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采薇听得叹了口气,“可惜,陆康还是死了,我……救不了。”救不了所有人。
陆康一死,陆议与孙氏的仇,便还是结下了。生命怎么就这么脆弱?
而她想做的,已经做了的,经此一事,都在明晃晃地告诉她一件残酷的事实。
她什么也改变不了。
难道此后五年、十年、二十年……她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去?她明明知晓未来,却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她已经不再打算逃避,又怎么可能做得到不出手干预?
本想着带出陆康,将陆氏与孙氏的仇恨消弭于未开始之前,之后再集诸将于孙权身侧,一同去战这天下。
但显而易见,她让孙权假扮陆康死于城中一事,还是无法瞒过那双无形的眼睛。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错?
她还是不甘心,不可能次次皆以失败告终,总有一次,总有一次会成功的吧?
头上忽然在这一刻传来柔柔的触感,孙采薇看着落至眼前的阴影,微微怔愣。
“发簪。”孙权微沉的声音自孙采薇头顶传来,像一阵风拂过心头,孙采薇亦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采薇采薇……?”孙权看着那支发簪上刻着的字,低声笑了笑,“特别……好听的名字。”
采薇。
孙采薇有些恍惚,她刚刚好像听见了孙权在叫她的名字,是听错了吗?她一时呼吸凝滞,几乎忘了动作。
孙权仔细地为她插戴好了发簪,又拂开了她额前的几缕发丝,露出孙采薇那双水盈却略有些哀伤的眼,他轻声道:“练师,没有哪一个人会救得了所有人,你莫要自责。”
“那就只能待天下太平那日,或许所有人都能得救了。”孙采薇叹道。
天下太平吗?
“待天下间不再有纷争,就不会再有人分离?”孙权问。
“是,除此之外,好像也别无办法。”
孙权目光沉静,遥思道:“那么只要这天下一统,我们四人就不会再分开。”
孙采薇望着孙策,望着车帘外时隐时现的周瑜背影,迟疑地说:“那是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这一刻,孙权却意外地有些固执:“我想这天下一统,我想同练师永远不再分开。”
他终于说出口,可孙采薇却做不到肯定的回应。
马车缓缓地行着,暮色时分,才到了庐江城。孙策趁着夜色下了马车,他又不免回头看了一眼,笑道:“我走了。”
庐江城已破,他得去给袁术交差。
但袁术向来不愿重用孙策,说话永远不讲究信用。孙采薇不由掀开车窗帘,望着孙策,想说什么,却因为陆康一事而什么也说不出来。
还是周瑜嘱托道:“小心袁术,舒城等你。”
对,她想告诉孙策,要小心袁术,虽然这话看着有些多余,但她却不敢再随意说了。
待接了周泰,周瑜才将打马一事交给了他。周瑜掀帘进来坐在一侧歇息,眉目间有些疲倦。
孙采薇静静地等着,却根本等不到周瑜开口询问。
又是这样。
不论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就算他们有过怀疑,却从来不会过问她令她陷入难堪,他们之间是那样的心照不宣。
但孙采薇心中清楚,他们大概,早就已经猜到了什么,但她不说,他们也就不问,一直维持着这样微弱的平衡,只待她亲手打破。
虽说迟早会有打破的一日,但只望不是建安五年的那日,孙采薇略有些忧心地想。
翌日,四人抵达舒城。
孙采薇看见晨之中摇曳的桃树枝,不免感叹,又将是一年春日。
不过大概也是他们在舒城的最后一个春日了。
“时间过得真快,我都还未游过巢湖。”孙采薇笑着感慨道。
孙权便道:“这就去吧,凤凰台、巢湖、桃花坡……我们许久未曾去过了。”
回想着这些地方,不免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凤凰台被孙策和周瑜烧了一次,前几年又被孙权烧了一次,地面已经焦黑荒芜,但那只石鸡却还好端端地立在那儿,每逢有月光之时,远处山峰之间的一线便流光照耀,犹似凤凰振翅。
这个时节,桃花还未开,桃花坡冷冷清清的,放眼望去,只有枯树枯草,孙采薇在枯木之间一袭绿衣,犹显得生机勃勃,恍惚间似看见了桃花花开。
若能定格于此该多好。
孙权又和孙采薇去了巢湖。
湖上依旧有船,但船的主人却已经不再是当初那老丈了,此时船上那人更为年轻些,坐在船上昏昏欲睡,一杆鱼竿置在一旁不管不顾的,也不知有没有鱼儿上钩。
孙权叫醒他,递给了他一袋钱。
这一日,两人泛舟湖上。湖面的风吹来时更冷,孙采薇却只觉心旷神怡,满是自由。她迎着风张开双臂,鼻尖被吹得红透,却还是不愿放开这缕风,只因这样,她就可以短暂地不用去想那些令人烦躁之事。
巢湖的水澄澈如镜,映着孤鸟横飞,万物寂寥。
湖中一叶小舟飘荡,有轻烟在其中升起,他煮茶垂钓,一时怡然自得。这一次,两人身后没有山贼追逐,也没有奔逃后的疲倦,一切就像是万事尘埃落定了,只有刚刚好三字能够形容。
“孙权。”孙采薇忽然出声,指着天地说道,“我想要的,便是这样的天下。”
这样的天下吗?孙权煮茶的手微微一顿,随即他道:“好。”
小舟缓缓划过粼粼水面,巢湖两岸有鸟兽作响,似入画一般。两人相互看着,也不说话。
半晌,他和她同时相视一笑,孙采薇低低道:“我要做谋士!”
第61章 反客
还有时间。
她还有好几年的时间, 她一定可以找出解决的办法,也绝不会再重蹈覆辙。这一次,她还要做这天下的谋士, 让她所认定之人,成为天下的帝王。
“袁术这一次,应当也不会遵守约定任用你哥做庐江太守。”孙采薇接过孙权递过来的热茶, 望着身边粼粼的湖水, 浅浅说道。
“嗯,袁术对我阿兄过于忌惮,这次我阿兄回去,大概也讨不了好。”孙权撇去盏中浮叶, 敛眸说道, “之前九江太守一职, 袁术就任用了手下陈纪, 这一次, 也不知会任用谁。”
孙采薇笑道:“反正在袁术那处也没什么前途, 还不如自己出来单干。而若要取天下,必先要定江东。”
“袁术此时占领了寿春,寿春隔壁却是扬州刺史刘繇坐镇,他现在在曲阿听见孙策攻下庐江的消息,定然会忧心忡忡。毕竟他手中的吴景和孙贲两人, 皆是袁术手下,若是哪一日袁术一个心情不悦,来一个前后夹击, 吞并刘繇实在简单。”
“若要避及袁术, 刘繇便要想些法子。”孙采薇指节轻碰单耳杯,将心中想法缓缓说出, “如今江东之地四分五裂,乱作一团,一定会有人看中这个机会去平定江东,而照你哥的性子……或许不日就要脱离袁术了,届时你哥和周瑜两人汇合,击退刘繇拿下江东,指日可待。”
孙权听着,不由微微抬眸看她。
风从颈侧拂过,搅动起她的额发,似桃叶摇曳。孙权双眸亮如明镜,就这么看着她,像是看着湖中唯一的月亮,那一瞥一笑,皆如流光般直映入心底。
孙权勾唇笑,“练师,对外面的局势,很清楚。”
孙采薇动作一顿。似乎……说多了。
这样微小的动作,自然也没能逃过孙权的眼睛,孙权眼中含笑,静静地看着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的孙采薇。
刘繇手下有些什么人,他们整日待在舒城,哪里会清楚,孙采薇倒是侃侃而谈,熟悉得很。
孙权一点也不意外孙采薇说的这些话,从初遇时开始,他的心中其实早已有了计较,经历得多了,他也就更加明了。只是她不说,他也就不问罢了。
采薇。孙权在心中轻喊。
“吴景是我舅父,孙贲是我堂兄。”孙权敛去那股思绪,道,“他们确实因为我爹的关系,在袁术手下任职,不过我已经许久未曾听到他们的消息了。”
已经被刘繇逼到历阳去了吧。
孙采薇轻叹,刘繇这人,较为谨慎,他逼走袁术手下的吴景和孙贲,又在渡江渡口设下重兵,如此一来,袁术一时也拿他没办法,刘繇也就暂时不用过于忧心被袁术吞并的问题。
不过袁术野心太大,可不会管难不难打,打就对了。
两人分庭抗衡,也就给了孙策机会。
孙权望着水天之中的若隐若现的山影,忍不住思量,在她的心里,到底是什么最重要?是天下,还是……
“依练师所说,定江东一事,是我两位兄长全权主导,我思来想去,却不知这时只有我一人的自己能做些什么。”孙采薇要他去争这天下,但他拿什么去争?孙权不免想。
孙策和周瑜能够为他铺好了前路,他其实什么也不必担心。
孙采薇一时沉默,她所想的,无非是想要日后成了吴主的孙权,不要选择偏安一隅,而是要尽全力去与人争夺天下间的每一地。
“你就这么不信自己吗?你可是答应了我的。”孙采薇道。
孙权轻叹,反问:“我答应了练师,练师怎么就不能答应我一次?”
孙权这么一说,孙采薇便抬头望天,避而不谈。
毕竟,她还没有想到万全的办法。
明明所有参战的将士都看见“陆康”因守城而死,陆议也只会悄声接回陆康避居,不会再有别人知道陆康假死,陆康的名声也会得以保全。唯一变化的,只有……
孙采薇忽地一怔,恍惚间似乎明白了什么。
唯一变化的,只有陆氏与孙氏的仇恨。
当孙策在陆议面前杀了陆康之后,一切就又恢复了正轨,只因陆议和孙策还是结下了仇,真正的大方向才不至于有变化。
一直以来,她都想错了。
她早该想到的,不管陆康是因守城而死,还是在陆议面前被孙策杀死,只要是让陆议得知陆康死于孙策之手,陆议不会轻易入吴辅佐孙氏,就足够了。不管中间的细节如何变化,只要最大的影响深远的事件不会有太大改变,那么……
她或许就可以钻这空子!
孙采薇站起身来,看着一望无际的巢湖,好似看见了日后她与他们泛舟湖上,谈笑风生之景,“我要去松滋一趟。”
“松滋?”孙权揭盖的手微顿,袖袍因他的动作滑下几分,沸腾的水汽立刻打在他泛白的手腕上,顿时红了一片。
孙权盯着那片灼烫的红微微皱眉。
孙采薇眼角的余光瞥见孙权那呆愣不知道移开的模样,不知为何,心头那是气不打一处来,一时忍不住伸手抓起孙权那只被烫伤的手离远了煮茶的小炉,“你!”
傻了吗?!
“我?”孙权看了看身前那蒸腾的水汽,又看了看抓着他的手的孙采薇,眼中笑意一闪而过,似乎手也不再有灼热感了,“练师是在关心我?”
“……并未。”孙采薇不自在地咳了两声,又一下松开手,用着自认为的冷漠语气说道。
谁知她放手得太过突然,孙权也没有留神,手臂直直垂落,只听得“砰”的一声,煮茶的茶具被碰倒在地。
滚烫的茶水淌了一地,又溅了孙权一手。
“练师……”孙权这会儿是真的一脸可怜地望着孙采薇了。
居然这么会装可怜,这也太不像未来要当吴主的人了。孙采薇轻啧了一声,心里虽是这么想着,但手上动作倒是一点也未停。她捡起掉落在船板上的茶具,半跪在船边,舀了一碗湖水递到孙权面前。
“疗伤圣药,试试?”孙采薇挑了挑眉,勾唇笑。
孙权却不说话,大概是在冥思苦想他下一步该怎么做。
半晌,孙权才看着那只被烫得通红的手低声说道:“练师,握不住。”
……?
孙采薇愣了一瞬,又颇有些好笑地看着孙权劣质的表演,“另一只。”
“……僵了。”孙权继续脸不红心稳稳跳地胡扯。
“没看出来啊孙权。”孙采薇放下手中盛着的冰水,一步步走向前方坐在船头的孙权,绿色的裙裾随着她的动作起落摆动,映在孙权低垂的眼中。
孙权有些意外地看见孙采薇半蹲了下来,就在他的面前,堆叠的裙摆时不时随风拂过他的手,有些痒。
孙采薇毫不避讳地探手抓过孙权的另一只手,孙权的手一直都是充满凉意的,她温暖的手心一覆盖上去,就像火一样烫着他的指尖。
孙权只觉他这会儿实在是……
身后是万顷的湖,身前是突然大着胆子抓他的手的孙采薇,他这一刻可以说是进无可进,退无可退。
孙采薇此刻离他几乎可以说是近在咫尺,在她的主导下,两人十指缓缓相扣,就这么贴在中间。而他和她,也只隔了这么两只手相扣的距离。
好近。
她怎么这么胆大。
身后水面如镜,万顷巢湖之上,只有这一叶小舟随风飘荡,安静得孙权似乎在这一刻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他还是第一次,感到这么无所适从。
“练师……”孙权想往后退。
“嗯?”孙采薇轻声回应,却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孙权。
“你……”
“我?”
孙采薇眨了眨眼,这一下,倒成了她反客为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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