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睛去看,只见拎着孙尚香的少年脸上正贴着张未化完冰的叶子,遇了暖意,水便淌了下来,缓缓顺着下巴滑落至肩颈中。
孙采薇就这么站在满地白雪之中,眯着眼轻笑。这一刻,风卷衣袂,随碎雪翻飞,似入了山川画境。
他一愣,手便松了开来。
孙尚香一下跌落在地,满脸失语地抬头看着自家兄长呆愣的模样,她又补刀道:“是练师姐姐叫我送你的,哥,你太没良心了居然把我拎了出来,你这样子可别叫练师姐姐伤心了哦。”
孙权却低头笑了笑,他和她之间心意似可相通,无非只是她一时兴起,弄了个恶作剧罢了。
孙尚香看着自家兄长的反应,自觉怪异,立马滚回了屋里去找周瑜诉苦去了。
孙尚香一离开,孙采薇便提步走了过来。
她走得极轻,也极缓,脚下的雪水也溅不起丝毫。
孙权略有些好笑地取下脸上那片叶子,说道:“今日兴致这么好?”
孙采薇一步跃上台阶,却不回答孙权,反而说道:“那我想你猜错了,我只是好奇,你和周瑜待在屋里一上午,都在做什么?”
孙权想了想,道:“做些大事?”
孙采薇笑道:“大事?是摆脱袁术自立门户,还是偷偷再抢回玉玺?”
她毫无顾忌地说着,也不怕为他人听见。府中人很少,周瑜带来的部众也只调了几个心腹留驻府中,他们在这府中已经又住了十几日,袁术那边却一直没有消息传来。
再等等。
这段时日,孙采薇想了许多,她想到周尚那污浊不清的眼神,以及那块缺了一角的玉玺。
周尚随着他们从丹阳一路至寿春,途中她也与周尚有过交谈,她想,周尚大概并非真心留在袁府。
周尚对玉玺太过看中了,似乎他认为,既然丢失的玉玺重现在了周瑜手中,那么周瑜为何就不能是那天授之人?
可惜,周尚始终不懂他们。
孙权道:“都不是。”
孙采薇这才目露疑惑,往屋中走去,孙权紧随其后。
一进屋,便见一把潦草的琴正放在案上,也不知周瑜是从哪儿寻来的。
周瑜坐在一侧,也不抚琴,只伏案写着什么。孙采薇有些好奇地走近看了一眼,不由微微一愣,“曲谱……?”
不过这曲谱的字迹有些奇怪,分明是两个人写的,上一部分像是孙权的字,沉实稳重而有劲力,后半部分则是周瑜所书,要显得飘逸洒脱得多。
孙权添了烛,走过来道:“是曲谱。”
见孙采薇目光来回于两部分字体上,孙权便笑了笑,补充道:“我还未完全理解长河吟的曲谱如何,适才就被阿香打断,后半部分公瑾哥也就亲自上手了。”
这时孙尚香自周瑜身侧冒出头来,反驳道:“分明就是阿权哥哥听不明白琴,速度太慢!一直晾我在一旁。”
“明明是阿香太急。”孙权道。
“我不急,我不急叶子就化了!”孙尚香道。
两个人隔着周瑜和孙采薇一前一后地吵。周瑜听得终于放下笔,转而抚上了琴。他好笑地看着三人,“明知我听不得吵闹,还在我耳边吵?”
周瑜一开口,两个人便立刻闭了嘴退至一旁,生怕周瑜笑着笑着便抱着琴砸人了。
孙采薇一时觉得好笑不已,面前的人可是周瑜,他怎么可能……抱琴抡人呢?
直到许久之后,孙采薇才决定收回这句话。
她看着周瑜递过来的曲谱,也不知该作什么反应好,直到周瑜开口道:“阿权知你想要长河吟的曲谱,今日闲来无事,便教他听音写了谱。”
孙采薇瞥了一眼孙权,见孙权正轻轻淡淡地笑,她不免也跟着一笑,这便是孙权所说的大事?随即接过了周瑜手中完整的长河吟曲谱。
这时,一侍人顶着风雪而来,道:“公子,袁公请公子入府一叙。”
屋中几人顿时止住打闹,心道,袁术终于有动静了。
周瑜目光一凝,问:“只我一人?”
侍人点头,“只请公子一人。”
四人相互看了一眼,周瑜这才挥手屏退侍人,随即对三人道:“袁术心思不定,我不在府中,万事小心。”
“袁术这算盘,打得有够难算。”孙采薇转头看了眼天,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了,袁术这人真是有够奇特,饭点叫人去他府上。
“公瑾兄同样小心。”
目送周瑜离去,孙权还是心有担忧,“来寿春的路上便听得袁术将要攻打徐州,为何直到今日还不去?”
孙采薇便道:“大概,是想先拉拢人。”
拉拢人,只要周瑜或是孙权有一人愿入他府中,袁术兴许才会举兵攻打徐州。孙采薇眯了眯眼,心中不经开始起了思量。
可惜,袁术这算盘,打错了。
入夜之后,周瑜才回来。但他并非驾马而来,反而是萌萌带着他回来。
孙权连忙去扶他,立刻又皱起了眉,“喝酒了?”
明明不胜酒力,却偏偏喝了许多酒。
周瑜靠着孙权,几欲睡过去。
借着廊下的灯火,孙采薇这才注意到周瑜去时的一身素白,此刻已然沾了不少血迹。血是溅上去的,像是在雪里开出了血红的花。
萌萌在一旁呲着气,显然也心有怒气。
孙采薇伸手安抚着萌萌,当下默然不语,心中却不免想到又一个生命就这么逝去了。
孙权显然也看见了那一身血迹,目光不免也冷了起来,“袁术。”
隔日,周瑜才清醒过来。
袁术的酒太烈,皆是上好的陈年酒酿,却不住地往他碗中倒。
他的叔父周尚也在一旁,却始终沉默不语。
袁术叫了十来个舞女作陪,却又不看舞女,只看他。
袁术问:“君胸有才能抱负,冠才于世,又与我那殄寇将军孙伯符有江左美名,称江东双璧,君何不入我府中,与我携手执玉玺定天下?”
周瑜道:“袁公厚爱,瑜才疏学浅,担不起袁公幕僚。”
“才疏学浅?”袁术冷笑一声,又提了声音念了一遍,“才疏学浅!”
随即只听得舞女当中传来一声尖叫,温热的血液便溅了几滴至脸上。周瑜眼中流光一闪而过,低呵道:“袁公!”
袁术若无其事地拍了拍手,似乎刚才只是踩死了一只蝼蚁,“本将就当君适才那话说错了罢,喝酒!”
周尚便在一旁倒酒,酒香逐渐盖住了屋中的血气。
他们不停地喝,直至周瑜大醉之时,袁术又凑近周瑜身侧,看着周瑜似月的脸,问:“愿不愿意随我定天下?”
周瑜依旧道:“……瑜担不起大任。”
袁术勾着的嘴角瞬间止住,当即掀翻了桌面,指着周尚的鼻子大骂:“周尚,这便是你出的主意?!”
周尚敛眸,看不清面上什么神情,“还有两人。”
十几日后,侍人再次来报。这一次却不是请周瑜入府,而是请孙权一人。
三人围坐一起,孙采薇沉吟道:“看来袁术是铁了心要你们入他府内。这样一来,他攻打徐州,也便有了更深的保障。”
孙权道:“他这么费尽心力,然而受苦的只有他府中的侍女。”
饶是孙采薇思虑颇多,对那些整日心惊胆颤活着的侍人一时也没个解救的法子。
他们并未彻底摆脱袁术,入袁术府中,无法带剑,亦不能带弓,他们只能先救自己。
“不管怎么说,袁术短时间内不会对我们动手,他首要的目标还是徐州,刘备现在当着个州牧,逍遥日子也过得久了些。定要想个办法,让袁术先攻徐州。”孙采薇沉着目光,缓缓道,“此去,定要先护好自己。”
她嘱咐孙权。
孙权点点头。
这时周瑜忽然对孙采薇道:“下一次,袁术会叫练师。”
孙采薇却眨了眨眼,笑道:“我就是个女子,不值得他叫我入一次府。不过我也不会被动地等袁术派人叫我入府一叙,待孙权回来,我定要让袁术去徐州。”
第90章 驯马
袁术差点又被气死。
两人在院中比箭。箭是特制的, 并无尖利的箭头,大概袁术也是担心孙权的箭转了方向去对准他。
他又命人顶着桃核并排而站。桃核极小,不过对孙权来说也并非难事。只是袁术像是发了癫, 非要一弓射三箭,让本就没什么技术含量的箭更是直接失了准头。
箭虽不利,却也依旧能伤人。
“本将得知君有大才, 箭术极准, 宛若神射,且万事处变不惊,本将府中正缺这样一位将才,何不与你兄长孙伯符一样, 入我麾下?”袁术勾起嘴角, 一招回头望月式射出了三箭。
三箭, 歪了两箭。中心一箭虽是朝着侍人头顶上的桃核飞去, 但还是因射箭人没什么技巧, 导致往下偏了许多。
那箭明显是冲着面上而来, 侍人却不敢有所动弹,只试图在箭靠近的一瞬闭上眼,以免伤了眼睛。
孙权见状,立刻拉满了弓,箭矢当即疾射而出, 只是这一箭却不是朝着桃核,反而是冲着袁术那支箭而去。两支箭一碰撞,也不知孙权用了什么巧劲, 袁术那支箭便蓦地抬了无力将熄的头, 正正擦着那桃核边缘而过后才完全失了力气掉落在地。
那桃核本就顶在浑身颤抖的侍人头上,再经这箭一碰, 也就歪歪扭扭地顺着侍人的脑袋滑落了下来
侍人在心中悄悄呼出一口气,眼含感激地看了一眼地上孙权射来的那支箭。
袁术眉头微挑。
孙权却不紧不慢地说道:“袁公好箭,权自愧不如。”
袁术眯了眯眼,“好箭?”
孙权点头,“好箭。是我的箭不慎碰到袁公的箭,才令袁公的箭半途失了力气,否则袁公的箭应当正中桃核。”
袁术哈哈一笑,忽然便问:“你觉得这天下怎么样?”
孙权道:“不怎么样。”
“哦?你有什么看法?”
孙权看了眼远处如同老僧入定般的周尚,淡然开口道:“汉室衰微,致使百姓颠沛流离太久,有实力者,当去争这天下。”
袁术听了,便以为孙权说的有实力者是在指他,当即便大笑道:“今本将手持玉玺,便是那天选之人,何不即刻入我麾下,助我得天下?”
孙权笑了笑,高束的马尾迎着风凌乱地舞,他却始终目无波澜。
“蒙袁公厚爱,然权并无助袁公争夺天下的实力。”孙权道。
袁术的笑再次僵在脸上。
孙采薇倚在院门口,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过路行人也时不时望向她,皆是因那面容而不免多看两眼。
见有人看她,孙采薇也不吝啬地笑。而在她头顶,正挂着袁府的牌匾,路人纷纷猜测,这是袁胤带着这样一个美人回来了?此前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很快,远处的人群中走来一个红衣的少年。他太醒目了,以至于许多人的目光都不由转移了一瞬,再回头去看那女子时,却忽又没了身影,众人心中惋惜,怎就被一个男人吸引了目光?
于是人群作鸟兽散,又各忙各的去了。
寿春是座有百万人口的大城,冬日的严寒过后,哪怕明日战乱将至,也依旧不掩白日的热闹。
孙权穿行在人群中,远远地便看见那抹消失在门口的绿影,面上便不由挂起了浅浅的笑。
他推门而入,却见孙采薇正和周瑜在树下谈些什么,身边还带了两名士兵。
他走过去,站在孙采薇身后喊了一声:“练师。”
孙采薇回过头来,就见一盒黄豆酥摆在眼前,她一愣,随即接过孙权手中的小吃笑道:“看来袁术又气急败坏了。”
孙权也笑道:“指不定哪日就被气死了。”
“不过已经快三月了,如今袁术据寿春,头顶便是徐州,徐州之上又是曹操和袁绍,加之西面的荆州为刘表所占,他这一小块地盘被人围着,倒是一点儿也不急。”孙采薇道。
“今日我托公瑾兄派人查探了袁术的发妻居于城中何处,待会儿我决定动身去看看。”孙采薇看了眼正埋头写信的周瑜,道。
孙权道:“袁术的妻子?”
孙采薇点头,“如今袁术和袁绍两兄弟虽然不合,但两人一个在北,一个在南,并未到真正打起来的时候,且他们二人中间还隔了个曹操和刘备。之前曹操曾攻打徐州,那时徐州牧陶谦便有向刘备求救,刘备派了兵支援,也就是说刘备已经在那时归属了陶谦,而今陶谦已死,他亦领了徐州牧一职。”
“比起兖州的曹操,寿春的袁术,刘备一个小小的徐州牧被两人夹在中间,他会选择谁尽力去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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