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是太后觉得对男子残忍,明明是她恨这宫刑叫徐远山成了内侍,刚执政,便把宫刑废除,当时还下了旨意,来日大魏若有宫刑,必得由徐远山行刑。
所有人的瞳孔在这一番话都放大了,继而死一般的沉静。众人各怀心思,但这个结果是所有人愿意看到的,命在但威胁没有了。
皇帝沉思了半晌:“太后娘娘,按照本朝律例,判绞刑;或是朕恢复先帝旧制以宫刑替代。”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皇帝,那便如此,哀家谢过崔尚书给裴远愈留了一命,但断了裴家的根。至于裴书怡,哀家听闻你要纳她入宫。陛下看着办吧,哀家老了,也管不了了!”太后起身,施施然出了书房。
翌日,宫中传下旨意:裴远愈关入掖庭,由金吾卫看守,十五日后施宫刑。裴书怡为二品德仪,择吉日入宫。
与永兴宫丹凤门仅隔着丹凤大街的翊善坊,是皇帝赐给宫中得势内侍总管的宅邸。程振元的宅院于此,太后掌权时得势的徐远山宅院也在此坊。
正午时分,一辆普通的车舆直接驶入了徐远山宅院。
太后环顾了徐远山的书房。还如同六年前在宫中一般简单。书案上摆着诗筒、笔格、紫毫笔、松煤墨锭、辟雍砚,房内的装饰物除了桌椅外,就只有在书案后一轴轴的书卷。
多年前,他就是这样心疼她政务繁忙,在宫中帮着她朱笔御批,她难得空闲地在书房暖阁内躲懒小憩。乌金西坠,余晖洒在暖阁的直棂窗上,注视他一丝不苟地批阅奏章许久,见他仍旧沉迷于政事,鞋袜都不穿,光着脚丫,悄悄来到他身后,作乱似地执起他的手,拖着他到无人的院中晚膳小酌。
斜倚在他肩上,如同小儿女般饶有兴致对着变化无穷的晚霞,而他的目光始终留在她的脸上,直至昏暗将袭晚霞欲褪,他举起酒杯吟诵:“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1)
那时的她何等惬意!
“太后娘娘安!”身后传来了熟悉但透出一丝虚弱的声音,把太后的神思拉了回来。
她转过身来,扶起跪在地上徐远山,一眼就看到了他脸上的疑惑,定是因为她如通常妇人的打扮。
半年有余未见,太后语音有些微微抖动道:“起来坐,别叫太后,叫淑慎。”
徐远山起身坐下,情深款款地看着她。
他与她,隔着时光与权势,隔着身份与地位,隔着造化弄人与情非得已,还隔着她的野心与他的淡泊。但这些隔阂,终究还是败给他们的情深缱绻。
“淑慎,”徐远山开口有些哽咽,“你若不回京中,过几日我定要去东都探你。”
太后眼中自带的一丝凌厉在他一句“淑慎”后化为无形,正欲开口,却被他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的咳喘打断了。
只见他用巾帕捂住了口鼻,一刻不停地咳,半炷香后,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面色如土,太后慌了手脚,急忙起身走到他跟前,替他抚胸按背,好一顿揉搓,他才缓了过来。
徐远山将巾帕死死攥在左手,从书案上拿起一药瓶倒出五粒于边几上,右手拿起药丸吞咽了下去。
喝了茶盏里的一口清水后,徐远山面上又是一贯的波澜不惊的神情:“淑慎,吓到你了吧!我无事,前几日偶感风寒,染了咳疾。”
攥着巾帕的拳头有些发白,他胡乱将巾帕压在了书卷下。不用看都知晓巾帕上定是鲜血淋漓的。他哪里是染了咳疾。
太后眼中闪过一丝质疑,但今日她有更要紧的事:“远山,我想叫你救一人。”
“淑慎,你知道的,六年前,你还朝圣人,我便吃斋念佛,不再插手宫廷之事。”
太后能够掌权,还朝后能全身而退,徐远山功不可没。这功不可没之后,是他徐远山狠厉的手段和一条条人命。自她在东都颐养天年,他便在神佛面前立誓,不再参与皇家的恩怨。
太后点点头道:“远山,九洲去了,九洲去了,九洲去了。”说罢,掩面失声痛苦。
徐远山几日前知道裴九洲被射杀,也知道这她对这孩子的疼爱,甚至裴九洲五岁时其父战死沙场,她还叫这孩子唤他亚父,说将来给他养老送终。他一无根之人,不是亲生儿子,送不送终的又有什么分别!
“淑慎,大悲伤身,我盼你好好的。”拿起一干净的巾帕,走到她跟前,细细地给她擦了脸上的泪,一如往昔在她跟前伺候。
太后却抓起他的手,有些气息不稳道:“远山,你定要出手救裴远愈!”
看着她的泪,徐远山一时有些为难,终究还是轻轻摇了摇头。
太后仰头望着天花的藻井,半炷香后,又扶额沉思了片刻,起身在徐远山耳边说了一句话。
太后语罢,徐远山呼吸急促,瞳孔急剧胀大,整个人呆若木鸡。
片刻,他泪流满面,“扑通”一下跪于太后脚下,双手环于她的膝上,前额贴着她的脚面:“淑慎,这些年,委屈你了!为何不早些时日告诉我!”
太后再也顾不得礼仪,跌坐于地,扑到他怀中,泪如雨下。
“这些年,我最对不住的就是你,好好的京兆尹,因先帝的疑心,自宫为内侍。许多事情,我不敢多说。”
“淑慎,莫要内疚,为内侍监待在你身畔的那些年,是那样的肆意与畅快。”轻轻搂着她温声道。
又在她耳边呢喃:“求您赏奴婢今夜一晚!”
酉初(2),徐远山书房外的小院摆起了晚食。
院里的牡丹开得雍容妍丽,太后还是斜倚在他的肩上,一样的人,一样的朝霞,不一样的闲谈,不一样的心境,心更近。
“远山,九洲心中一直敬你如父,他是个聪明的,定是看出些端倪,不然断不会在去年打听裴家、打听我嫁入宫前的事情。如今他人去了,我万不得已又回宫中,叫你失望了。”
徐远山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又吃了先前的几粒药丸后,才道:“淑慎,我懂的。你若不回宫中,怎么还是那个我的睚眦必报的太后?以后你好好的,我盼着你好好的。”
太后转身面对他,温意絮絮说道:“远山,从来都是你伺候我沐浴更衣,今夜叫我伺候你一回,可好?”
徐远山眼底满溢出了笑意点点头。
入夜,湢室里,徐远山自自宫后第一次与太后彻底坦诚相待。他怡然自得嘴角上翘地躺在浴盆中,任由太后细细地洗着他的长发、身子,直至她的手触碰到那个小半个碗口大的疤痕,他脸上的肌肉才微微扯动。
一炷香后,销魂急促的喘息交织着欢愉荡漾着,门外守候的孙傅姆潸然泪下。
裴远愈被施宫刑,崔逢月自然心痛,但只要能留下性命,大魏太监娶妻稀疏平常,能与他一起就好。
她入宫无门,也不知道裴远愈怎么样了,只好日日在太极宫承天门徘徊,看看动静。
“崔娘子,这是打探裴远愈的消息呢?承天门边上能看出什么来,不如到本王府上坐下,本王亲自与你说说?”舒王阴郁的脸上一副洋洋自得的模样。
第20章
计谋
崔逢月白了他一眼,想了片刻,跟着去了。
舒王得势,舒王府占地五十多亩。这一路上,两人一前一后,崔逢月距离舒王约莫一丈远,约莫走了两三盏茶的功夫,才从书房走到北院。
正殿自然是舒王的寝殿,他径直领着崔逢月到了上锁的偏殿前。只见舒王拿出钥匙将门打开,看到屋内情景的崔逢月大吃一惊——这和她在凝云殿的寝殿简直一模一样!屏风、床榻、梳妆床、漆案、妆奁、金银器一样不说,靠近书案,崔逢月甚至看到了她在内文学馆的楷书课业。
“逢月,你将妆奁打开瞧瞧。”
打开妆奁箱,里面一件件的首饰与崔逢月用过的几乎看不出差别,惊愕再次现于崔逢月的脸上。
“逢月,你明白了么?”舒王靠近她,她连连退后了两步。
舒王停住脚步又道:“朝中明争暗斗,如履薄冰,本王烦闷之时便待在此屋中,想着你‘小轩窗,正梳妆’(1),闭上眼无比畅快。逢月,纳你为妃是本王毕生所愿。”
震惊之后的崔逢月镇静地说:“舒王,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2),我自然明白,但舒王也应该明白,多情却被无情恼(3)。我与远愈哥哥两情相悦,还请舒王不要再强求了。”
舒王嗤然一笑道:“本王准备向圣人求旨娶你为妃,事已至此,强求就强求了,来日你嫁与本王,自然知道本王的好处!”
崔逢月一脸不屑:“好处?这样的好处还是留给别人吧!你想宫中请旨,皇后娘娘绝不允准!”
舒王语音冷冽,看向崔逢月的眼神也有了一丝寒意:“逢月,你自小金贵,从未受苦,也不知道什么叫形势逼人。裴家谋逆,高家、崔家绝不允准你嫁给他。你偷盗文书助死囚越狱的事情,还压在本王这里,你别以为高家崔家势强,你就可以胡作非为,你去问问裴远愈,大魏的礼法还要吗?”
“舒王,你为何非我不可,你明知我心中没你。”
舒王悠悠叹了一口气:“逢月,你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求而不得。裴家倒了,你嫁与本王,由我替你遮风挡雨,不好么?再说,事到如今,裴远愈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
崔逢月不想和他再多说:“如今他身份地位自然是比不上舒王,但,他后院无人,此生就我一个。告辞!”刚要转身,便被舒王抓住胳臂,扳回了身子。
崔逢月怒目而视,不料舒王却突然笑了起来,笑中带着诡异的邪气:“那若是裴远愈有了别的女人,你便不会再留恋了吧!”
崔逢月笑意中带着淡淡的讥讽:“怎么可能!”
放开她的胳臂,舒王眼中煽动这一丝隐隐的癫狂:“既如此,他裴远愈不多久就会变成太监,本王体谅他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也让逢月瞧瞧,你心中那个谪仙般的远愈哥哥是如何让本王拉入红尘,与别的娘子在你跟前寻欢作乐的。”
崔逢月觉得他简直是天方夜谭:“舒王,你这是痴心妄想!”
“本王自然知道逢月妹妹的性子,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七日后辰初(4),江侍卫在承天门等着你,敢不敢赴约?但逢月妹妹到时可不能胡搅蛮缠。真若如此,逢月就不要怪我向宫中请旨娶你为妃了!”
崔逢月面露不悦,随即道:“胡搅蛮缠之事我崔逢月不屑于做。我就不信,远愈哥哥会和别的女子苟且!”
坐在车舆上的崔逢月不详之感隐隐袭上心头。思虑片刻,对着车夫道:“去大理寺!”
“张丞,我不知舒王要对远愈哥哥做什么,据他所说,应该是要给远愈找个……找个……女人,你能不能查查他到底要干什么?”说道找女人时崔逢月有些抹不开面子。
张继道:“崔娘子安心,这个容易,有了消息我便告诉你。”
舒王别院
“郎主,妾能不能不去?”王蓁蓁泪眼婆娑小心翼翼地问道。
舒王倨傲地道:“你是想回妓馆过着人尽可夫倚门卖俏的日子,还是说不想活下去了?”
舒王说得没错,依据当朝律例,像她这样的外室,若是郎主愿意,是随意可以买卖、赠送或者转让的。
王蓁蓁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泪流不止:“郎主救妾于水火之中,是妾的第一个男人,妾虽出身卑贱,但望从一而终。”
舒王薄唇扬起一抹弧度,声音中带着让人无法企及的冰冷:“你的贞洁在我眼中一钱不值,当初救你仅因为这样的脸。记着,想留在我身边,就要成为有用的人,七日后便去吧!”
王蓁蓁有些颤抖,低眉敛眸,恭顺地道:“郎主,妾为此事定会心神不宁,可否这几日让我日日往太清宫上上香?”
知道她平日里出门就是到太清宫上香或是往东西市去,舒王沉思片刻,点了点头。
第三日,张继给崔逢月递来消息,前日舒王去了别院,第二日起,便有一辆马车日日从别院往太清宫去,到了太清宫,下车的是一位带着帷帽的娘子,无法看清长相。
“阿耶,我想去太清宫与阿娘住几日。”那日,高氏与崔怀亮发生争执后,一气之下离家去了太清宫。
崔怀亮这些日子,也颇有些愧疚,假装公务繁忙头也不抬道:“你阿娘定也念着你,你去了太清宫,帮着阿耶劝劝她,叫她早日归家。”
崔逢月点点头离去,只带了抚琴和弄棋。
太清宫古木苍苍,香烟缭绕。一路曲径通幽,不多久,在栀子花掩映的院落映入崔逢月的眼帘。怪不得阿娘愿意于此居住,确实是给人内心平静的方外之地。
看到自己的女儿,高氏神色淡定但目中有泪:“逢月,你来了。”
崔逢月走到高氏跟前跪了下来,将脸深深埋在了她的膝上,泪流满面。
一炷香后高氏将崔逢月扶起,轻叹道:“老天终究还是叫逢月受了这爱别离之苦。”
崔逢月抬起头,泪眼迷蒙:“阿娘,我还是想与远愈哥哥在一处,无论他是什么身份。”
“逢月……”高氏眸光暗淡,嘴角微微颤抖,“姨母与阿娘如今也毫无办法,只能由着他变为内侍,你还如何嫁给他?终究令我们逢月失望了。”
崔逢月拼命摇头,泪如雨下:“阿娘,我朝内侍娶妻的大有人在,我为何不可?”
高氏一时愕然。她的女儿自幼聪慧爽利,下定决心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逢月,你真如此想?”
崔逢月擦去泪水,努力微笑,坚定无比地点点头:“阿娘,你会怪我么?”
高氏哑声道:“阿娘说过,逢月欢喜便是阿娘心之所愿,但崔氏一族是不会允准的。”
崔逢月咬咬嘴唇,一把抱住高氏,将头埋在了她的怀里。
抚着她的发髻,高氏柔声道:“好了,你来得正好,太清宫香火兴旺,但这十日璇玑道长与阿娘都要入山采杜仲,前日琼华真人便有些顾不过来,你帮忙照料好太清宫,若有寻道长解签之人,叫她下月再来。”
一早,璇玑道长与高氏离开太清宫后,崔逢月立刻叫抚琴在道观门口等着舒王府的马车,而她与弄棋则布置起解签房。二人用一座屏风隔开内外,又在解签房西边的墙置起一套行障,从行障之中能看清屏风外的人,而屏风外的人却瞧不见行障之中有人。崔逢月便躲在了这行障之中。
临近正午,崔逢月安排好的小道童将一娘子引入解签室,关上门,那娘子有些犹豫地在屏风外坐下了。
弄棋假扮璇玑道长问话:“施主有何事来寻贫道?”
王蓁蓁恭声回道:“还请道长给妾解签。”
接过道童递过来的签子,弄棋有意沉思了半炷香才道:“从签上看,娘子烦心事太多,挂念的人也不少,娘子此签,想问亲人、姻缘、荣华还是富贵,你在仙人跟前许了什么愿,还需与贫道说明才好解签。”
这娘子本就是个信奉神佛之人,在大魏最富盛名的道长跟前,如竹筒倒豆子般把自己的心事说了出来:“妾身名叫王蓁蓁,乃京兆奉先县人士,家住奉先县第五横街第二坊,家中有一妹妹,名唤王玉玉,年十四。幼年时父母双亡,兄嫂不义,就想将我姐妹二人卖了换钱,与妹妹多次逃脱都被抓回,最后还双双被卖入妓馆。阿妹不知如今在哪里。妾想问她的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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