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心中怅然叹气,袁术那傲气的性子,必然会举兵攻城,他知道结果,却还是果断拒绝。只因他是庐江太守,是天子之臣。
送走陆绩和陆议,陆康也只是希望他们二人能平安地活着。如今这世道,许多人笼络势力不断地试图挑战天子权威,这是错误的,却也无可避免,世道纷纷,英雄豪杰拥兵自重,各图发展,哪里又会有人出于公心?
他只能用尽全力去守住庐江郡所有的百姓。
只是陆康没有想到,攻城之人,竟然是孙策。
他喟然长叹,以后这天下利益相争,大概就会是这些年轻人的天下了。
当年在桃溪山之时,他亲眼见着孙策彷如战神,持剑轻易劈开了重重阻碍。烈火张天,周围不断发出噼啪炸裂的声响。他们缜密的布置,火焰、长弓、利剑、援军,一点一点地在严虎面前展露……
严虎长期盘踞的桃溪山,各地县府都常年没有办法的桃溪山,就这么被他们清剿得一干二净。
陆康又不由想到那个因受伤而昏睡的少年。他还记得那个生得极美的女子与他走得极近,他是孙策的弟弟吧?太过冷静了,冷静到……与他兄长也差不到哪儿去,日后也定然大有作为。
他看人向来极准。
陆康撑着开裂的木桌晃了晃头,只觉脑子里一时迷乱非常,他东想西想,想到自己的儿子,想到如同亲子的陆议,想到袁绍和袁术两兄弟,想到天子委以重托的神情,想到死在董卓手下的周家,又想到如同战神的孙策,想到以一人撑起周家的周瑜,再又想到孙权。
孙权还很年轻,他却已经感受到了一缕将握权势的锋芒。
陆绩陆议和他们的关系很好。虽然他经常斥责不准许他们与其来往,可他的两个孩子却还是经常偷溜出去,最后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当初是孙策他们,只身前往桃溪山救了他们。
这会儿他就没由来地感到担心。他怕他死了,死在城中,陆绩和陆议或许就会去找孙策报仇。可他却不能后退,他身后万千的百姓,绝对不能让他后退。
往些年的时候,他初见孙策第一面,心中就隐隐感到不安,如今他明白了,那缕不安,便是来自于此时此刻的攻城之战。
最后,他又不由想到了孙采薇。
美丽的事物,常常伴着危险。
不知是谁在他耳边说过这句话。
如今,他却动摇了。
陆康慢慢挺直了背脊,他深知他还不能倒下,那些连夜翻墙赶回来的将士,都在等着他。
他披了甲胄,戴上头盔,稳了稳步伐,一步步走向屋外,向着城楼而去。
城楼之上,乱矢遍地,血溅城墙,许多伴他多年的将士皆一一死去了。陆康只觉得无奈,不同阵营,只能敌对,而他与孙策这一战,也只会是必然。
他闭了闭眼,冬风猎猎地响在城楼,卷动着幡旗和空中飘着的血气,雨丝一点一点地打在脸上,莫名使人绝望。
陆康看向远处密集的敌军,孙策就在其中。他才一领军,当即便展露出了他惊人的作战天赋,逼得陆康节节败退,只能退守城中。
这时,侍人急匆匆奔来,喘着气望着陆康,又转头指了指城中,他着急地说:“大人,有人求见!”
陆康一愣。
“来人只说了一句兴罗赌坊。”
他沉吟了片刻,心里已是明白来人是谁。陆康挥手屏退随从,将来人延至厅中。
只有四人。
此前陆康曾隐约听说有人在舒城招募私兵,他想了想,舒城中还能有谁能这么容易募到兵,大概只有望族周家。
知道是周瑜后,念及当初的相救之恩,他也就懒得去管。可今日,他们却独自前来,一个个戴着斗笠,似乎并不想露出真容。
“你们前来,所为何事?”陆康问。
“救你。”出声的是个女子,有些耳熟,陆康瞥了一眼,却因笠纱的遮挡未能看清她的模样。
“救我?”陆康反问。
“不仅救你,还要救庐江郡所有人。”女子继续说道。
陆康不免觉得有些好笑,一个女子,竟说着这样大言不惭的话。连他也不能保证庐江郡所有百姓的生死,她一个女子,怎么敢说得这么坚定的?
“孙策不日就会攻破城池,陆太守想必已经快坚守不住了吧?届时一旦城破,城中百姓该何去何从?”
陆康微沉了脸,孙策攻势凶猛,他身体状况又急转直下,确已是强弩之末。那女子这么说也确实如此,加上她身旁还有三人,陆康大致认出是孙权和周瑜,但还有一人他便不得而知了。
他突然便悚然一惊,既然周瑜和孙权在这儿,那么眼前这女子,或许便是……
步练师?那个他时常感叹的女子。
陆康语气稍缓和下来,“自当是为了百姓,坚守到底。”
孙采薇隔着纱看着面色苍白的陆康,微叹了口气,“但陆太守这么与孙策僵持下去,也只会得不偿失。况且,孙策终会破城而入。”
“何以见得?”陆康又问。
孙采薇道:“孙策围城已近半年,他又为袁术手下,若不能完成袁术所下命令,他绝不会撤军,毕竟陆太守或许有过耳闻,破虏将军孙坚的旧部还在袁术手中。”
顿了顿,孙采薇继续道:“孙策此举,亦是出于无奈,他无论如何也必须破城。我知陆太守是担忧于城中百姓的生死,只因大部分破城者皆会命手下大肆烧杀抢掠,但陆太守是否忘了,舒城亦属于庐江郡。”
陆康惨淡地笑,“这是打感情牌?”
孙采薇望了身后几人一眼,笑道:“大概是一出感情牌。”
冬日冷寂,风呼啦地吹,不远处驻扎的营帐四周生了火,烟气浮于上空,很快又随风消弭无踪。
孙采薇朝被冷风吹得僵硬的手呼着气,人一站在高处,那风便无情地刮走体温,早知这样,便不上来了。
忽然一块暖手炉递到了孙采薇眼前。孙采薇愣了一息,隔着笠纱抬眸去看。
其实她甚至不用去看也知道是谁。
孙采薇接过,支吾了一声,“谢了。”
随即她又听见孙权轻笑了一声,凑到孙采薇耳边轻声道:“练师怎么突然这么客气,我倒是不习惯了。”
“……”孙采薇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忽视着耳边的热气以及周围人的目光,“你心怎么也这么黑?”
平日不见得孙权这样,这会儿在这么多人面前,却来这一出。果然,跟着孙策周瑜学的,都是些黑心碳。
孙权无辜地看着孙采薇。
算了,看在这手炉的份上,不和他计较。
孙采薇又将目光转向一旁。城墙上已经沾了许多的血,周瑜的白衣就这么随风搅动着,时不时地沾上几缕血迹。
孙权的灵宝弓在周瑜手上,但箭却是周瑜自己的箭。他的箭极为有辨识度,箭尖削得十分锋利,轻轻一划便能见血,加之箭尾上绑着的赤羽,但凡是熟悉其箭的人,都能认出来。
他搭箭拉弓,眉目间淡淡的,似乎这一箭并非是去取人性命。
冬风正盛,他们并排战立于城楼之上,感受着烈风卷起他们斗笠前的纱,衣袂翩翩间恍若离了尘世。
周瑜松手放了箭。箭矢裹着风声向孙策驻地而去。
这一刻,陆康似有所感,转头望去。
冬风正好掀起孙采薇面前的纱,刹那露出那张异常惊艳的脸,和那双淡然哀伤的眼睛。
不过一瞬,风便止了,笠纱再次落下。
而那支箭,也到了。
第56章 意外
孙策军中, 立刻起了骚动。
周瑜看向陆康,道:“明日便可离开。”
陆康暗暗心惊,他们之间, 该是什么样的默契,才能让他们如此信誓旦旦?
而此时的孙策,正在营中睡大觉。
周瑜的箭来时, 他刚梦完周公。
毕竟人是有些愁的, 次次都遭袁术欺骗出尔反尔,还得给人做苦力,怎能不愁?
攻打庐江,满脑子都是攻打庐江陆康, 他和那陆康无冤无仇的, 陆康的孩子还和他二弟孙权关系匪浅, 他往哪儿下手去?
于是只能隔一段时日意思意思攻一次, 夜间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就这么看着从他县赶来的人运粮草运辎重翻墙去助陆康。
这时蒋钦风风火火地赶来, 直接大手一抓,将孙策提溜了起来。
“做什么?”孙策抱着身下的虎皮不撒手,给蒋钦在一边急得团团转。
“你看看这是什么?”蒋钦握着那一支箭在孙策眼前晃了晃。
孙策本还有些睡眼朦胧,那支箭掠过时,这一下突然惊醒, 他伸手止住蒋钦晃动的手,又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了看,最后出声道:“公瑾的箭。”
“看不出来你居然能把一支箭记得这么清楚。”蒋钦笑道。
孙策道:“你都能记住, 我若记不住怕是得哭着去请罪。”
蒋钦哈哈一笑, “周瑜也没你说得这么可怕吧!”
孙策摸了摸鼻子,偶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 笑道:“当然不可怕。不过想当年,我头上顶着的一颗脆李子,被公瑾连射了两支箭。”
蒋钦神色古怪,龇牙咧嘴地想着那可怕的画面,感叹道:“看来你能活着那是十分幸运了。”
孙策轻啧了一声,一下从榻上跃起来,握着那支箭便走边大笑着说道:“想我孙伯符是谁?必是长命百岁,征战江东四方!”
“好好好,那我就舍命陪君子,先将这庐江城给破了!”蒋钦说着,也大踏步跟了上去。
两人一齐走出营帐,周围皆是孙策四处募来的兵,与刚开始全是以袁术为尊的部众不同,孙策和蒋钦一步步走来,才有了此时此刻皆在等着孙策下令的,属于自己的部曲。
孙策抬手挡在额前,朝着庐江城楼远远望去。城楼之上,他看见了许久未见的三人。
“周泰!那个身影好像是我兄弟周泰!”身旁的蒋钦突然惊呼道。
孙策勾唇一笑,另一只手不断转动着那支冰凉的箭,“很快就能见面了。”
当夜。
孙采薇烧了热水,泡了茶,静静地坐在烛火明灭起落的厅中。
一旁是她和孙权为陆康他们准备的乔装衣裳。
孙权在昏暗的屋中缓缓出声:“太守大人,带着族人趁夜离去吧。”
陆康看着桌上那堆粗布麻衣,不知想到了什么,说道:“其实到现在我也未能想明白,我怎么就将庐江百姓的性命交托到了你们几个孩子手上。”他叹了口气,不过遭围城半年,他的脸上已满是沧桑,“思来想去,或许还是因当初桃溪山一事。”
孙权语调平静,手中不断整理着与陆康身上颜色相近的衣裳,说道:“陆大人放心,没有谁会是逃兵,庐江郡百姓也绝不会出事。”
陆康永远都会是为庐江百姓守城到最后的陆康。
夜色四合,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空旷的街道上,悄然行过一队人马,又很快隐入远方浓厚的墨色中。
孙采薇站在城楼,远远地望着,在她的身侧,是陆康手下的将士。
孙权着了盔甲,扮着陆康的模样。只是他的发却是高高束起,几缕发丝在他耳侧随风搅动,衬着那张脸越发意气。
孙采薇见了,不由笑道:“没想到我们堂堂庐江太守,竟然是个小年轻!”
孙权睁着一双明亮的眼道:“小年轻也能指挥作战。”
孙采薇道:“那我也能出谋划策了?”
孙权想了想,认真道:“练师的谋略,确是极好。”
孙采薇不在意地笑了笑,“你这么夸赞我,我可要忘乎所以了。”
孙权道:“练师本就是极为优秀的女子,我也只是说了实话。”
孙采薇微愣,又忍不住悄声轻叹。孙权说话可真是,无意间似乎就能撩拨起人心了,和他待得久了,有时便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想法。她分不清这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她时而会短暂地想,孙权是否对别的女子也是如此?
当然,她不会去问孙权。她知道自己是谁,她是孙采薇,是来自后世之人,不是步练师。
“你的两位兄长,也是极其优秀的存在。”孙采薇轻轻捂上心口,尽量止住那抹怪异的情绪,道,“不论是孙策行军作战,还是周瑜出谋划策,他们之间的默契,几乎无人能比得上他们二人。”
孙权静静地看着孙采薇。夜风吹拂下,那身绿衣就这么在孙权眼中不断地鼓动,他看着孙采薇遥想的神色,似乎她还要再说些什么。
她说得不错。他的两位兄长,确实是最好的兄长,以至于当初他会想着只在兄长的身后留下自己的名字就已足够。只因有他们在,他便什么也不需要担心。
“我知道。”孙权嗫嚅着唇,轻声应道。
尽管孙采薇口中的行军作战、出谋划策,孙权并未见识到,但平日里,只要善加发现,便能感受到他们之间那不用语言便能明了的心意。
大概这便是与生俱来的默契吧。
“但我希望……”孙采薇忽然走近孙权,抬头望着他的眼睛,语含希冀又小心翼翼地说:“你也能同孙策一样,去指这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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