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袁术得到了玉玺,那也并不能怎样,他们终究是要走的,去到吴郡,在那里建立新的国。
孙权在慢慢地喝着酒,他几乎从来不曾喝酒,但没想到他的酒量竟也不错,喝了这么多,似乎也还没醉。他低头喝着酒,也不曾看向孙采薇,但孙采薇的一举一动还是落在了他的眼中。
四个人,却难得的沉默寡言。
越是沉默,也就越没有人开口打破这份沉默。
在这样的沉默中,孙权便开始神游,他想到了舒城。
舒城城门外,他曾一眼瞥见坐在城门口发呆的孙采薇。那时候她的刻意疏离躲避,到底还是抵不过他们注定相识的命运。
孙权便忍不住在心中感叹,这世上,真的会有话本中的神鬼存在吗?
否则他的直觉中,又为何会有着他和孙采薇早就相遇过许多次的错觉?
孙权放下了酒,不欲再喝了,再喝下去,只怕是真的要醉了。
然而这时周尚终于开口,问:“为何不告诉我?”
周尚迷蒙的目光在三人之中流转,他在问谁?
周瑜随即放下了手中的酒,他敛眸坐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见周瑜不说话,孙权也不好说什么,几个人又开始沉默。
孙采薇叹了口气,这样下去,得待到何时?只怕袁胤的酒也会被他们喝光了。
于是便道:“并非公瑾兄不愿告知,只是玉玺一事,实在复杂,才情如公瑾兄,也未曾想到如何解决是好。丹阳生事,实属意料之外,因此才打乱了一切。”
她胡乱地说着,倒是说得有理有据。
周尚却还是阴沉着脸,醉了酒后,神志亦不算太清醒,许多事也就转不过弯。若今日周瑜不向他说个清楚,怕是要吹一夜的冷风。
周尚继续说:“你带兵去相助了小霸王孙策,如何?”
周瑜道:“很好。”
他又指着孙采薇和孙权问:“那么他们二人又是怎么回事?你到底要助谁?”
周瑜平淡道:“孙氏。”
周尚怒极反笑,“你拿着玉玺,却一心只想做谋士?!周公瑾,你是真的不要命了?我周氏一族,怎么就只剩下你这么个……!”
他说不下去,火气却还是没得到发泄,干脆直接将手中酒一扬,尽数洒在周瑜脸上。
孙采薇坐在一旁,感受到脸上的凉意,也不由皱了皱眉。
周尚是在责怪周瑜,手里拿着招天下人觊觎的东西招摇过市,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别人想得到玉玺,皆是为了结束衰微的汉室自己称帝,可周瑜拿着玉玺,却只是拿着,将自己的命放在刀尖,一不注意便会被刀刺入心口。
周氏只剩他们二人了。
周尚动怒,亦在所料。
酒液自额间滑下,淌进眼中,实在刺目。周瑜面上哪怕沾了酒,却依旧云淡风轻,他柔声道:“明日叔父就不用答应袁术做那郎中令了,我会派人送叔父出城,离开寿春。”
“你疯了?”周尚几乎是气得发抖,“何时轮到你来教我周尚做事?”
周瑜笑了笑,“叔父,如今周氏只剩你我二人,玉玺一事,涉及太多,叔父就不要以身涉险了,瑜自会处理。”
周尚只觉自己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动的怒一点也没奈何到他,气得他当场拂袖转身,再不置一词。
见周尚进了屋,周瑜才缓缓抹掉脸上半干的酒,他望着两人道:“明日你们二人也不必去了,我去即可。”
两人一听,立刻站起身来,满脸拒绝神色。
孙权晃了晃有些晕的脑袋,不赞成道:“袁术不比他人,公瑾哥绝不可一人前去。”
孙采薇也道:“三人一起,也好有个照应。况且,你已经……没有了武器。”
周瑜摇了摇头,“正因袁术喜怒无常,在江淮一带人尽皆知,我更不可能让你们二人涉险。阿权醉了,练师带他去歇息。”
孙权道:“我没醉。”
“公瑾哥,总是站在我们面前,你再厉害,也会受伤。”孙权低头看着碗中的酒,脑子里晕得让他辨不清方向,但他依旧要说,“难道我和练师,要一辈子躲在你的身后?”
周瑜迟疑了一瞬,随即点了点头,“那便一辈子吧。”
孙采薇长叹一口气,走过去扶过了孙权,她并未说话,却也震惊于这样的承诺。
一辈子,那么长,又那么的短。孙权终有要一个人面对一切的时候,届时,又有谁能站在他面前?
她吗?
第87章 同行
又下雪了。
一片雪花落至脸上, 致使孙采薇在扶住孙权的同时,又不由看向了天。天际浓云厚重,载着足够铺满寿春的雪而来, 头顶光秃的枝桠张牙舞爪地贴在天边,剪影犹显凄凉。
两人一站一坐,谁也不让谁。
愈是如此, 孙采薇便愈是无奈。
终于, 他们喝下的酒起了效果。孙采薇心道,还是醉了的好,醉了,就不必再纠结那些问题。
孙权只觉眼前的画面变成了两个, 他眨了眨眼, 才侧头去看孙采薇, 同样也还是看见了两个孙采薇。
她总是一袭绿衣, 她亦是唯一一个穿绿色衣裙也极为好看的女子。孙权张了张嘴, 却已经辨不清这里是哪里, 自己又想说什么,但他实在醉得太深了。
原来,他的酒量并不是他所想的那么好,喝了两坛就醉了。
孙权忍不住笑了笑,但还是抵不过醉意, 缓缓垂下了头,高挽的发丝也顺着他的脸侧垂落,刚好扫在孙采薇脸上。
孙采薇在心里叹了口气, 一个两个的, 真当她是大力士,扶走一个还能再扶一个?干脆都待在这里吹一夜冷风以醒酒吧。
就这模样, 明日还怎么去袁府?
周瑜也醉得厉害,不知不觉也已经伏在石桌上不甚清醒了。
明明都不胜酒力,还非要逼着自己喝。
她道:“你们真是好样的,偷了袁胤的酒喝不说,还醉成这个样子,我可不会管你们。”
身侧的孙权却忽然嘟囔道:“哪里是偷,明明是光明正大地拿。”
孙采薇一时哭笑不得,你到底醉没醉?
不过不管醉没醉,此刻摆在孙采薇面前的,是怎么才能将两人扶进屋里的问题。
她一时纠结,醉了酒的人,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她身上。
这时,一阵风从身侧轻轻掠过。周尚不知何时沉着脸走了出来,他步伐很轻,亦有些醉酒后的虚浮,直到走近了,孙采薇才发现他。
为何又回来了?还要继续喝酒,还是放心不下他的侄子?
应该是后者。
在孙采薇的注视下,周尚弯腰扶起了昏昏沉沉的周瑜。从始至终,他都并未看向孙采薇和孙权,而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孙采薇放在桌上的玉玺,又探手取过装在盒袋里,挂在了周瑜腰上。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他在心中默念着,头也不回地缓步扶着周瑜进了屋。
孙采薇静静地看着,不知为何,心中隐约升起一丝隐忧。但这忧虑从何而来,孙采薇一时也抓不住那重点,只能沉默着,深感无奈。
风轻轻地起了,卷起地上的枯叶,叶片空了许多地方,只留下纤细的叶茎,慢慢地盛满了雪。
大雪已落,春日又将到来。
孙权早已经长高了很多,亦快到取字的时候了。孙采薇扶着他,略有些吃力,但总不能将他丢在院中,周尚显然不会管他,只怕明日一醒来,就给这场大雪埋严实了。
好不容易将人扶进屋中,孙采薇累得是气喘吁吁,抓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茶直往口中倒,缓了半晌,才给人抓了绒被盖上。
屋外的雪越发大了,好似鹅毛飘飞,很快院中便积了一层素白。照这么下去,大雪是否封路?明日他们能否赶去袁府?
孙采薇想了想,还是决定去后厨看看,能否做些醒酒的汤。
她这么想着,刚准备转身离去,却又蓦地愣住。
她看着屋外飘飞的雪,像是一片一片的雪花落至了心头。雪是冷的,心却是热的,不断地跳动着,催促着她回过头去。
听错了吗……?
于是她停下脚步,仔细地再去听床榻上的人在说什么。她本该离去的,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停下了。
只因孙采薇听见醉酒的孙权在说:“……采薇。”
孙采薇一时怔愣不已,张口结舌地站了半晌,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她从未告诉过他们,尽管聪明如他们,或许早就已经猜到了什么。
孙权,你是清醒的吗?孙采薇站在榻前,借着屋外的雪色深深地望着眉头轻皱的孙权。
屋中一时寂静,针落可闻。
孙采薇长叹了一口气,“是受这支发簪影响,还是你早就知道了什么?”
“那我在你眼中,是步练师,还是采薇……?”她迟疑着,终于还是问出了深埋于心底深处许久的问题,可惜孙权还是无法回答她。
但这也无关紧要,她并非十分纠结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只用清楚她是孙采薇,不是步练师也就足够了。只是恰好她一直以来都在想这样一个问题,也就在此刻不由自主地问了出来,一问出口,心里也顿时轻松了许多。
此时此刻,她亦是有些好奇,孙权会怎么想,会不会惊讶于一个人竟然会有两个身份?
她忽然有些无奈,她真是无可避免地会想到孙权,想到日后成为吴主的他。他生来便是要做吴主的,现在所经历的一切,也只是他成为吴主之前必经的路而已,这毋庸置疑。
她呼出一口浊气,步伐轻盈地退了出去。
后厨中没什么吃的,孙采薇揭开了所有锅盖,也只剩下些发霉的东西。
她叹了口气,早知来时就该先采买些吃的,也不至于现在在这儿盯着空空如也的后厨发呆。
她又走出后厨,心中不断盘算着明日该如何应付袁术好将吴夫人带离袁府。
玉玺可以给,但周尚……?
孙采薇不由想起周尚那盛满怒气的眼神,同时也还是第一次有人那样对周瑜,一想着,她便不由皱紧了眉。周尚和他们三人的想法终究是不大一样的,然而周尚到底在想什么,孙采薇一直看不明白。
她仔细地回忆着那些接近模糊的记忆,只依稀记得,周尚回到寿春之后不久,便再没有了记载。史书里对他的记载也就寥寥几笔,孙采薇一时也无法想透其中关系。
府中并未点几盏灯,孙采薇自后厨出来,拐过回廊,这才进了屋中。
她和衣而眠,却怎么也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是许多画面在眼前晃动,舒城、庐江、曲阿、寿春……她已经辗转了许多地方,却还未得一个安然的居所。
吴郡。
什么时候才能去吴郡?她还有很多要紧的事未做。
有时候觉得时间过得很快,有时又觉得时间缓慢,这么久了,她才来到寿春。时而祈祷时间过得快些,这样就不必辗转流离,时而她又祈祷时间能过得再慢些,这样也让她能有充分的时间做好自己想做的事。
这些矛盾令她辗转反侧,屋外的雪压了枝头,厚重的雪一下落至地里,清晰地传进孙采薇耳中。
她睁开双眼,望着漆黑的房梁,不免长叹一声,干脆直接撑着床榻起身,走出了屋子。
踏出屋门的一瞬间,冷风便迎面吹来,裹着衣袂不住随风翻飞,似要将人吹走。原本就没有什么困意,这下是更加清醒了。
孙采薇斜倚门框,百无聊赖地看雪,也不顾迎面而来的刺骨寒风。
一个人看雪,怎就这么无聊?她不免想。
她四处看着,忽然瞥见院中雪地上出现的一排脚印。孙采薇不由挺直脊背,凝神去看。
脚尖朝着院门,是谁要出去?
雪很大,很快就要遮住这些被踩出来的脚印,模糊的轮廓令孙采薇看了好一会儿。
算算时间,天就要亮了,然而孙权和周瑜到底酒醒了吗?
她犹豫着,是否应该跟上去,还是去叫上孙权和周瑜?
她来回踱步,又听得一阵开门的吱呀声。于是她回头看去,定睛于声音来处,便看见了周瑜高挑的身影。
她便快步走过去,问:“这么快,酒便醒了?那看来孙权应当也……”
周瑜点点头,目光却是看着院中那一串模糊的脚印,缓缓说道:“玉玺被带走了。”
孙采薇毫不意外地叹了口气,“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即指周尚。
饶是周瑜,亦是有些不解。“先进屋,外面冷,我去叫阿权。”
孙采薇顿时有些讶异,“公瑾兄这是,不阻止我们同去了?”
周瑜云淡风轻地笑笑,“想来也阻止不了你们俩。”
孙采薇同样也回以一笑,“不是说过了吗?不论做什么,我们一起。”
孙采薇紧了紧身上的披风,静静等着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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