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还是太年轻。
“看不出来,你不会是跟孙策学的这一招吧?”孙采薇挑眉直言。
孙权却反驳道:“怎会,只不过是练师又想走。”
“不过是去趟松滋而已,你忘记陈文了吗?”孙采薇叹道。
孙权缓缓摇头,“去往松滋的路,太过危险。”
“总有要去的一日,为何就不能现在去。”孙采薇道。
第62章 松滋
“以后你让孙权的哥哥给他封个官好不好?”
孙采薇始终记得这一句话。
以后一定让陈武当个大官。
让陈武当个大将军吧, 威风凛凛的。
多年过去,那些记忆还是如此清晰,如在眼前。
孙采薇抬手试图去碰天上的云, 云层厚重,带着细雨落下,却依旧如此寂寞缥缈, 就这么从她的指缝间流过, 并且似乎还是一碰就散,就像脆弱的生命。
一个人的生命里来来去去这么多人,最终也还是什么都带不走。不过,只要有人的地方, 就一定会有思念。
只要她和他们还共同生活在这片苍穹下, 无论相距多远, 她也会始终记得从她生命里经过的人。
周道、周异、陈文、陆康……
孙采薇漫步城南, 其中的流民渐少, 稀稀拉拉的一片, 想来大多已经在孙策围困庐江时,逃向了他处。至于他们现在是生是死,孙采薇也无从掌握,更不想去知道。
她又去了当初和步夫人居住的宅子,翻出了被她放好的骨灰坛, 以及陈文曾经用过的刀。刀上了锈,结了蛛网,被放置在角落里, 孙采薇拿起来时, 地上多了一小块干净的空地。
她已经许久未曾回来了,满室的尘埃飘飞, 微有些呛人。
曾经她说她要带陈文回家,但那时的年纪,却撑不到她去往松滋。如今,她不仅要带陈文回到松滋去,还要带着陈武离开松滋。
孙采薇驻足望着窗隙中透进来的光,不由眯了眯眼。有生以来,她还是第一次开始为自己、为她所熟悉的人谋划起之后的路。
若天下为棋盘,那她便要做这执棋人,汉末乱世的关键一战,定要成为她手中被操控的棋子。
东南之处,必兴王运。
她这么想着,又轻呼出一口气,这才提步走出屋外。她步伐坚定地走过院中天井,满树桃枝在她头顶轻晃,她那一身衣裳便成了当中唯一的一抹绿色,伴随着叮当的环佩声,像是踏进了溶溶春日。只是,却无人再放风筝了。
孙权还在外面等她。
孙采薇停在檐下,笑着开口道:“从舒县到松滋,就算快马加鞭,少说也要一月,途中再耽误耽误,再回到这里,只怕也是几月之后了。你去了,周瑜到时若走了,我们去哪里找他们?”
孙权却撑开伞,走到孙采薇身前,朝她伸出手。“若是练师一个人去了,到时我又该去哪里寻你?”
孙采薇看着那只手,修长有力,却从来只对她伸出手,她看了一眼,便毫不犹豫地握了上去,又借力提步走下石阶,走到了孙权身侧。
孙采薇抬眸看他,道:“那我们便一起去,待我解决了想做的事,我们就去同你兄长汇合。”
届时,东渡长江,荡平江东。
孙权看着她有些犀利的眼神,这会儿已经看不见曾经的那抹怜悯之色了,他虽是有些讶异于孙采薇在不断地迅速改变,却也只是道:“好。”
翌日,周瑜拨了几个武力不错的人跟着两人缓缓启程。
孙采薇坐在马车里头,下意识地掀帘回头望去。周瑜就这么站在周府大门口注视着她和孙权远去,他面目神情淡淡的,却在对着熟悉的人时,意外的柔和。
这是,江东的主心骨。
不知从何时起,周瑜的衣袍上逐渐有了颜色,像是零星的焰火,攀附在他的衣袍处,只待一日慢慢将那一身白染成赤色。
孙采薇又不由低头看向了自己。这身绿衣上,不知不觉她也开始佩戴起红色的饰物。
一旦完全接受自己的决定后,就会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她身在江东,江东儿郎从来都是意气风发,如火热烈的少年,有朝一日,她或许就会完全融入其中。
只是,她又忽然想到她的算学一事,也不知周瑜到底知晓她底细多少,不论如何,只希望到最后,周瑜不要怪她。
马车行得很快,周瑜安排的车夫似乎十分熟悉沿途的情况,时而带她和孙权绕远路,时而又抄近路,一路上,竟未出现过一次状况。
现在外面到底有多乱,孙采薇心中也有个模糊的概念,但大概都是被车夫避开了,毕竟是周瑜安排的人,怎么说也该是极为靠谱的,孙采薇也不用太过担心她和孙权的人身安全。
“以前的时候,我阿兄是决计不许我走这么远的。”孙权忽然出声道,“除了我公瑾哥,我做什么决定他都会支持我。”
孙权又浅浅笑了笑,“不过现在,阿兄不在我身边,我娘和阿香也被我哥送去了江都,突然发现,我一人,也能走这么远。”
一个人,也能走这么远。
孙采薇在心中低低地重复了一遍,随即,她侧头看向一侧的孙权,“你本来就很厉害了。”
一个人,带着吴国走了那么远。
孙权微微愣住,一时定定地注视着孙采薇移不开目光,他张了张口,却不知该怎么说出自己的感受,犹豫这一会儿,马车突然抖了两下,停了。
孙权望了望这车顶,心道:停得也太不是时候。
两人下了马车,沿着泥土路向前走去。不远处,便是松滋县。
忽见两个孩童在路边玩耍,欢声笑语的,并不知乱世的残酷。
两个孩子不过七八岁的年纪,男孩追着女孩,正围着一棵老树打转,似乎不知疲惫是何物。
“真快乐啊。”孙采薇感叹道。
孙权点头,“孩子总是天真的。”
“不过你看。”孙采薇忽然指着那男孩道,“那男孩手里有东西。”
只见那男孩止住脚步,从怀中取出一物来,对那女孩喊道:“小慈妹妹,你看这是什么?”
女孩转身仔细望去,忽然一脸惊喜地说:“是发簪!”
男孩得意地笑,“是发簪!我娘说,只要我将这支发簪送给喜欢的女孩,那么我和我喜欢的女孩以后就永远不会分开。”
女孩的小脸一下子红了个透,“我……许哥哥……我们怎么会分开呢!我们一定会一直在一起的!”
男孩却突然落寞道:“我们要是一直在一起的话,我就没法给小慈妹妹一个安稳的家啦!”
女孩疑惑地看他。
男孩道:“接下来的路,我想要一个人去闯闯,待我闯出成绩来,我就来带着小慈妹妹走。”
女孩眨了眨眼,眼中不知不觉泛起了泪花,“你一个人,怎么去闯……”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男孩笑道,“就算之后的路只有我一个人,我也一定能走得很远很远。”
“到时候,什么也不能把我们分开。”他郑重地说。
一个人,也能走得很远很远。
孙权站着不动了,他看着这两个孩子纯真的面容,恍然间似乎似有所悟。
他眼角的余光看见孙采薇头上的发簪,那支发簪已经与他后来送的那些样式格格不入了,旧了许多许多,她却依旧戴在发间。
他又不由想到了自己。
他想,这个孩子可以,为什么他不可以呢?他也可以一个人,走得更远,到时候,什么也不能将他和孙采薇分开。
第63章 陈武
孙采薇却转头看他, 缓缓开口,也不知是在说给谁听,“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会不会和熟悉的人分开,皆是无法确定之事。”
“但我想,若能在哪一日重逢的话, 那么他们之间一定有着千丝万缕般的联系, 不论分开多远,都不会永远分别。”
孙权笑了笑,“那我们之间的重逢,是否就代表着你我之间, 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孙采薇难得有些俏皮地眨了眨眼, “也许吧!”
孙权的心情一下子莫名好了起来。
这时, 那小女孩道:“大哥哥大姐姐, 你们生得这么漂亮, 可真是天……天……”女孩皱着眉想着用词, 着急的模样像是一定要立刻夸出来般,忽然她眼中一亮,笑眯眯道:“天造地设的一对!”
……天造地设么?
孙权唇角微扬,这会儿心情是说不出的愉悦。
“练师,她说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孙权道。
孙采薇被这一句呛得微咳了一声, 却不欲再说这个话题,立刻提步走人,随后才远远地飘过来两句话:“孩子心性, 当不得真。”
当不得真?但明明这小女孩说的就是真话。
孙权轻轻摸了摸小女孩的头, 又递给她和小男孩一人一颗糖,这才快步追上孙采薇。
“练师这会儿怎么走这么急?”孙权明知故问。
孙采薇瞥了他一眼“若是不急的话, 之后就不太好追上了。”
孙权有些不解,孙采薇这句话倒是有些云里雾里。
正思索着,松滋县到了。
是一个不是很大的地方,里头人迹凋零,街上四处散着废弃的玩意儿,偶尔路过一个拐角可以看见有零星的几个老人在摆弄些物什,几乎很少见到一个年轻人。
有老人抬头一见城中忽然多了几个少年人,都不免感到有几丝的惊讶。
她们便开始附耳窃窃私语起来。
孙权抬脚走向墙边的其中一个老人家,柔声问:“老人家,你是否知道陈武家住何处?”
眼前的老人面黄肌瘦,污浊的眼几乎映不出孙权的模样,但他耳朵倒是还好,还能听清孙权在问什么。
他颤颤巍巍地抬手,指了指城北边。
孙权当即了然。
正转身准备与孙采薇去寻人,两人耳边却忽然传来老人家气息不稳的声音:“怎么还有人闲着没事儿来这个鬼地方……人都死光咯……”
他语调有些激动,说完之后剧烈地咳嗽了两下,脸色一下子白了许多,大概是撑不了多久了。
放眼望去,几乎都是这般模样的老人。
“……我们在松滋县走了这么一圈,路上所见几乎全是老人,连一个壮丁也没看见。”孙采薇沉吟道,“这座城竟然萧条至此。”
“除了来时路上遇见的那两个孩童,城中……竟是此番模样,与舒城天差地别。”孙权叹道。
“是啊,舒城给太多人带来了几年的安生日子,也包括我。”孙采薇道。在舒城的时光,她想,她永远不会忘记。
“不过也不知那老人是胡乱说的,还是说的事实,什么叫全死光了?”孙彩薇犹豫不决地开口。
“有的人受了刺激之后就会有疯言疯语的行径,或许只是他下意识的反应。”孙权道,“毕竟城中如此萧条,确实应当是什么时候死了不少人才造成了如今的场面,活着的人,大概会受此刺激而改变。”
孙采薇点点头,倒也赞同。毕竟那老人说的话绝对不可能是在说陈武,身为之后江表十二虎臣之一的将领,陈武怎么可能现在就死了?
于是两人又快步向着城北而去,不知不觉将周瑜拨出的护卫摒弃在了身后。
越往北走,便越是萧条,零零散散地立着一些茅草屋,许多土坯已经垮下,堆了满地的黄土和茅草。
“陈文原来的家……是这样的吗?”孙采薇环视一周,忽然就有些心疼起这个明明只有一面之缘,却拿命去救他们的少年。
那时,他甚至是毫不犹豫地以身挡箭。
箭没骨肉,痛得他浑身发颤,死前还在想着别人,都不曾考虑过自己。
怎么那么傻。
孙采薇亦看见不远处有一棵快要腐朽的木桩。她心念一动,缓步走近。木桩的轮廓很大,原本应当是棵老树,不过现在只剩这么个木桩子了。
它生在一处小院中,因内里腐朽,已经无力再汲取养分了,最终也只能化为鼠蚁啃食的养料。而这处相较于其他茅草屋来说,还算是间较为有人气些的屋子。
那屋中似乎起了灶,灶上烧了水,水汽不断地蒸腾而出,在这寂静的一地中,沸腾的水声也显得尤为清晰。
几块薄木板拼成的小门前,放着个断了缺口的碗和酒坛,不过那酒坛很小,根本装不了几碗酒,却还是被酒坛主人倔强地用来装酒,亦或者是装掺了水的酒。
孙采薇望着映入眼中的一切,无声叹息。太苦了,这样苦痛的时代,何时才能真正结束?
“屋子的主人,应当是刚离开不久。”孙权打量了片刻,道。
“思来想去,这里可能真的就是陈文的家了。”孙采薇敛眸道。
两人这么说着,在片刻的安静中,孙权心中却突然警铃大作,还未待反应过来,下一瞬,破空之声,近在咫尺。
孙权瞳孔微缩,听到了异样的风声,他几乎是一瞬间扯过了孙采薇往一侧避去。
紧接着“砰”的一声,刀身劈地,顿时掀起一阵遮眼的尘土。
察觉来者不善,孙权将孙采薇护在身后,沉着地取出了他身上背着的灵宝弓。
搭弓,拉箭,一气呵成,刹那直指因劈地而短暂弯腰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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