京城之前,确实该处理干净了。
珊瑚似懂非懂,问道:“娘子有十足的把握吗?那姓谭的阴得很,怕只怕他……”
沈兰宜不解地问道:“怕什么?”
珊瑚挠了挠后脑勺,吞吞吐吐地说:“就是、那个……呃……”
她有点儿不好意思说出口。
从前的沈兰宜,瞧着总是有些怯懦的,也许是来自她的本性,也许是来自底气不足,连带着神采也少有飞扬的时候。
相由心生,现在明明还是那张面孔,比之之前却活像是两个人。珊瑚只隔着琉璃窗遥遥看了一眼,就被她身上熠熠闪动的光华,惹得再挪不开眼。
男人么,心里会想什么拿脚趾头都能猜到,珊瑚担心谭清让没那么容易同意和离。
沈兰宜不知珊瑚如何作想,只低笑一声,道:“管他如何,已经没有他选择的余地了。”
做走私贩私这种刀尖舔血、火中取栗的生意,多一点不坚定,有时都是要命的事情。
几年下来,便是沈兰宜自己,也能察觉到自己身上的变化。
心智的长进尚还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之于人脉、进益,却都是实打实的。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谭家行事首鼠两端,她有意从旁接触、留心,拿到了先前他们背地里与皇长孙一派暗通的书信。
现如今肃王势大,谭家也依旧没事人儿似的做他的拥泵,仿佛先前冰冻的时刻不复存在。但若事情败露,想来谭家两面都别想再讨好了。这样的证据,换区区一个和离,实在太轻巧。
沈兰宜站起身,掸了掸裙裾因久坐而有些皱了的地方,道:“时辰差不多了,走了。”
珊瑚知道她要去做什么,不由问道:“娘子,你……要不我给你重新梳梳头,换一副气派些的头面?这季还有身宝蓝的新衣没有穿过,这个颜色最是沉稳气派。”
沈兰宜的唇角都没放下来过,她抬手扶了扶依旧端正的发髻,起身道:“不必,我不需要这些外物来壮声势。见一个谭三郎而已,我光着脚去都够了。”
珊瑚受她情绪感染,也笑道:“那感情好,娘子这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马车早就叫好了,两个丫鬟跟送人上战场似的拥她登上车舆,眼神殷切,就差摇旗呐喊。
沈兰宜失笑,和她们招招手,目光沉静:“风冷,回去吧,等我回来。”
车夫依照吩咐,送沈兰宜到了一座茶楼。马车刚停下,茶楼的小二便殷勤上前,迎她一道跨过门槛。
小二道:“客官这边请——您前日定好的雅室,给您留着了。”
“有劳。”沈兰宜微微颔首,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小二答:“大约巳时一刻。客官可是与人约好了时候?”
沈兰宜提着裙裾,缓步步上楼梯,道:“对,约了巳时三刻见。我和另一位客人都喜静,一会儿没有召你们,不必上来续茶水。”
小二一甩汗巾,勾腰拉开了雅室的门,请沈兰宜进去,道:“您放心,来雅室的贵客都是来谈生意的,都好一个静,小的们自然知道规矩。”
沈兰宜心道:她确实也是来谈生意。
只不过交易的东西,有点儿特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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