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袖袋中掏出一颗铜钱大小的夜明珠置于书案上,待了片刻,发出微弱的光。她双手止不住抖动小心翼翼打开纹盒,预先准备好的朱砂印油,在提审单上盖下了崔怀亮的私印。将提审单放在一旁令印油风干,借机整理好书案,物归原位。一切就绪,正要离开书房之际,却听到了院外有动静。
糟糕,出不去了!崔逢月惊得一下慌了神。
第16章
盗书
只听到一个声音道:“你怎么在这,侍卫呢?”原来是崔行俭。
“娘子这些日子夜不能寐,没日没夜地对账。适才娘子发现上月茶叶帐上有一笔疏漏,便叫奴婢往库房将上月茶叶拿到卧房核对。谁料想,奴婢从搁架上拿茶叶一时不慎,崴了手,又不愿在返回院中叫人让娘子久等,便叫离库房最近的书房守夜侍卫拿着对符去取。郎君如此深夜还未入睡,是否有事要奴婢帮手?”弄棋福了福身道。
崔行俭自裴远愈下了大狱后,就没和崔逢月说过话。有时人群中看她一眼,尽管她妆容掩盖了憔悴,但双眼有些红肿,眼中似乎含泪,与以往那个风姿绰约,灵动飒爽的崔逢月相去甚远。心痛中却有一丝丝的畅快和希望。
他淡淡开口道:“我来书房给郎主取刑部文书!”说罢,一步步向书房走去。
靴声橐橐,似乎踏在了崔逢月的心上,仿佛心要从胸腔中跳了出来。
“郎君,娘子夜不能寐,奴怕她精气神都要耗尽,不如郎君现在先去取近日所书的书卷,与奴一同往娘子院里去,给娘子瞧瞧,怕是能尽早入睡。”弄棋连忙唤住他。
崔行俭停下脚步,嘴唇一弯。崔逢月自幼便不易入睡,可偏偏只要看着他写的书卷,不出半刻,立即入了梦乡。自幼他的书卷就成了崔逢月入眠的良药。多日未同她说话,如今以此为借口,去瞧瞧她也好。
他转过身来,走向弄棋道:“如此你在这稍待。”
弄棋看着崔行俭远去,气息不稳地左顾右盼了一番,才匆匆跑到书房门口:“娘子,快走。”
崔逢月刚回到自己的院中,气息刚稳,弄棋与崔行俭入了中堂,崔行俭站在了中堂的屏风外,弄棋入内回道:“娘子,奴婢不慎崴了手,崔郎君将茶叶帮忙带来,顺道给娘子送些他的书卷,没准娘子能快些入睡。”
崔逢月怪嗔道:“就你多嘴。”又朗声对着屏风说:“有劳阿兄,我无事。夜已深,尚未梳妆,就不面见阿兄了。”
崔行俭温言宽慰道:“逢月莫要将愁事放在心间,家中自有父亲、母亲做主,再不济,还有阿兄给你解解心宽。早些安置吧。”
“有劳阿兄挂心。”
崔行俭深呼一口气,拔步离开。
第二夜,崔逢月一直高氏院里不肯离去。
她小心翼翼偎依在高氏身边,小心地看着她的脸色:“阿娘,儿家要是做错事,你会怪我么?”
高氏先是摸摸她乌黑柔顺的长发,又伸手抚着她的脸颊,语声温柔,笑意盈盈:“只要逢月能开怀,天大的错事,阿娘和你姨母替你挡着。再说了,逢月聪慧,能有什么错事。你可开口好好和阿娘说说话了,这些日子,背着人就尽剩哭了吧!”
崔逢月心头涌上了酸涩,她的阿娘就她这么一个女儿,就是这样纵着她,自己却要离她而去,不知何日才能相见,顿时满眼蓄泪。
高氏瞧见了她眼中的伤悲,以为是因裴远愈,细声安慰道:“虽说定了裴九洲谋逆,但是远愈如今宫中还没给说法,这是姨母心疼你。不会有事啊!”圣人畏惧高家势力,满朝皆知。
“阿娘,我若是不嫁给远愈哥哥,成了和亲公主,阿娘会难过么?”
高氏嘴角牵起一丝有些胡闹的笑容:“之前总觉得你还是孩子,如今明里暗里执掌中馈一年,手段了得,阿娘欣慰得很。和亲公主,你若不愿意,宫里怕是不能逼你。”
崔逢月垂眸甩甩眼中的泪,抬头佯装娇痴道:“阿娘,若是我愿意呢?”
“逢月愿意便是阿娘心之所喜。”
崔逢月一下扑到高氏怀中紧紧抱住她,久久不愿放开。
从高氏房中出来,崔逢月去书房见了崔怀亮。这些日子,他作为裴九洲案三司会审的主审,公务繁忙。
恭恭敬敬给崔怀亮行了个礼道:“阿耶。”
已经亥正,许多人这时早已入了梦乡,尽管知晓她近日定是睡不安稳的,但崔怀亮仍有些讶异:“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阿耶,远愈哥哥如今怎样了,之前在狱中可受了什么苦?”
皇后那日将裴远愈救出,阖宫怕是都知晓了,崔逢月突然问这个,崔怀亮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你是怪阿耶之前没有和你说实话吧,是裴远愈怕你担忧,不想叫你知道。”
崔逢月点点头,接着问道:“阿耶,您能将远愈哥哥救出来么?”双眸坚定熠熠地看着他。
事到如今,也瞒不住了:“逢月,这次阿耶恐怕要叫你失望了,裴九洲定了谋反,裴远愈的生死在圣人一念之间,即便不判绞刑,他一生都是叛臣之后,你与他几乎再无可能。”
本来他还等着崔逢月更多的失望和哀求,却看见崔逢月异常平静地点点头,恭敬地给他行了礼:“那阿耶早些入眠,公务再繁忙,也要注意自个儿的身体,逢月这些日子让阿耶担忧了,也给阿耶添了不少麻烦。”说罢,转身离开。
人还未出书房,身后传来崔怀亮有些沮丧的声音:“逢月,你这时责怪阿耶么?”
崔逢月缓缓回身:“阿耶,逢月没有,逢月也盼着阿耶将来莫责怪逢月。”
一早坊门刚开,崔逢月便装扮成妇人模样出了崔府,在永兴坊门口换上了一辆普通人家的牛车,坐在其中,远远望去,通化门还未开。她静静地待着,焦急地盼望着,从车窗直勾勾地盯着街上稀少的行人,仿佛要将大街盯出一个洞来,忐忑不安魂不守舍的。
不多时,一皮肤略黑剑眉凤目髭须(1)又黑又密的男子靠近她的车,吓得她赶紧将车帘放下,捂紧了手中的包袱,别是个打劫的。
“逢月,是我。”就着四个字,崔逢月倏地一下放了包袱,激动得手发颤将车门打开叫他上来。
“远愈哥哥,你受苦了!”也顾不得他身上有伤,紧紧地将他抱住,热泪盈眶。
裴远愈身上虽痛,心中满满都是暖意。
“逢月这下不嫌弃我好些日子没有沐浴了?好了,咱们快走!胆子太大!这主意都用,出了城再和你算账。”
崔逢月松开手,哭笑了:“嫌弃还是嫌弃!出了城好好洗!算账就算账,只要与远愈哥哥一道,你就是日日打我也乐意!”
裴远愈宠溺地捏了捏她的脸颊,从她手中接过过所,转身驾车往通化门驶去。
到了通化门,裴远愈下车躬身对城门直长恭敬地说:“这是小的过所,还请官爷放行。”
直长盯了他一眼,瞧见过所上写着:大魏京城长乐坊男丁张勃,年贰拾肆,黑面髭须,妻钱氏年拾捌,眉间有痣,因探亲往河东。
“出远门怎不带一奴婢?”看这二人不像穷苦人家出身,直长照例问道。
裴远愈笑笑回应:“今年收成不好,家中夫人贤惠能干,路途遥远,少一人负担轻了不少。”
所说是情理之中,直长点点头,裴远愈上了牛车,准备使出城门。跨过这三重城门,走过瓮城,就是天高任鸟飞。
牛车即将要跨入第一道城门时,只听身后如雷的马蹄声,蓦然一声断喝,仿佛晴天霹雳:“立即关闭城门,裴远愈谋逆越狱,不得放出城去!”
霎时间,巨变横生,门闭、马嘶、人嚷、甲胄锵锵及刀剑出鞘之声混作一团。
第17章
死逼
裴远愈早在听到身后马蹄声之时就当机立断,调转牛车方向往通化门南边狂奔而去。
终究牛不如马快,才跑出两丈远,他们就被骑马的王府卫士团团围住,几把刀同时架在了驾车的裴远愈脖子上。为首的正是舒王。
其中一侍卫得了舒王令,下马将崔逢月从牛车上拉了下来,钳制住站在一旁。
舒王抬起凌厉的眼色,毫无收敛放肆地盯着崔逢月:“崔逢月,你老实呆着!王府卫士听令,杀了裴远愈!”
崔逢月听后身体一僵,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奋力举起双肘,死死撞向钳制她的侍卫的胸口,侍卫吃痛松手,腰间的佩刀因分神被崔逢月拔了出来,她右手回肘将佩刀抵在了项上:“元天枢,你立即撤走卫士,不然就等着收尸!”仰首怒目与舒王相持。
“将刀放下!”斩钉截铁的四字从裴远愈的薄唇吐出。
崔逢月仍不收刀,靠近裴远愈,在他耳边低语:“远愈哥哥,一会你莫要管我,先走要紧!”
舒王胸膛起伏,压抑着极大的愤怒:“崔逢月,你当我真不敢杀你?!”
崔逢月怒极反笑:“这世上还有什么是舒王不敢的!我谢舒王成全了我与远愈哥哥,死同穴!”
舒王炙热的目光渐渐冷却成灰:“你做梦,死你也别想与他同穴!”
裴远愈动弹不得,眸光深情地看着崔逢月。只见崔逢月冷冷转向舒王,淡淡道:“舒王安心,我就是死,也会与远愈哥哥死在一块儿,高家、崔家定能叫我俩死同穴了!”
舒王讥笑一声道:“高家崔家如今怕被牵连,怎会让你再与裴远愈有瓜葛!”
崔逢月鄙夷道:“我阿耶阿舅哪里是如此奸人!舒王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舒王不怒反笑:“这世间,原本就没有绝对的忠奸,于生死之间,于权力之前,哪里有一成不变的情谊,有的却都是利欲熏心。今日若是本王饶了裴远愈之命,他怕是立刻离你而去。”
崔逢月有些阴阳怪气地道:“哦,那感情好,舒王就立即放裴远愈走,我乐意看着他离我而去。”
裴远愈本是一脸严肃,一直紧绷着弦,听崔逢月这么说,差点没有绷住,赶忙嗤笑一声:“舒王,都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1),但逢月与我亲人绝不是见利忘义之辈!”
“裴远愈,那怕是叫你失望了。今日你要出城,就是你那好姐姐告诉本王的,她用你来保住她在宫中的荣华富贵!”
还不等裴远愈回答,崔逢月便大叫:“裴姐姐不是这等人!”
嘲弄又狠戾的笑容弥漫了舒王的眼,继而扩大到整张脸:“崔逢月,日后可亲自问她,好好想想,本王是如何知晓你们由通化门出城!”
崔逢月语顿,对上裴远愈的眼,他眼中除了探寻,还有满满的难以置信,其中还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挫败。
就在裴远愈愣神之间,舒王突然大喝:“立即斩杀裴远愈!”
崔逢月将刀抵住了脖子,还未说话,身后传来一个冷清威严之声:“你敢!”
随着这个声音,金吾卫将王府卫士团团围住,卫士呆若木鸡,任由着金吾卫缴了他们的兵器。
舒王看清来人,慌忙翻身下马,立刻跪在了一华贵的妇人面前,朗声道:“太后娘娘安!”
冷酷刻薄的笑容从太后眼底划过:“如今舒王都这么长进了!裴远愈,过来!”
三日前,东都皇城紫薇宫,太后于戌正(2)便早早睡下,准备亲临明日的东都盛宴——牡丹宴。
东都是先帝时的皇城,太后掌权之后,才迁都至京中。
虽说东都如今已不是中心,但人口众多,储积饶富,加上交通便利,四面八方的使臣和商人都愿意在东都安家。而这些年,京中物价房价飞涨,许多人自京中来到东都,东都如今十分繁荣。太后还政皇帝之后,食邑东都,富足得很。
四月的东都姚黄、魏紫竞相绽放,果真是“魏紫姚黄欲占春,不教桃杏见清明”(3)。
大魏最具盛名的牡丹宴在先帝时期新科进士宴游的东都东溪举办,就连皇帝去年也驾幸东都来观牡丹宴。
太后也不知睡了多久,沉沉地瞧见裴九洲从外面走来,含笑道:“阿娘,阿娘,我今日便走了,远愈和书怡就交给你了。”
初听裴九洲叫自个阿娘,太后虽诧异但也喜不自胜,又听他说要走,便恍惚问道:“你这是要去哪儿?”
“天机不可泄露。阿娘记着,定要保住我和惠然的两个孩子,裴家日后可保永全。”
太后瞧着他出了寝殿,心中起急想追上去,却听到孙傅姆在身后叫她太后娘娘,倏地一下从梦中惊醒。
睁开眼,果然瞧见孙傅姆在她床榻前,用颤抖地声音道:“太后娘娘,不好了,河东裴郎君的死士送来消息,裴郎君被柳之琛射杀于阵前!”
“什么!死士人呢!”
“正在寝殿外。”太后立即起身,披上孙傅姆递过来的薄大氅后道:“唤他入内。”
死士说完后,太后颓然道:“河东无需回了,留在东都金吾卫内。”说罢,挥手示意他退出去。
太后在寝殿中呆坐了一炷香沉思着。突然站起身来往殿外走去。却觉眼前发黑,心如坠深渊,立足不稳,身子一软,跌落于地,任颊上的泪水沿着脸旁滑落,无声映衬着巨大的悲伤。
孙傅姆赶忙跪在地上,让太后斜斜倚靠在她的身上。良久,太后死死攥住她的手,低着头,泪如雨点般坠落于地,地面洇湿一片:“佩珊,他就这样离我而去了!未给我只言片语!”
抓住孙傅姆的手抖动不止,冰冷如雪:“快去诏太医!”孙傅姆急急往殿外喊道。
“不,立刻回京城!”她语声如刚毅果决,然却蓄满了杀意,“叫李光显来!”
东都如今有金吾卫一万,李光显是东都金吾卫大将军。
在李光显的筹划下,由东都金吾卫将军率领一千金吾卫护送太后回京,而李光显则留在东都待命。
太后紧赶慢赶,正巧在京城通化门前看到了这一幕。
裴远愈将崔逢月手中的刀拿下“咣”一声扔在了地上,牵着她的手,跪到了太后跟前:“太后娘娘安!”
眼见着太后要将裴远愈带走,舒王顾不得许多,直言道:“太后娘娘,臣斗胆请求,裴远愈越狱,需得押回大狱!”
太后嘴角微挑,讥讽道:“舒王如今都能在哀家面前指手画脚了!哀家执掌前朝多年,莫非不晓得我大魏子民,都需遵我大魏例律。如今,哀家带着他回宫面见圣人!圣人自会处置!”
太后又冷冷看向崔逢月,低眸瞧见裴远愈还牵着她的手,沉声道:“怎么,崔大娘子也跟着进宫受罚?金吾卫,用牛车送她回崔家,叫崔怀亮好好管管自己的女儿,如此胆大妄为!”
裴远愈赶忙放开她的手,挥挥手示意她回家去。
崔逢月依依不舍地看了他两眼,知道太后在此,裴远愈定不会有危险,上了车任由金吾卫送她回崔府。
紫宸殿书房,太后不紧不慢地啜了几口茶,才转动凤眸,看着跪在地上许久的皇帝:“裴九洲这些年已经远离宫廷,李蕙然已经离世多年,经年的那些爱恨情仇如今陛下还是放不下,定要了他的命不可!”说罢眼窝一热,眼泪快要掉下来,赶忙将鼻头的酸意硬逼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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