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见灵韫一副快要吐了的表情,裴疏玉倒也没接着逗她,只道:“流民聚集不是好事,如何应对。”
灵韫仰脖深吸一口气,勉强压抑下胸腔翻涌的恶心之感,稍加思索后道:“我们不能任他们聚集,可也不能对他们动手。”
“对。”裴疏玉颔首:“坑杀是最方便的办法,不起事端、也避瘟疫,但传出去之后,百害而无一益。”
灵韫苦思冥想,却还是不得解法,只试探性地开口说:“先行缓兵,安排各处城门加强守备……”
裴疏玉打断了她的话,道:“糜费兵力在此,亦不是长久之计。”
说话的时候,她的语气称不上和颜悦色,但怎么也不算严肃。
结果一瞥旁边的灵韫,还是低着头鹌鹑似的。裴疏玉有一瞬疑惑。
她有这么凶吗?
裴疏玉不禁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眉骨。
不过,灵韫的这份畏惧似乎只对她展现,在外待人接物时,从来不会这幅情态。裴疏玉也就没太在意。
上方投来的目光越深切,灵韫越不敢抬头直视。
来教导过她的各路名师,加起来得有双十之数了,都是裴疏玉精心挑选的严师,然而灵韫并不怕他们,却唯独在面对永宁王本尊的时候,会生出这种……似敬似畏的情绪。
灵韫攥了攥有些幻痛的手心。
幼时在弭山闯下大祸那一次,被裴疏玉持剑鞘狠狠敲了一顿。后来她没再做过那样的事情,她的这个“父王”虽然严厉,但也没再对她动过手。
可不知为何,她就是怕她。
灵韫硬着头皮道:“我不知该如何处置,请您赐教。”
私下里,她从来不叫那句尴尬的“父王”。
“从外动不了,那就从内。”裴疏玉淡淡道:“吩咐下去,用投石车投粮出去,斟酌好分量,别叫太多人不饿死。”
灵韫听懂了她的意思,眉梢微动。
不患寡而患不均,一口饭就是一条命的时候,又寡又不均,怕是流民内部就要先干起来了。有内部的争斗转移注意力,守城的压力会小很多。
而且……
灵韫若有所思地道:“若半点援手也不伸,流民同仇敌忾,怨恨的就是我们。但这么一来,矛盾就不会再指向我们。”
裴疏玉注视着她,忽然道:“方才,我不过提了一嘴可能的人相食,你都于心不忍。现在说起这些,又不为难了?”
灵韫抬起头,眼神认真,“天下生民何其多,但在其位谋其事,就像战场上两军相逢,我现在若对流民怜悯,就是对北境的百姓残忍。”
“这句话说得像点样子。”裴疏玉稍昂起下巴,轻笑道:“不过天地这么大,焉知他日你没有忧心天下生民的时候呢?好了,去做吧。”
轻飘飘的一句赞许,却令灵韫的心都跳漏了一拍。
裴疏玉从不在亲近之人面前避讳自己的野心,但是,像这般近乎直白的说来,灵韫却也只听见过这一次。
而且……
更让她惊愕的,是后面那句。
突兀的喜色漫过眉梢之前,灵韫神色一凛,她站起身,垂首应道:“是,我这便去安排。”
裴疏玉单手支着额角,似笑非笑地看着灵韫转身离开的背影。
半张脸隐匿在黑暗里,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
焦躁的秋意渐染,府城上下人心惶惶。
饥饿就像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就会斩下待宰之人的头颅。在如此的气氛感召之下,没有人能不惶恐。
而这种紧绷的气氛,在城外的流民中爆发出激烈的斗殴、甚至是械斗之后,达到了顶峰。
沈兰宜心平气和地将碗中的半张麦饼拨回给珍珠,道:“怎么了,学孔融让梨?”
珍珠抱着碗想躲,被揪了回来。
“我好担心……”珍珠嗫嚅道:“眼看日头还不消退,再这么热下去,明年的庄稼也种不下去了。”
眼下北境的情况,已经比沈兰宜前世所知要好太多,只有零星几个小地方的蝗虫没有控制住,不至于蔓延成灾。而旱灾虽然无可避免,但是早打深井、多蓄林草,终究还是能派上一些用场。
沈兰宜搁下筷子,眉目间还是有忧色。
她仗着一点先知先觉的好处,在之前珊瑚走时和她约定,每三年再碰碰头叙叙旧,在荒年到来前,沈兰宜顺着先前珊瑚来信给她们的地方去找,可却再没联系上过她。
珍珠此刻的担心也不外如是,然而两人却都默契地没有再提珊瑚,以免惹得彼此去想坏的可能。
“且先放心吧。”沈兰宜最后宽慰道:“北境会是最有活路的地方。”
潦草果腹后,沈兰宜回到了官署之中。
在司农司出过那口气后,再与这些人共事时,他们反倒彬彬有礼了许多。
当然,不排除后来,司农卿拿来王府的手谕,亲自着人把清净堂的牌匾钉在她们门前的缘故。
——永宁王知道,永宁王袒护。
不过眼下所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往日勾心斗角的心思在真正的生死存亡面前不值一提。
司农寺大部分人被王府要去,带着城中大户们年初登记用了的粮种数目,挨家挨户的去叫门征粮。
听起来就很刺激,沈兰宜有幸不在此列。因她来得晚,年初的事情不清楚,她被安排去和其他司署的人一起,维持运粮的秩序。
要给城外的流民投粮这件事情,自然在城内百姓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沈兰宜能大概猜到裴疏玉意在何为。但诱使流民自相残杀、不再成乱,这种缘由无法说出口,想要安抚百姓的情绪显然不是易事。
沈兰宜抬眼一望,便见那位已经窜得快和她一般高的小郡主,亲身挤在拥挤的人潮中,和围堵在运粮车旁的百姓分辨。
“大家放心,我们都是有分寸的……”
……
灵韫大概还说了些什么,但是乌泱泱的人声几乎将她淹没,她踮着脚,却也只能露出一个脑门,声音也被埋在了里头。
“一个嘴上没毛的小孩儿,若是世子也就罢了,不过是个郡主!”
“对,你说话不牢靠,我们要和说话牢靠的说!”
“官爷,我们并非存心闹事,只是我们也要活路呀!”
……
沈兰宜在不远处冷眼旁观,悄悄记住了闹得最凶的那几张面孔。
灵韫那边果然招架不住,她主动暴露自己的身份,倒是顺势成了靶子。
眼见不妙,一旁的亲兵刚要护送她往后退,两侧的百姓忽然一拥而上,竟是如人浪一般推向了她。
亲兵不得已推剑出鞘,才将将吓退一部分人,然而灵韫一时避让不及,被掼到在了地上,腿上还被踩了几脚。
前面叫归叫,现下真的伤到了皇孙贵胄那就是另一回事了,附近的人心虚般散开后退,倏尔便腾出了好大一块空地。
亲兵领命保护郡主,见灵韫受伤,额上汗都往下掉,他们下意识就要扶起灵韫,却被旁边一道女声叫住了。
“等等,先别挪动她——”
沈兰宜拨开四散的人群,逆流而来,见灵韫坐在地上龇牙咧嘴,裙裾也脏了,她蹲下身,柔声问:“是腿上哪里痛?”
灵韫本来痛出了生理性的眼泪,但这里人太多,这个年纪又最要脸,她生生忍住了。
她咬着牙,道:“脚踝,右边脚踝好痛,被撞倒时正好踩中了骨头。”
沈兰宜抬头,朝亲兵道:“可能伤到了骨头,不能随意挪动,要先固定再说。你们快去找些木条或是什么板子来,帮郡主固定伤处。”
亲兵这才恍然大悟,去了两个到一旁铺子里找东西。
待木板找回来了,沈兰宜接过,低着头,隔着裤脚帮灵韫固定右边的脚踝。
灵韫倒也皮实,痛劲过去了些后还有心情问道:“沈典仪,你也通岐黄之术吗?”
沈兰宜绑好最后一个结,答:“一点点。”
灵韫追问:“是在哪里学的?”
沈兰宜的目光放空一瞬,而后莞尔道:“在外行走,曾与一位游医同路,她教了我一些用得上的东西。”
说着,她用肩膀顶在灵韫的手臂下,把她扶了起来。
灵韫谢绝了另一位亲兵的搀扶,拐着右脚,借着沈兰宜支撑的力气,瘸子似的往前蹦跶。
“我刚刚都看见了,人群里有几个跳得格外高,分明是故意撺掇。”
都这样了还想着方才的事,沈兰宜失笑,不过很快就正色道:“民意是平息不了的,郡主只需保证运粮车每日顺利抵达城墙就好了。”
灵韫苦恼道:“我怕他们生事阻挠,才想着说解释清楚。”
沈兰宜摇摇头,道:“他们若发现碗里还有米粮,那便不必解释,若碗里空了,解释也无用。”
灵韫用只有她和沈兰宜听得见的声音轻声道:“我怕……我只是怕做不好事情被责怪。”
沈兰宜知道她是怕谁责怪,犹豫片刻还是道:“殿下既然把事情交给你,那无论你做得好与坏,这个结果都在她接受的范围之内,你只需尽力去做就好了。”
这确实是沈兰宜的肺腑之言。
早先她乍然接手了事关私盐的那么大一桩事项时,别说害不害怕了,她做梦都是自己搞砸了一切。
不过,在把自己的先吓到担不起事之前,沈兰宜很快想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裴疏玉既然把事情交给她,那就一定是预料了其中的风险的。只要不是故意搞砸,放胆去做,就已经是对得起她的信重。
灵韫听了这话,原本混杂着疼痛的紧绷神情终于有所松动,她咬了咬牙,道:“好,我知道了。”
——
故意生乱、挑拨民意的人被卫兵捉了起来,拷打之下,他们供出了幕后指使。
并不意外,还是常与裴疏玉做对的那起子老古董。
她如今已经懒得再和这些人虚与委蛇,处置得干净利落。
族老们自然有怨言,可是当他们蓦然回首时,却发现,他们的这位永宁王殿下,在这几年间,以一种非常恐怖的速度收拢了所有浮动的权柄。若是裴疏玉想,她几乎可以在这里做一个暴君。
手腕和铁拳齐发,处理了两波流民之后,在这年冬日,北境终于缓缓打开了它的城门。
北境什么都缺,连年作战下来,人也是缺的。这一次的饥馑,正好给了它贪婪地吸纳人口的机会。
于此同时,信鸢挟来了外面的消息。
这个冬天,最富庶的两河沿岸都不乐观,饿殍遍野。京城情势更是不明朗,老皇帝猝然病危再未露面,连生死都众说纷纭,朝野内外,几乎要被内斗和几场宫变掏空了。
冷风裹着雪粒子簌簌而下,裴疏玉静静地站在窗前,目光落在横在案前的那把剑上。
这把剑,陪了她二十年了。
古旧的纹路浸透过她和旁人的鲜血,杀意凛然。剑柄上却垂着枚不相配的穗子,隐约可以看出曾是绿色的。
裴疏玉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剑。
是时候了。
第74章
一切恰如北境的雪,来得虽快,却在意料之中。
唯一在沈兰宜意料之外的是,此番起兵,她竟在队伍名单里少数几个非武将之列。
沈兰宜反反复复想了好几遍,都没有想到带上她的必要性在哪。
并不是她觉得危险不愿前去,相反的是,成败不论,她都非常想要去见证这一切的发生。
沈兰宜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决定找裴疏玉问个清楚。
接连下了好几日的雪,永宁王府上下被装点得银白一片,肃穆的府墙就像一个迟暮的老人,发髻霜白。
见是她来,王府的亲卫非但没有阻拦,就连例行的询问都没有。沈兰宜便明白,裴疏玉大概是在等她。
一路畅通无阻,耳畔只有风声。沈兰宜紧了紧裹着的斗篷,把脑袋包得严严实实,小心翼翼地在湿滑的青砖路上行进。
终于,她到了。
漫天的风雪铺陈成卷,触目所见尽皆萧索。议事的正堂敞着门,大抵是刚刚结束了出征前最后的恳谈。
裴疏玉却不在堂中,她负长剑、披寒霜,正凝心静气,朝着檐下结成的冰凌挥出最后一剑——
冰凌距离剑稍尚有数尺,剑风过处却齐根而断,扑棱扑棱,碎作了一地的冰渣。
“殿下。”
听见沈兰宜唤她,一身杀气的裴疏玉收剑入鞘,转过身来。
沈兰宜抬起头,见她肩上落了雪,下意识道:“外头这么冷,殿下怎么还站在这里?”
裴疏玉侧过头,顺着她视线的落处,抬手掸掉了碎雪,道:“吹吹风,让脑子冷静冷静。”
她看到了沈兰宜被冻得发红的鼻尖,道:“进去聊吧。”
沈兰宜歪头看她一眼,忽而摘下了风帽,迎风抖了两下。
“没关系,殿下。”她的声音轻快:“我也冷静冷静。”
雪还在下,风却小了许多,她清楚地听见裴疏玉“唔”了一声,然后说:“想让我解什么惑?”
沈兰宜便问道:“殿下为什么要带上我?”
“你足够熟悉京城,会派得上用场。”
沈兰宜便没再问。
是的,尽管离开了京城,但她依旧对它足够熟悉。
这种熟悉,指的并非是知道哪里有水哪里有路,而是,她知晓那些暗地里的沟壑、以及不见光的人情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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