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箭雨齐刷刷地自她周围落下,落地瞬间便为他们三人阻隔了一切危险。袁胤的人再次被逼得后退,纷纷满脸惊惧地看着驾马而来的绿衣女子,她的身后又跟了许多人,身经百战的面孔让人根本不敢有任何动作。
孙采薇催马而来,驻足于孙权身前,她松了口气,又笑道:“我来了。”
她的发丝已经在途中被风吹得凌乱,就算如此,她骑在马上,绿衣随风飘飞间,也只会让人觉得她仿佛是从天而降的神仙,美得空前绝后。
孙权忍不住也笑,只觉死亡似乎也不再那么令人害怕,况且她来了,他便坚信死亡已经远离他们。他道:“你来了。”
孙采薇点头,又看向周瑜,道:“我也将萌萌带来了。”
萌萌轻轻叫了一声,似在问及周瑜伤势如何。
周瑜闭目缓了缓神,这才勉强点了点头以作回应。
孙采薇翻身下马,又在间隙中抬头看了一眼天。天边的云不知何时散去了,今日必将是个好天气。
她走近孙权,看了他半晌,最后道:“眼尾这么红,也怪好看的。”
孙权当即一愣,高挽的发丝不住随风打在脸上,也未能使他反应过来。
孙采薇微微一笑,似乎在以此为乐以消掉心中的担忧,随即她利落地取出药瓶,倒出瓶中的药丸递给两人,“来时的路上,我便相信我能在太阳升起之时与你们再见,现在看来,老天也在帮我。”
两人毫不犹豫地吞下药丸。
周瑜终于能松一口气,他靠坐一侧的石阶,柔声道:“多谢。”
孙采薇顿时有些受宠若惊,她笑了笑,“还好我赶上了,否则我都不知该怎么给远在钱塘的孙将军交代。”
但她并不怕,她知道历史的走向,也深知自己一定能救下他们。
做完这一切,孙采薇这才疲惫地席地而坐,太阳暖洋洋的,照在身上格外的温暖。她沐着阳光,轻声道:“不论发生何事,我都一定在。”
孙权也在她身边坐下,他侧目看着孙采薇,日光毫不保留地洒落在她身上,好似为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辉光。
他们平淡地坐着,谁也不知他们各自的旅途到底有多么惊心动魄。
半晌,孙权低低地说:“你的声音,我听见了。”
孙采薇不意外地笑,“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能听见。”
孙权便忍不住揽她入怀,更加用力地抱紧她,她的身体柔软,性子却格外的坚强。他不由想起从舒城到今日的时光,从那时的恍然一瞥到如今的紧紧相拥,似乎他们本就注定遇见,注定相知,注定并肩。
孙采薇问:“你在想什么?”
孙权笑道:“想你。”
孙采薇微愣,随即好笑道:“想步练师?”
孙权摇了摇头,不管是步练师也好,采薇也罢,只要是你,那便是你。他补充道:“只是想你。”
孙采薇也不由想,她到底算是步练师,还是孙采薇呢?其实这是一个不需要过多思考的问题,她大可以直说她不是步练师。步练师是步练师,孙采薇是孙采薇,她们是两个时代的人。可这样的话,步练师是否就将不再存在?
她开始认真地思考起这个问题,她有自己的人生,她并非是为步练师一生的延续而存在,可她又忍不住可怜起早逝的步练师。然而无论重来多少次,她也只会说她是孙采薇,不是步练师,她不会按照步练师既定的命运去走。
正想着,袁胤带人来了。
他头发乱糟糟的,裤子也胡乱反套在身上,但这对他来说显然不是什么大问题。他恶狠狠地盯着三人,若是眼神有刀,大概是想将搅乱他太守府的三人千刀万剐了。
袁胤的身边还有一人,周瑜看了一眼,便撑着冰凉的石阶站起身来,道:“叔父。”
周尚也来了。
周瑜目光浅浅地看着他,不过一段时间未见,周尚发间却开始染上了白发,整个人也疲惫老了许多。
袁胤大喊大叫道:“周尚,管管你家的人,在我这太守府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周尚叹了口气,“勿再闹了,丹阳已经与我无关,随我去寿春。”
周瑜点点头。随后又捡起掉落在地的锦盒,便见袁胤双目圆睁地跟着锦盒转,生怕这盒子再次摔了,周瑜却没什么所谓地随意收着,说道:“走吧。”
见识了这几人的厉害,袁胤虽然心有不甘,却还是不敢多说什么,只能咬牙切齿地让开。
待他们离去之后,袁胤才恶狠狠地一脚踹向身边的士兵,“滚去传报,告诉我哥,玉玺在他们手上!”
三人带着部众随着周尚走出丹阳,周围百姓满目疑惑地看着他们远去,又不免抬头看了看天际的太阳,心道:看来今日真的是个好天气哩!
入夜之后,便开始起风了,风刮在身上,有些凉,这一路大概是要迎着冬风走了。
马车摇摇晃晃地行于山道间,孙采薇分了一块饼递给马车中的周尚,叹道:“总觉得这一年都在路上奔波。”
“世事不定,总是要习惯奔波于途中。”周尚嚼着饼说道。
孙采薇笑笑,“世事不定的原因,究其根本,也是因为这混乱的时代,战火不期而至,致使百姓常常颠沛流离,所有人都疲于奔波。但若是真的有人能定下这江山,或许就不再需要人们被迫去习惯奔波。”
周尚抬眼,他的眼中没有丝毫的光亮起伏,只深深地看她,问:“谁又能定这天下?”
周氏遭逢屠杀时,他只能看着,日日守着消息,除此之外,他根本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族人,一个个遭遇残杀,周氏一族几乎一夜覆灭。
曾经他也期盼过有谁能来终结这样随便便能杀人的乱象,然而现实无情地在告诉他,他的愿望根本毫无实现的可能。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只会为了一块地盘争论个不停,动不动就要挥军攻城,人命?哪怕是天子,也只会命如草芥,一捏便碎。
他也不再抱有希望,只望得过一日,便是一日吧。指不定哪天便死了,在这之前,还不如随心而为。
而此时此刻,却有一个年轻的女子在大言不惭地说什么有人能定这乱世?!他心中发笑,太过年轻也并非好事,看的事情也就不够全面,只会徒劳地抱着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做着白日美梦。
孙采薇便道:“人人都能定,但人人又都不能定。”
“什么意思?”周尚皱了皱眉,忽觉对面的女子说起话来,似乎知晓颇多。但怎么可能呢?
孙采薇看了一眼车外两人的背影,不由敛眸轻声道:“永久的安宁纵然难以到来,但江山由人定,总要坚信有人能够定这天下,不是吗?就如同我相信周瑜,亦相信孙权。”
周尚叹了口气,一谈及周瑜,他便想到那些惨死于董卓刀下的族人。或许,他真的应该相信,有朝一日周氏唯一幸存的孩子,能够手刃仇人。
“我老了,这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
说完这句话,周尚便不再言语,靠着车壁便沉沉睡了过去。
自林中出来,很快便到了一条河边上,车也就停了。孙采薇轻手轻脚地下了马车,又在周围寻了些干柴,燃了篝火。
孙权和着众兵将下河摸了鱼,趁着夜色,一个个倒是收获满满,总算是能饱餐一顿。
周瑜反正是不能指望他能摸条鱼起来,毕竟曾经在舒城时,周公子那是不上厅堂不下厨房,脚不沾水手不碰鱼。难得钓个鱼也能不串钩子,这是体验生活,那么上手烤鱼烤得滋滋冒糊气的话,就是毁掉美好生活。
三人围坐一起,周瑜静静地看着两人忙得脚不沾地串鱼烤鱼,两个人的眼神那是坚定得根本就不让他上手去碰。
周瑜好笑地看着两人问:“……不需要我帮忙?”
“公瑾哥就坐着罢,我和练师还是决定要延续我哥的传统,万事交给我们就好。”真交给周瑜的话,今晚这鱼大概率是不用吃了。
焰火升腾,柴木噼啪炸裂,一时也驱散了夜色的凉意。
孙采薇一边握着一根木枝推着火中烧了一半掉出来的柴木,一边说着:“此去寿春,大概又会生出许多事来。”
周瑜点头道:“嗯,袁术很快便会得知玉玺的下落。”
“为了一块石头,争来争去,到最后又有什么用呢?”孙采薇道,“就算得到玉玺称了帝,那也像镜花水月,转瞬成空。”
“一块石头,却能掀起轩然大波。据说玉玺丢失的那几年,许多人都在寻找着玉玺,争得头破血流。大概这便是玉玺的作用,能助人定江山,也能使人搅动江山。”孙权道。
“是啊,袁术自然是也是想要这玉玺,此去寿春,无异于直接落入袁术手中,但公瑾兄的叔父受袁术所召,他不可能抗令不遵。”孙采薇慢慢说道,“造一个假的玉玺怎么说也还是不太现实,他非要不可的话,给他也无妨。反正公瑾兄不是说了吗,袁术那眼界,是不会有什么作为的。”
“阿权有什么想法?”静静地听完孙采薇的话,周瑜点点头,又问向孙权。
孙权便道:“练师所说,我也赞成。”
周瑜无奈地笑笑,“总要有自己的看法。”
孙权缓缓道:“那我倒是,有些担心我娘和小妹。她们虽然在江都,但我还是担忧袁术会以此作威胁。”
孙权话一出口,便令两人一时沉默不语,“这样的担心,也不无道理。”
孙采薇也叹道:“可惜如今江东未定,大家奔劳于各处,吴夫人和阿香也无人保护。”
“之前虽然听我阿兄说,她们身边有张昭张子布先生在,但张公毕竟是擅文不擅武,加之年纪也大了许多,思来想去,我还是有些许忧虑。”
“别担心,不会有事的。”孙采薇又道。
“明日一早我们便出发,抢在袁胤的人之前,便不会有事。”周瑜也道。
孙采薇和周瑜这么一说,孙权便莫名定下了心来。他点了点头,将烤好的鱼取了下来,递给身边的两人。
当年在舒城之时,他们便是如同此时这般,踩着清水追鱼,又在桃花坡放了风筝,自在而悠闲。舒城的桃花开了又败,清河从中淌过,载着飘落的桃花瓣一路注入万顷巢湖,碧波荡漾,白鸟相携,在远山之间飞翔。
待一切尘埃落定之时,一定会是这样一副景象吧。
只是事到如今,背负的东西不知不觉已经多了起来,并且还涉及到了生死。
吃完东西,留下几人守夜之后,孙采薇便睡去了。
夜间迷迷糊糊醒来时,孙采薇一眼瞥见远处的一身素白。
说是素白,却也不尽然。大概是放火放多了的缘故,他们的衣上总是或多或少地沾有一些红色的装饰。
孙采薇看了看身边浅浅睡着的孙权,轻轻地起身,提步走了过去。
“明早要赶路,还不睡吗?”孙采薇问。
孙采薇走到周瑜的身侧,眼角的余光这才看见周瑜手中拿着的事物,她愣了愣:“你的弓……”
这把跟了周瑜多年的弓,就这么断了。
孙采薇心中有些惋惜。
周瑜看着断成两截的弓,向来清明如月的眼中竟有些不舍流过,他轻声说道:“断了,便不再称其为弓。”
孙采薇问:“这把弓……是重要的人送的吗?”
此弓不及灵宝,它只是一把很素也很普通的弓,甚至比起灵宝来说,还小上一些,若是给十四五岁的少年用,倒是刚好,只是周瑜的箭太过精准,往往让人忽略了弓箭本身。孙采薇这会儿才注意到弓身上其实有许多刀削过的痕迹,一点儿也不平整,也不知是谁,用刀一点一点地在木头上削出了弓形。
周瑜笑了笑,道:“四岁时我出府一次,恰好遇上几个山贼,他们将我围至河岸边,伸手便要夺我身上的琉璃瓶,我被推入河中,半死不活的时候被我爹捞起。”
“他一时盛怒,却又拿我无可奈何,派人端了那几个山贼的老巢后,才给我削了把小弓箭,苦口婆心地劝我学一学箭术,以作防身用。”
“大了些的时候,小弓箭便不再握得住,他又去做了把大一些的弓。再后来便是与伯符相识的时候,他又亲手做了这把弓,不过后来他常居朝中,回来一次,也未来得及补上我加冠取字后的弓。”
孙采薇听着,一时默然不语。这样一把极其重要的弓,寄托了多年思念的弓,却在昨日断成了两截。
孙采薇眨了眨眼,试图逼回眼中将落的泪。她想说些什么,然而出口的话却莫名有些哽咽,她勉强令自己笑出来:“我要是会修弓就好了。”
修补琴身的裂纹,她可以投机取巧,然而这样已经断成两截的弓,她却不知该用什么办法才能使它复原。
她要是会修弓箭就好了。她在心里重复,只因她不知该开口安慰什么,她从来不擅长这个,也就常常不喜分离。在她心里,惊才绝艳的周公瑾,也会有悲伤显露吗?
若是孙策在就好了。孙策不比他们三人,他向来主动,仿若太阳般热烈,轻易便能感染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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