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倒像是没有察觉。他太忙了, 同样还肩负着孙权的希冀, 肩负着整个江东是否会就此倾覆的压力。
本来见着刘备就烦,现在是更烦了。
孙采薇看着周瑜缓步走过来,两人甚至无需言说,便已同时隔着船舷,面向了滚滚滔滔的长江。
孙采薇双手搭在船舷上, 感受着身后凌厉的风,不由沉吟说道:“此情此景,在大军压境之下抚琴奏一曲长河吟, 只一想着, 倒是颇有风流。”她说着,不知又想到了什么, 低声笑了笑,“可惜孙权不会弹琴。”
周瑜亦笑,“他不愿学。”
孙采薇知道他不愿学的原因。
“琴这么难,他又要治理江东,还是不学了。”孙采薇道,“倒是公瑾兄,许久未听你弹琴了。”
周瑜便道:“没时间弹。”
“那么趁着天还没黑,要弹一曲吗?”孙采薇笑道。
周瑜却避而不答,反道:“所以你来到前线,只是想听琴?”
孙采薇微笑着摇了摇头,“公瑾兄应当知道不是。”说罢她又回头看了眼远处戴着面具的男子,轻而缓地说道:“我想亲眼看你们赢,看我们江东赢。”
还想看到,孙权听到胜利号角之时,笑逐颜开的神色。
周瑜伸手拂风,道:“会赢。”
会赢,一定会赢。
夜色覆江,琴声起了。
滔滔江水之上,数不尽的船只随水轻晃,激越肃杀的琴音起于水浪翻滚之间,天与地如网交织,将一切笼罩其中,似乎谁也无法逃离出这曲调变化错落的琴音。
大战当前,谁在弹琴?
刘备循声而出,夜色厚重,雾锁江面,他只能依稀辨得船头站着两个人。
不知何时,他的兄弟,也自舱内走了出来。
“为何这会儿要弹琴?这不是故意引人注意吗?莫名其妙。”张飞虽心中躁郁,但还是抱胸嗤道,“这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会弹琴了,大敌当前,还有心思弹琴,真不怕敌军一箭射来。当然若是弹琴能赢,我张翼德立马倒立给人叫爹。”
受了江东好几日的气,张飞也算是抓着这一处,干脆来个不吐不快。
“三弟!”
刘备虽低声斥了句,却也心下疑惑,为何要在今夜弹琴?他听着耳边呼啸的风,不免想,这么大的风,手也要冻僵了吧,怎么可能还能弹琴呢?
他不由步步走近,不出所料,站在船头的两人正是孙采薇和周瑜。
以及……刘备蓦然一惊,感受到身后有道灼热的视线在他后背徘徊,他猛然回头,这才看见远处还有一人,正随意地靠着船舷抱胸而立,一双眼斜睨打量着他。
若是能看见他的脸的话,只怕也是肆意嘲讽的笑。
他心中暗道:江东人真像一群神经病,个个高傲不理人就罢了,这会儿还有个专吓人的存在。
刘备强令自己默念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三次,这才收回思绪,走向孙采薇和周瑜。
他走至两人身侧,眼神一瞥,便瞥见孙采薇手持桃花,目光灼灼热烈,周瑜却单手抱琴,五指随意拨弦。
就这样,也能弹好琴?
“周大都督和练师姑娘,这是做什么?”他问。
琴音不绝,桃花伫立,无人回他。
“……”刘备顿觉挫败,心中不悦更甚,只觉这场战更加的渺无希望。既无希望,又何必在这儿受气……?
风越加地大了,耳膜间满是充斥的呼啦风声,以及那强烈的,足以穿透风的琴音。
琴音彷如战鼓,时轻时重,不断拍打着一个人的心脏。长剑若明灯,冷白的剑身折射着暖光,好似指路的信号。
刘备忽地心神一动,不免抬头看向了远方。
这时,原本和缓的琴音催促,落点有力,转瞬变得激昂充满肃杀之气。猛烈的东风中,绣着孙字的赤色幡旗不断扯着风指向北岸。
大雾逐渐散了。
一切将明。
眼中所见,是一排排斗舰接连不断地溯江而上,无声无息,如同鬼魅。
远处,曹操的战船铁索连环,首尾相接,不习水性的北方人,这才有了踩在陆地上的实感。
琴音乍然停下。
长江之上,忽然又安静了下来。
太安静了,安静得只剩下水声。
曹操心中难得的不安,索性走出船舱,在甲板上来回踱步。
水汽,鼻间满是水汽,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的讨厌水。若没有这条长江阻隔,江东还敢与他抵死相抗?然而也只是一条长江而已,明日一早,他便可直接跨过长江,踏平江东,实现一统天下的抱负。
至于蒋干所说的步练师……
精通算学吗?
刘表也确实如她所说,病死了。那么她还算到了什么?算到了这场战争的胜败?
倘若她真的算学无双,那么既然必输,为何还要顽抗?这么想着,心中便升起了莫名的隐忧,他负手而立,遥遥望着薄雾遮绕的江面,难道,他会输?
耳边水声如乐,透过江上的雾气,曹操似乎看见了对岸弹琴作曲的青年。他心中一惊,又不敢置信地附耳认真去听,水声中竟真的伴随有琴音!
怎么可能。
谁会有心情在这个时候弹琴?曹操面露嘲笑,而他也不可能会输,他的大军覆盖长江,旌旗蔽空卷地,江东区区几万人,如何能阻他?!
靠着那毛还没长齐的周公瑾,靠着那招摇撞骗的步练师?江东是真的拿不出人来了。
荀攸走了过来,“主公,天寒地冻,进屋吧。”
曹操笑笑,“孤无事,倒是公达无法适应这摇摆的江水,先去歇息吧。”
荀攸叹了口气,“主公,军中将士水土不服,已生疾病,若不速战,或成大患。”
“孤清楚。”曹操亦叹气,“可惜,奉孝不在了。”
“明日孤称了天下,孤的祭酒,是否能看见?”他盯着长江看着,喃喃自语。
荀攸轻声道:“会看见的。”
相互并肩之人,难道真的要有一个人离去,老天才开心?
曹操陷入了沉思,因此当他看见水面上零星的火光时,却已经来不及反应。
好多的星火,聚成一片,就要连成火海。
忽然一阵急促如雨落的琴音响彻了天宇,东风呼啦拍过,曹操在冰寒之中睁大了双眼。
——水面之上,斗舰齐发,机括响动,轻舟独进。
“主公!是江东军!”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曹操只觉耳边嗡嗡地响。
江东军……是江东军!怎么可能是江东军!
那只有几万人的江东军,是怎么敢的!
琴音混着呼啸的东风,越发的急促。底下来来回回的江东军,将领身着红衣,听着琴音作战,轻舟燃火冒进,声响不绝。
“举火,离船!”一声低喝穿透薄雾,由江风带着,伴随着琴音自江岸而来。语调沉着得,似乎并非是在对着大敌,但若想在江上放火,倒同儿戏了。
只是曹操还是蓦地一怔。
郭嘉未曾离世前,便说过,要小心江东的火。
“举火——离船——”
粗犷的嗓音中,琴音依旧连绵,连成一片的战船很快受到轻舟相撞,开始不断地摇晃,曹操几乎站立不稳,幸而荀攸扶了一手。转眼之间,曹操只见荀攸苍白了脸色,在那无数破碎轻舟之间,曹操亦闻到了属于火油的刺鼻的味道。
悄无声息的,为他的战船洒满了火油。
“砰——”
漆黑的夜色中,乍然炸开巨大的焰云,厚重的天幕在数万人眼中白了一瞬。
“起火了!有火啊!!!”
杂乱无章。无数将士在曹操眼中不断地奔逃,然而,除了船,再没有下脚的地方,又能逃到哪儿去?
刘备亦被这陡然炸开的亮色吓得猝然一惊,他这才反应过来,船上的兵将不知何时已经走得精光,此刻这艘楼船之上,竟只有他们几人。
“周公瑾,你又让我的人去做前锋!”刘备再顾不得结盟一事,前方到底发生了何事,他不清楚,他只知道他的人或许又要损失过半。他咬牙质问,身后的兄弟也跟了过来,怒目而视两人的背影。
孙采薇回过身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别用那种要杀人的目光看着我们。”
一个女子,凭什么轻视他有着汉室正统血脉的大哥?!
张飞挥着蛇矛,指着孙采薇,怒声道:“我不打女人,你让开!”
孙采薇抱着剑,拧眉看他,“大敌当前,还这么小心眼,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呐。”
“谈不上小心眼,只是周都督行事偏激,做事不告知盟友,这是将我们盟友置于何地?”赵云沉吟道,“对岸的火,我们可是一概不知。”
“坐着看戏还不乐意。”孙采薇嘲笑道,“真难将就。”
……江东的人,真欠。
孙采薇握起桃花,她的指骨纤细,剑柄处突出的桃花状无法卡住虎口,剑便容易脱手。然而她却还是道:“心有不满?可惜,决断者依旧是周瑜,而这一战……”
孙采薇话还未说完,便被张飞的大声量打断,“这样擅自行动的决断者有屁用!当真是被曹孟德吓破了胆,试图在江上放火,也不怕风向突然调转,火烧我军!今日我便要揍醒他这糊涂的脑子!”
孙采薇皱眉看着朝着周瑜后背袭去的蛇矛,张飞用劲明显极大,矛间正对周瑜心口,这哪儿是揍,分明就是要人命。
楼船在前进,周瑜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的战况,并以琴音作攻守,哪有心思兼顾作乱的几人。
孙采薇立刻提剑而出,挥剑作挡。
只是她终究抵不过身经百战的张飞。剑脱手的一瞬,孙采薇目光冷了下来。
张飞勾唇一笑,眼看蛇矛近在咫尺,然而眨眼之间,张飞却神色大动,那本已脱手而去,将被挑至江中的剑,忽然被一只男人的手握住。
剑柄处突出的桃花恰好卡住了他的虎口,稳稳停在他的手中。
他随意提剑转动,像是握着一把长枪。剑身回来得极快,自矛尖和周瑜后背之间生生插入,接着“叮”地一声脆响,矛尖正中剑身。
这时,他手腕微微用力,巧劲之下,剑身一扬,便轻易滑到蛇矛下方,再一挑,张飞登时只觉虎口震动,将握不住手中的蛇矛。眼中所见,蛇矛被长剑挑飞,横滞于空中,那把剑立刻顺着蛇矛滑下,离他越来越近。
“三弟!”刘备失声大喊。
张飞方才如梦初醒,立刻去抓蛇矛,转身与那把剑缠斗到一起。
冷兵器接连碰撞,吵得耳朵生疼,孙采薇亦听见琴音中断了一瞬。
随后,“砰”的一声,一把琴,出乎意料地砸了下来。
孙采薇后退了一步,握剑的男子亦后退了一步。
张飞登时只觉自己被砸得头晕眼花,耳边还嗡嗡响着琴弦拨动之声。
周瑜淡淡地看着刘备几人,似乎上一刻抱琴无情抡人的人,不是他。
周瑜又瞥了一眼握剑的男子,吓得男子立刻将剑甩至了孙采薇脚边,随后双手抱胸,退至一边,旁若无人地悠闲看火。
周瑜道:“闹够了吗?”
张飞捂着脑袋,几乎分不清东西南北,“大哥……你也没说他会武啊……”
刘备失语。
孙采薇勾唇笑了笑,“刘豫州不作阻拦,不会真的以为你们能对我们江东做什么吧?”说完,她拍了拍手,很快便有兵将至底下浮着的船只攀爬了上来,围住了刘备等人。
这是她的兵。这么多年来,她从来不会主动去调兵遣将,但她却仍然手握权势与兵马,她不用,只因江东还有周瑜撑着。
然而赤壁一战后,又将会有人离开。
她挥剑一指,微微笑着,笑意却未达眼底,“这盟友,可是已经失去了信任。”
东风呼啸,桃花冷白的剑身映着远处遮天的火光,倒映进每个人眼中。
曹操觉得自己似乎看见了明日的太阳。太阳之下,烈火张天,火海连绵,隔绝了他一统的希望。
长久刺目而又灼人。
“曹丞相,我们江东大都督送你的大礼,可接好了!”吕蒙站在船头,水浪激涌,红衣猎猎飘飞,嘴角噙着肆意的笑。
“曹贼,天寒地冻,送你把火,暖和暖和吧哈哈哈哈!”甘宁叉腰大笑。
纵然风烈水滚,他们却依旧如履平地,自在任游。
水面之上,唯有江东可称战神。
曹操咬牙看着底下嚣张的江东军,手握成拳,指骨几乎折断。然而脸上却忽然传来热浪拍打,迫使他不由侧目去看——
火焰!
炙热的火被风推着,转瞬到了眼前。
曹操的眼中,唯余焰色。
好大的火,火焰顺着铁锁而来,跳跃的火舌转眼吞噬了太多太多的人。
曹操目眦欲裂,耳边满是将士的哀嚎痛哭。风大火猛,一艘一艘的战船沾上了火,火速连成了滚烫的一片。
风不止,火不休。
烈火横江,烟焰张天。漫天漫地的火,张扬着在江上肆虐,烧得桅杆倒塌,战船翻覆。火舌一跃而上,眨眼吞并了无数脆弱得退无可退的生命,峭壁山峦、低洼沼泽、厚重天宇,尽数消失不见,所有人眼中只剩下猛烈烧起的火。
火光灼目,焰浪翻滚,咬上裤管,灼烫甲胄。无数人开始弃船跳江,刺骨的寒遍体而入,又痉挛了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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