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兰宜没追问具体的用场是什么,只笑道:“贩了三年私盐,哪敢不熟?”
一个不慎,可是要掉脑袋的。
这一世,京城党争不休,比她记忆中的还要严重,她猜到,或许推波助澜的推手,此刻就在眼前。
裴疏玉就像一座冰山,恰如此刻,只是平静地伫立在这儿,却无人知,她心底真正的所思所想。
见沈兰宜神色轻松,裴疏玉几不可察地抬起唇角,问她:“不多问几句?”
沈兰宜摇头:“没什么好问的,殿下自然有殿下的安排。”
“愚忠可要不得。”裴疏玉轻轻叹出口气,道:“陪本王走走。”
沈兰宜没再说话,只上前几步,走到她的身侧。
天地阒然无声,她们穿过绵延的细雪,漫无目的地在王府闲逛。
“如若事败……”细碎的脚步声微顿,裴疏玉没有看她:“你会后悔吗?”
沈兰宜一板一眼地纠正她:“殿下怎就忘了,我说过,我从来不会后悔。”
裴疏玉轻笑了一声,“好,那我换个问法。你,会不会感到遗憾?”
沈兰宜却避开了这个问题,扭头道:“殿下也会害怕吗?”
她不问她是否害怕,就已经笃定地得出了这个答案。
裴疏玉眉目沉静,眸中的霜雪却不知何时已经悄悄化冻,“是人都会有恐惧,很奇怪吗?”
她抬手,覆在自己的左肩之下,“不瞒你说,当年的箭伤,至今还是会痛。生死一线的瞬间,我也会害怕。”
沈兰宜知道弭山后的那段时间有多凶险,可是听裴疏玉坦然承认旧伤牵绊,她的脸还是白了一白。
是的,她也是人。
冰山下掩藏的除却城府,亦有恐惧与伤痛。
沈兰宜垂下微颤的眼睫,道:“从前有太多没办法的时候,以后……殿下以后,一定要好生调养。”
裴疏玉放下手,没有说话。
直到雪渐渐又下大了,她才缓声道:“陪我徘徊了这么久,回正堂暖一暖再回去。”
沈兰宜抬起眼帘。
睫毛上堆起的雪花化成了水,顺着她的眼尾滑下。
沈兰宜终于回答了裴疏玉方才的问题:“我只想要活我自己,这与结局无关。”
“是好是坏,之于自己,我都不会感到遗憾。”
“之于别的……”沈兰宜顿了顿,一眨不眨地看向裴疏玉:“我相信殿下。”
裴疏玉挑眉看她:“这马屁拍得拙劣。”
沈兰宜笑笑,只是笑意收敛后的神色,极为极认真。
“我相信殿下。”她重复了一遍:“相信殿下,一定能拿回那些……曾经被褫夺的一切。”
——
浩浩荡荡的大军,在沉默中悄然开拔。
方雪蚕和沈兰宜同乘马车,她挑开车帘,见旁边辎重车队一辆辆驶过。
马车自然不比骑马来得快,她们的速度与后勤军是差不多的。
无论车前车后,属于男性的气息都太浓厚了。方雪蚕极为明显地不安起来,她放下车帘,低着头,十指间彼此揉搓。
沈兰宜知道方雪蚕为什么会在。
大军集结,还未出北境,但举事的名目已经昭然若揭。
——皇帝得位不正,残害忠良,灾荒便是上天降罪。
前世,他们便是用这样的理由,将莫须有的罪名扣在了裴疏玉实为女身之上。
天道好轮回。这如何不算一报还一报?
而方氏女,便是这一次不可或缺的证据一环,裴疏玉更是提前知会过,让方雪蚕替她准备了一篇檄文。
掌心一凉,方雪蚕回过神来,便见自己的手心里,被沈兰宜塞了一只小小的橘子。
沈兰宜自己也剥了一只。
本就是灾年,这几只小橘子还是地窖里之前存的,蔫蔫巴巴,不过那股柑橘的清香倒是还在,足以盖住车舆内外混杂的气味。
方雪蚕道了谢,然后低声问道:“你觉得永宁王这次……能成事吗?”
沈兰宜平静地回答:“我不知。”
像是怕一语成谶似的。她只敢说相信,除此以外,是与否、成与败,一个字也不曾吐露。
方雪蚕的肩膀微瑟了瑟,沈兰宜还以为她是害怕,结果仔细一看,却没在她脸上发现忧惧的神色。
方雪蚕沉下肩,仿佛见不得天光似的,缓缓低下头,以双手掩面。
“从小到大,祖父教我仁义礼智,教我忠君爱国,可是现在……我现在,在做什么?”
她的声音和肩膀一样越抖越厉害:“我在案前坐了三天,是为了替叛贼写一篇言辞激烈、晓谕天下的檄文。”
沈兰宜沉默,没有替裴疏玉反驳。
方雪蚕和她是不一样的人。
或许也是看清了这一点,所以裴疏玉之前只将她放在了司农司。
无论掌权的是谁,民之生计总是大义所在。
可现在不同了,方雪蚕要直面这一切,直面自己与先前十余年所受教导相悖的选择。
尽管她知道,是谁捏造莫须有的罪名害绝了他们方家,可是她如今的所作所为,也依旧拐不过自己心里的那个弯。
这样复杂的情绪,没有人劝慰得了,沈兰宜坐得稍近了些,轻轻拍了拍她耸动的背。
“心不过拳头大,我们想不了那么多。”最终,沈兰宜还是没忍住,轻声道:“想清楚你最想做的是什么,旁的都暂且不论。”
方雪蚕肩头细微的颤抖停住了,紧接着,便是小口小口抽着气的声音。
她松开掩面的手,把方才滚落在地的那颗小橘子拾了回来,低着头,慢条斯理地剥开它,一片片吃掉。
渐渐的,方雪蚕原本紧绷的表情,在咀嚼的动作过后松了下来。
她的眼神恢复了清明:“想要报仇,想要该死的人去死。所以……我应该希望永宁王赢。”
沈兰宜微微一笑,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车舆外忽然传来一阵踢踏的马蹄声。
她循声看去,见是灵韫骑着马过来,她身后还带着两个亲兵。
沈兰宜道:“瞧这架势,应该是来检查粮草辎重的。”
方雪蚕点点头,道:“嗯。粮草本就是重中之重,况且年景不好,一路上也不知会遇到什么,应当加强防备。”
灵韫骑在马上,一身飒沓,察看完情况无恙后,她与率队领兵后勤的那几个武将似乎还聊了几句。
看起来聊得还挺开心。
尽管这几年与灵韫接触得不多,不过三岁看老,沈兰宜对她的性格还是有几分了解,是以并不意外。
只不过很快,就没有人再开心得起来了。
飞扬着“裴”字旗的大军启程,奔雷般跃出北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越过元河关,连下两州五城。
是好事情。
然而没人能笑出来。
沿途的雪一直下,瑞雪本该兆丰年,这场雪可以缓释旱情,是好事才对。
可是,这雪太大了。
先经旱灾、又遇飞蝗过境,轻飘飘的雪花,成了压死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沿途的雪被之下,平民的尸体堆叠如山,几乎阻塞了道路。
也许是冻死,也许是饿死,没有人在乎。
“队伍停了。”
马车里,方雪蚕低声道。
沈兰宜升起车帘,望向前方。
肃穆的气氛笼罩着整片天空,苍茫无际的大地上,活人也陷入了死寂。
沈兰宜道:“前方有河道,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我下去看看。”
她刚下车,便被眼前的雪光晃了眼睛,下意识抬手去揉。
再睁眼时,沈兰宜只见一道人影,正缓缓朝着河岸走去。
是裴疏玉。
她卸了盔戴和掩膊,走向无名的尸山血海,双手合十,深深一拜。
——
兵临城下,只是时间问题。京中终于反应过来,急调西南边军十万,连同十万京城守备,预备打一场血战。
正在所有人都以为永宁王这边该行动了的时候,一路打至这里的北境军,却突然停驻,在城外三十里扎营。
“一路上,其实没有怎么打,打的最硬的两块硬骨头……”凌源叹道:“反而是沿途的其他叛军。”
“其他叛军?你几个意思?”裴疏玉的另一位左膀右臂,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岑寂出手,给了凌源后脑勺一下:“我们可不是叛军,我们是匡扶正义的义军,千里奔赴是来拨乱反正的。”
裴疏玉没看他们,目光在沙盘上久久停驻。
她只问:“谣言一路传得怎么样?”
岑寂拍拍自己的胸脯,捏着嗓子学传谣的斥候的腔调:“得位不正,残害忠良方家,我们都是遭那狗皇帝牵累了!且看北境呢,就知老天有眼,永宁王善待忠臣后嗣,裴家多年来安于苦寒,把守边关,所以,天罚降下也不过洒洒水!”
凌源恶心得“嘶”了一声。
不过,他很快正色道:“殿下,我们没有退的机会。身后的城池看似已经取下,但他们其实都在等最后的结果。”
岑寂点头附和:“是啊是啊,他们疲于应灾,本就没剩多少力气,见前面两洲都倒下了,一个个才索性大开城门,应势而为。”
裴疏玉很清楚这一点。
一旦这一场败了,局势顷刻间便会倒转,他们不会再有回头重新来过的机会。
她拾起沙盘上的一面小旗,向前推了两寸。
“所以,不能有失。让西南方向的斥候去查,查清楚这股援军的虚实与底细。”
凌源刚应下,中军帐外,忽传来亲兵急报。
“报——殿下!京中有天使来,传信说,要您亲自接。”
裴疏玉眉梢微动。
既打着正义之名,那这封信,无论如何,她不能不接。
可这个时候,京中来信,是想做什么?
不论是老皇帝还是谁,都不会天真到以为仅凭三言两语,就可以让这支虎狼之师退兵。
不过很快,裴疏玉就知道,他们的用意是什么了。
“来人,恭送天使。”
她收拢手中卷轴,面无表情地朝下吩咐:“还有,去把郡主,还有随行的沈女官,叫来本王帐中。”
第75章
听到这样的传话时,沈兰宜就有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果然,营帐近前的亲卫都被屏退,毡帘大敞,前后通畅,一看便是要聊大事的架势。
帐中,灵韫已经到了。
她看起来很是忐忑,虚坐在高脚杌上坐立难安。
“参见殿下。”
裴疏玉负手站在沙盘后,见沈兰宜来,示意她坐下,然后道:“长话短说,先看案上那封信。”
灵韫来得早,已经读过了,沈兰宜一目十行地看完,抬起头,和对面的灵韫交换了一个不可置信的眼神。
“殿下相信信里的话吗?”沈兰宜率先发问。
灵韫也开口了:“父王,他们所说,绝无可能是真的。”
裴疏玉看着沙盘正中的那面红色小旗,道:“我们信与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时此时此刻,这封信,应该已经像雪花一样,铺向了四面八方。”
她唇角微抬,语气轻蔑:“这天底下的人,都要知道,老皇帝‘退位让贤’、甘求太平的圣举了。”
——天使带来的信旨有言,永宁王民心所向,国朝不愿意起干戈,若真能平复天怨,皇帝愿意退位让贤。
条件是,裴疏玉要娶康麓公主,复结袁裴旧盟,生下……姓袁的孩子。
沈兰宜不无嘲讽地道:“这封信,是不是年老力竭的皇帝意下,还尚且不知呢。”
裴疏玉未置可否。
灵韫记得康麓公主是哪位,但掰着指头算了半天没算明白,“康麓公主……她如今多大岁数了?还没有纳驸马吗?”
沈兰宜凉凉道:“有驸马此刻也要没有了。谁叫她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呢,拿出她来作筹码,才显得他们诚意最足。殿下,你准备如何应对?”
京中这一招确实险恶。你永宁王不是要站上至高处博取民心吗?那我何妨将你架得更高,高到下都下不来。
连皇位都肯相让,只求太平。多么美妙的幌子。
想明白其中一二后,灵韫不由问道:“如果……应了呢?京中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裴疏玉睨她一眼,只解释了一句:“绝无可能。”
一旁,沈兰宜道:“举事不只靠一人之力,如若应了,裴氏又该如何自处?即使不应,这未也尝不是在殿下与裴氏之间埋了一根刺。”
裴疏玉投来一个赞许的眼神,而后道:“明面上,他们便是这两个用意。”
“一来把本王架上高处,强行把破坏平衡的罪名加诸到我头上;二则便为离间,这几年,我本就有意摆脱宗族和其他世家的制衡,京城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在这上头做文章。”
沈兰宜稍加思忖,又道:“可这轻飘飘的一页纸,还是太软弱无力。我们不知支援的边军虚实,京中亦不清楚我军底细,他们又如何笃定殿下会被这个烫手山芋为难?口头上的机锋再多,到头来,还是要看刀真枪的。如果这封信激怒了殿下,他们又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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